清晨五點半,舒媽媽往藍印花布袋里裝好兩個保溫杯,杯身上分別描著墨竹與金蘭——這是去年金婚紀念日女兒特意為他們定制的。張大爺站在玄關處調整收音機頻率,老式旋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直到傳出《牡丹亭》的水磨腔才停手。
說起這對夫妻,那可不一般!張懷瑾大爺是高中語文老師,舒明霞媽媽則是歷史老師,倆人加一塊兒,那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百科全書。退休前,他們在三尺講臺上教書育人;退休后,這倆寶可沒閑著,搖身一變成了城市文化的忠實粉絲。
巷口的青石板還沁著夜露,兩雙布鞋默契地踏著相同的節奏。退休七年,他們依然保持著教書時的生物鐘,只是把趕早課改成了數銀杏葉。舒媽媽忽然駐足,從老樹虬結的根瘤間拾起片金葉:"瞧這葉脈,倒像您板書時的頓筆。"
轉過第三個彎,豁然現出半頃天光。褪了色的戲臺靜靜臥在七棵古銀杏之間,飛檐上垂落的凌霄花正巧掃過張大爺的灰白鬢角。這是他們晨間漫步的終點,亦是三十年前第一次相親相遇的地方——那時戲臺還演著全本《白蛇傳》,舒媽媽發間別著的白蘭花,至今仍夾在張大爺的《古文觀止》里。
"老規矩?"舒媽媽從布袋取出竹制茶盤。張大爺已從戲臺基座暗格里摸出兩個蒲團,這方寸之地藏著他們的紫砂壺、棋譜和用月餅盒改裝的急救箱。當云霧茶遇上雪梨羹的甜香,晨霧里便浮起悠悠往事:他在這兒教她識讀梁柱間的云雷紋,她在此處為他補全《長生殿》的工尺譜。
一天,往常總飄著薔薇花香的位置,赫然立著個藍底白字的告示牌。舒媽媽扶了扶老花鏡念道:"危房改造...拆除...停車場..."話音未落,張大爺的紫砂壺蓋子"當啷"磕在青石板上。
那晚老兩口沒去圖書館。舒媽媽翻出壓在樟木箱底的備課筆記,張大爺對著昏黃的臺燈描摹門樓上的磚雕紋樣。"您看這纏枝蓮紋,和《營造法式》里記載的北宋樣式..."他的話被夜風攪碎在空蕩的巷子里,遠處傳來推土機的轟鳴。
次日清晨,銀杏巷的老住戶們驚詫地發現:斑駁的戲臺遺址前支起了折疊桌。舒媽媽戴著女兒送的生日禮物——那副繡著蘭草的茶色袖套,正往玻璃罐里分裝梨膏糖。張大爺揮毫潑墨寫說明牌,筆鋒遒勁地講述這座民國戲臺的往事。
當晚的冬瓜排骨湯煨在砂鍋里,舒媽媽卻伏在縫紉機前改學生送的老戲服。張大爺默默將《營造法式》換成大字版,鏡片上疊著三副老花鏡。"您看這歇山頂的舉折..."他話未說完,舒媽媽已接上:"《清式營造則例》第五章說,舉架高度當按步架遞加。"
他們開始像備課那樣準備材料。泛黃的備課筆記里長出新的墨跡:舒媽媽用紅筆圈出縣志里"民國二十六年義演賑災"的記錄,張大爺在戲臺速寫旁批注《園冶》的典故。裝CT片的塑料袋裹著梁上取下的木屑樣本,中藥柜抽屜里碼著從全國各地求來的古建修復案例。他們天天去文化旅游局“散步",直到局長被磨得答應保護和修繕。
驚蟄那日,茶盞里的漣漪來得蹊蹺。張大爺盯著青磚地上跳動的日影,忽然說:"地皮在震。"話音未落,巷尾傳來磚墻坍塌的悶響。舒媽媽握茶盞的手一顫,1987年教工宿舍樓倒塌時,也是這樣震顫著潑濕了她的教案。
立夏清晨,銀杏巷突然熱鬧起來。舒媽媽在戲臺前支起祖傳的八仙桌,青瓷盤里盛著艾草團子——每個都用粽葉托著,系著抄有戲臺典故的朱紅紙箋。張大爺的收音機換了角色,此刻正播放他錄制的《戲臺建筑十講》,背景音里混著舒媽媽搗杏仁茶的篤篤聲。
"張老師,這斗拱模型能借我們直播用嗎?"穿漢服的姑娘眼睛發亮。舒媽媽笑著遞上杏仁茶:"帶孩子們來看看真家伙才好。"她轉頭望見老伴被小學生圍著講解磚雕,晨光透過銀杏葉在他肩上灑下跳動的光斑,恍若當年他在黑板前分析《阿房宮賦》時的神采。
秋分驗收那天,銀杏果落滿新鋪的坡道。舒媽媽特意換上月白旗袍,襟前別著那朵風干的白蘭花。當無人機掠過重繪的藻井時,她忽然抓緊張大爺的手——四百二十只鍍金蝙蝠正在云端振翅,恰似那年他們帶著學生春游,在長江輪渡上望見的江鷗。
如今戲臺前的長凳總坐著年輕人,有的描摹檐角走獸,有的錄制ASMR收集銅鈴清響。但每日五點半,這里仍專屬于兩個布衣老人。他們用保溫杯輕碰代替碰鈴,以落葉為箋續寫未盡的詩行。
昨夜落了初雪,舒媽媽的布袋里多塞了暖手爐。轉過巷角時,卻見戲臺檐下懸著盞走馬燈——女兒女婿帶著外孫女連夜趕制的,燈屏上繪著他們散步的背影。張大爺摸出老花鏡細看,燈影里竟藏著句嵌名聯:"懷瑾握瑜觀星象,明霞散綺織云章"。
雪粒簌簌落在舒媽媽的銀發上,張大爺忽然哼起《梁祝》的"十八相送"。這回收音機忘了帶,但滿巷的銀杏枝椏都跟著沙沙打拍子。修復后的戲臺在雪中靜默如詩,梁間新燕巢畔,不知誰系了串風鈴,正叮咚應和著三十年前的教書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