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下班路過單元樓拐角時,再一次看著那個佝僂的背影蹲在花壇邊。
泥土簌簌落進坑洞時,老人腕間露出半截藍色塑料環(huán),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那是住院手環(huán)。
等物業(yè)發(fā)現(xiàn)這邊的動靜時,陸爺爺正將最后一把土壓實。
銀杏幼苗細弱的枝干在晚風里搖晃,葉片還帶著溫室培育的嫩綠。
"老陸!"
門口的保安張大爺扯著嗓子,"說了多少次公共綠化不能私種。"
保安張大爺快步走到陸爺爺身邊,一把奪下老人手中的小鏟子。
順手把那株嫩綠的銀杏幼苗連根拔起,轉手就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這上頭呀都是明令禁止的,私種是要罰款的!”
“咱這多少年交情了,我也不罰你款,但你也不能讓我為難不是。”
老人聞言不語,默默用衣袖擦了擦額角的汗,轉身時踉蹌了一下。
我下意識往前半步,又縮回陰影里。
他灰白的中山裝已經沾了泥點,右手始終藏在衣袋。
可我知道那只手在發(fā)抖——就像上周我看見他端不住搪瓷杯,褐色藥汁潑了滿地。
十二年來,從我上初中到如今畢業(yè)工作,這個場景每月都要上演。
有時種的是山茶,有時是忍冬,但更多時候是銀杏。
那些孱弱的幼苗總活不過幾天,園藝剪咔嚓一聲,連帶根須上裹著的泥土都被丟進垃圾桶。
直到梅雨季的傍晚,我在物業(yè)辦公室整理檔案。
泛潮的檔案紙頁上,十二年前的綠化規(guī)劃圖斑駁不清。
但那個用紅筆圈出的位置讓我指尖發(fā)顫——正是陸爺爺永遠執(zhí)著栽種的那個角落。
蟬鳴突然在耳膜炸響,帶我跌進二十年前的那個午后。
五歲的我攥著彩色粉筆,在青磚地上畫歪扭的太陽。
蟬聲忽遠忽近,老槐樹篩下銅錢大的光斑。
"小雨看,這是會飛的星星。"
我聞言仰起頭,看見漫天金箔般的銀杏葉在旋轉。
穿藏藍中山裝的老人正牽著穿鵝黃毛衣的小女孩。
早晨的露水從葉尖墜落在她為數(shù)不多的頭發(fā)扎的小辮子上,印出一道金色弧光。
很晶瑩很剔透,但轉瞬消逝。
"爺爺,樹媽媽也掉頭發(fā)嗎?那她是不是也需要化療吃藥呀。小雨愿意把自己的藥給樹媽媽分一半。"
奶聲奶氣的話惹得老人笑出眼淚。
他彎腰摸摸小姑娘的小辮子,笑著說“樹媽媽這是在積蓄力量,等來年春天呀就又會朝氣蓬勃啦”。
“咱們小雨也是,等春天就會長出好多好多漂亮頭發(fā)。也能和別的小朋友一起玩耍踢毽子,干什么都行!”
小姑娘聞言高興極了,“爺爺,什么時候到春天呀,小雨喜歡春天。小雨要和小朋友一起踢毽子,還要一起去幼兒園!”
那年深秋,我常見他們蹲在樹下?lián)炻淙~。
小女孩把葉片夾進畫冊時,老人就從中山裝內袋掏出鐵盒,將最完整的幾片收進去。
"等春天來了,"他摸著孫女的頭,"我們把它們種回土里。"
但春天來臨時,救護車的藍光刺破了夜雨。
我趴在陽臺,看著白被單下露出的小辮子,鵝黃色發(fā)繩沾了泥水。
老人追著擔架跑掉一只拖鞋,那盒裝著銀杏葉的鐵盒從懷里掉落。
葉子落了滿地,沾了泥土。
后來花壇里的老銀杏被臺風刮倒。
那天陸爺爺在樹樁旁蹲到月上中天,懷里鐵盒的鉸鏈生了銹。
我躲在冬青叢后,聽見碎葉在盒子里沙沙作響,像一聲沒能哭出來的嗚咽。
雨滴打在檔案紙上,暈開十二年前的批注:古銀杏,蟲蛀,同意移除。
我的手撫過規(guī)劃圖那個被反復圈畫的位置,突然明白老人顫抖的指尖不是在栽種,而是在打撈。
打撈槐花香里飄落的羊角辮,打撈晨露中旋轉的金色弧光,打撈永遠停在七歲春天的鵝黃色背影。
此刻暮色四合,我又看見他跪在潮濕的泥土里。
新栽的銀杏苗不過尺許高。
但我知道在老人混濁的瞳孔里,它早已亭亭如蓋。
當最后一片銀杏葉飄落時,那個銹跡斑斑的鐵盒會從地底蘇醒,所有被歲月碾碎的星光都將破土而出,在年輪里長成永不凋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