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之中,《三國》和《水滸》一開篇就點明了東漢北宋。《西游記》和《紅樓夢》則很默契地模糊了時間的概念——《紅樓夢》全書都模糊了時間;《西游記》真正進入人類時間敘事的,是自孫猴子離開花果山開始。
且看《西游》開篇詞: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
“天地未分,茫茫渺渺”。很巧的,《紅樓夢》里帶著無才補天的石頭去人間歷經悲歡離合炎涼世態的是誰?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所有事兒都是他倆搞出來的,他倆要是不帶著石頭去人間,哪有后來的許多故事。而帶著石頭來到人間,對這個石頭開說,不就給它“發明”一個生命么?《紅樓夢》第五回講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看了一堆看不懂的圖冊(圖讖)后,警幻仙子給他看“新制《紅樓夢》十二支”給他看,開頭一句是:
開辟鴻蒙……
而且這一句唱了兩遍。“開辟鴻蒙清濁辨”,就是《紅樓夢》之前引述過的第二回賈雨村一番宏論。岔開去說一句,博爾赫斯曾經說過,很多小說里會出現一種現象,就是小說的主人公在小說了讀了這部小說,或者看了一個和小說本身一模一樣的故事:《堂吉訶德》里有,《哈莫雷特》里也有,現在《紅樓夢》里也有——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看了一出戲叫做《紅樓夢》。
《西游記》和《紅樓夢》都把小說的時間點上接到了天地初開的時候。不同的是,《紅樓夢》接下來就再也沒講時間了,而是直接切換到了“地陷東南”的姑蘇——以空間替代時間展開敘述,避開敏感的朝代問題,以躲避嚴酷的文字獄。這種時間模糊和空間確定的寫法,在佛經里最常見:
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
這是《金剛經》的開頭。時間,就是小學生寫作文的寫法,“有一天”、“有一次”——幾乎沒有一部佛經是點明時間的。但是地點很明確,精確到誰家花園里。為什么會這樣?據夢參法師的講法,因為佛教講究“因緣和合”,所以并沒有必要記錄事情發生的具體時間,甚至就是要刻意模糊時間。
可是西游記不同,西游記始終沒有拋下時間線,但是也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那就是時間的進度條快慢問題。
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
孫猴子做了美猴王,作者一筆帶過就是“三五百年”,這是在花果山的時間概念,所謂“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新白娘子傳奇》里白素貞從峨眉山“下凡”,見了觀音菩薩,也是吟了兩句詩:山中歲月容易過,世上繁華已千年。——峨眉山的時間進度給人的感覺,和玉林路盡頭的小酒吧不一樣!正如我們覺得快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而等車的時間卻走得慢一樣。
一般來說,猴子的壽命大約在20年上下。照理來說,孫猴子活了三五百年,其實在猴子界已經是長生不老了——事實上,在做美猴王之前,猴子可能已經活了好幾百年了。一只很可能活了超過五百年的猴子,應該早就見慣了死亡,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都沒有感慨呢?而別的猴子都死了他卻沒有死,難道不應該早就覺得自己是產生不老嗎?怎么會忽然有一天就開始思考起死去的問題呢?這個說不通。
等到孫猴子出了花果山漂洋過海來到南瞻部洲,作者筆下的時間概念就是普通人世了:
猴王參訪仙道,無緣得遇,在于南贍部洲,串長城,游小縣,不覺八九年余。
太史公寫《史記》,遍訪名山大川歷史遺跡,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孫猴子求仙不遇,游歷南瞻部洲,足足有“八九年”。對于普通人來說,相當于在外游歷了八九年——這可是非常長的時間啊,在浙江大學讀完本科、直博,也不過就是九年或者十年而已。孫猴子到處走走看看八九年,在當時,基本上要把南瞻部洲有人的逛遍了的——他大鬧天宮后五百年才唐初貞觀年。
后來到了菩提祖師那里,打基礎六七年,學長生和法術三四年,祖師要趕他走的時候,他自己說出來前前后后二十年:
悟空領罪,“上告尊師我也離家有二十年矣,雖是回顧舊日兒孫,但念師父厚恩未報,不敢去。”
言語之中,孫猴子好像覺得二十年的時間已經很長了的。這不符合常理吧?照理來說,孫猴子已經活了五百年以上,二十年而已,對他來說,算得了什么呢?
