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森青也君邀請我加入他們高二休學旅行的團隊。因為現(xiàn)在還差一個女孩就能協(xié)調(diào)好男女比例,容易安排住宿。
山森君和他的女朋友,以及和他一起打籃球的隔壁班的“橋田社長”——佐藤君。
常常沉默而獨處的杏木嘉子在班上唯一熟悉的男生就是山森君了。
高中一年級時我們在一次班級的近郊郊游熟悉起來。他請我吃了一只抹茶雪糕。那只雪糕幸運的中獎了,于是我又去拿到了一只送給他。
他說,謝謝你,原來杏木同學其實沒有那么難相處啊!
但我并不會說他請我吃雪糕就是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他對所有女孩都照顧有加。
他那時候還沒有交女朋友,也確實有這個動機去大片撒網(wǎng)。至少當時我就是這樣覺得的。
逐漸地我發(fā)現(xiàn),對所有女孩,尤其是可愛女孩子照顧有加簡直是深深烙印在山森君性格最基礎的東西。
他是一個繼承著日本最傳統(tǒng)觀念的男人——女孩是柔弱需要保護的,妻子是好的廚娘和母親,男人是頂天立地的家庭支柱,保護國家和榮譽的唯一力量。
這個觀念,多多少少讓我有些不舒服——尤其是當我看見街上踩著黑色細跟高跟鞋匆匆走過的職業(yè)女性——這個觀點排山倒海地壓過了山森君送給我的那只雪糕和他的關(guān)照體貼。
那時我悄悄擔心了很長時間——山森君照顧隨行的我會不會讓女朋友嫉妒呢?這個女孩可是我一路隨行的室友啊,她如果厭棄我怎么辦呢?
我坐在車上,憂心忡忡地望著窗外劃過的無數(shù)景致,田園,又偷偷地看向山森君和他女朋友的方向——他們竟然并沒有在親密地交談或者倚靠著補覺呢——那個女孩子只是淡淡地讀著手上的時裝雜志。當山森君把手伸過來攬住她的肩膀時,她只是嗯一下,既不躲開,也不迎合,只是看著雜志的臉上放出靜默的光。
后來的經(jīng)歷讓我更加迷惑——當然這是后話了——她似乎也常常避免和山森君單獨拍合照。
似乎這段關(guān)系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和喜悅,反而是要隱藏的一般。
她并不是很喜歡山森君吧。我想。
佐藤君忽然發(fā)話,讓我嚇得差點摔下椅子:
“杏木同學好像很關(guān)心山森同學呢。不過出于人道主義的關(guān)懷,能不能和我這個沒有旅伴的孤單新朋友說說話呢?”
“……”我默默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出乎他意料一般,我沒有反駁“關(guān)心山森同學”這件事。
“啊,對不起,看來我說錯話了呢。不過杏木同學還是不要常常接近有女朋友的男生會比較好,否則會變得脆弱的。”
“……”我仍然不答話。
心里卻覺得好笑——竟然會被以為暗戀山森君嗎?山森君令人煩擾的大男子主義雖然很適合用來利用,不過左右都覺得這一點令我厭煩。只是做做普通朋友大概會帶來難得的安全感吧……有一種不論做錯了什么都會有人來幫忙收場的感覺……不過要交往?算了吧,這真是世界上我最后一個想要交往的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佐藤君并沒有繼續(xù)因為我的沉默誤會下去,而是似乎立刻就意識到了我的輕蔑(該死我的輕蔑是那么明顯嗎),旋即話鋒一轉(zhuǎn):
“啊呀,抱歉!我還以為我看到了杏木同學的底牌,原來比我想象的要深沉許多呢。會不會杏木同學其實并不內(nèi)向害羞,只是出于不屑才不與人搭話的呢?”
既然他都這么說,這個激將法我不得不接了:“不會的,橋田君。我只是不擅長說話。”
看起來溫柔安靜的他忽然使壞一般地眨了眨眼:“不不,我不姓橋田。我叫佐藤和,請多指教。”
“哎?”我茫然地望向他:“山森君明明叫你橋田社長……”
“啊,那忘記做自我介紹是我的疏忽,請原諒!”他合十了雙手微微鞠躬:“那只是外號而已,和本名沒有什么聯(lián)系呢。”
“是我該說抱歉。這個外號有什么來源嗎?為什么叫社長呢?”
“哈哈……可能是我長得像那個賣麻薯的株式會社社長橋田吧……大家開玩笑的,不用認真哦。”
“杏木嘉子,”我對他輕輕笑了笑:“我不擅長說話,如果有冒犯的地方,還請多多指教。”
橋