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作者把花果山當做仙山,那里的時間維度或者說時間感,和人世間是不一樣的,而菩提祖師所在的地方,其實只是人世。所謂“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這種時間維度的差別,張愛玲在《傾城之戀》里其實也戲謔地運用過: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捫里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時間這個東西,本身就是人定義出來的,只要約定俗成,的確是可以把時鐘撥快撥慢的——上海人的確不同一般啊。
如果說花果山的時間感和人世不同,那么照這個推論,花果山的猴子們應該是以花果山的時間來過活的吧?那么二十年對于身在人間的孫猴子來說,感覺很長,對還在花果山的猴子們來說,感覺應該不長吧?可是并不是。第二回里猴子回到花果山,講到這么一段:
那崖下石坎邊,花草中,樹木里,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萬萬,把個美猴王圍在當中,叩頭叫道:“大王,你好寬心!怎么一去許久?把我們俱閃在這里,望你誠如饑渴!……”
可見,二十年對這些猴子,也是很長時間了。而且緊接著悟空打魔王,又插播了這么一段故事:
那收不上身者,卻是那魔王在水簾洞擒去的小猴,悟空道:“汝等何為到此?”約有三五十個,都含淚道:“我等因大王修仙去后,這兩年被他爭吵,把我們都攝將來……”
奇怪啊,孫悟空走了二十來年,這些被魔王擄了來的“小猴”卻都認識他!這難道不是太講不通了嗎?要自圓其說,就只能把花果山的猴子們也寫成“非一般的感覺”,那就是他們本身也能活三五百年——其實在第一回可知,孫猴子和這些花果山的猴子,一直在一起玩兒,而沒有提到更新換代的問題。所以讀到這里更疑惑了:
如果這些猴子壽命正常,就是二十來年要死,那么孫猴子早就應該發現了,為何要過了三五百年才開始感傷起來呢?可是如果這些猴子也能活個三五百年,那么孫猴子一去二十年,他們怎么會覺得時間就很長了呢?
這就是作者的不自恰,作者在時間敘事這一點上,沒有真正去斟酌深究過。
不過話說回來,有一個問題是值得思考的:如果人類也能活五百年以上,思想上會有什么變化呢?可能我們就會像孫猴子看待世人一樣:
見世人都是為名為利之徒,更無一個為身命者,正是那——爭名奪利幾時休?早起遲眠不自由。騎著驢騾思駿馬,官居宰相望王侯。只愁衣食耽勞碌,何怕閻君就取勾。繼子蔭孫圖富貴,更無一個肯回頭。
如果我們能活四五百年,是不是就會覺得對世俗名利汲汲以求,是很可笑的?是不是就會看開很多?因為我們“早起遲眠”地急于要把握什么,急于要追求功名利祿“不肯回頭”,我們得隴望蜀吃著碗里瞧著鍋里,我們追求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所謂“未見有好德如好色者”,不就是因為“人生短短數十載”么?孫猴子已經活了這么久,還不知足還要長生不老,憑什么資格嘲諷世人貪求功名利祿呢?如果“人生長達數百年”,那或許我們也會覺得:哎呀三十歲嘛,你還是個孩子,你急什么,沒房沒車沒老婆,等你兩百歲再說啊!
莊子所謂“小大之辯”,《逍遙游》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莊子表面上是說,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似乎有一個褒貶在,但其實莊子沒說的是,那些八千歲為春秋的樹,又何嘗真正了解只能活一天的菌呢?“你永遠不懂我傷悲,像太陽不懂月的黑”,燕雀不知鴻鵠之志,鴻鵠又何嘗知道燕雀的無奈呢?
可見,時間這個東西,真的很要緊。如果時間無限,或者時間的速度發生變化,整個世界,至少人類的抉擇,都將完全不同。比如《紅樓夢》里晴雯臨死前寶玉去看他,晴雯說: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
意思很明確,她當初沒有做狐貍精勾引寶玉,不是因為她多么高風亮節潔身自好,而是她認為“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也就是說,反正日子還長著,她認定是要給賈寶玉作妾的,所謂的“又豈在朝朝暮暮”。可是如果她知道在一起的時間是有限的,并不天長地久,而是有一天要走的,要離開的,她會“另有個道理”——那自然就是直接勾引寶玉啦,那晴雯在讀者心目中,就不會還有太好的形象了吧?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未必見得,就是一種多么錯誤的觀念吶!這種觀點,和“趁年輕快努力/珍惜時光努力追求”之類的勵志語,不正是一體兩面的嗎?“體”就是時間的有限性。正如陶淵明《雜詩》所說“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這首詩全文是這樣的: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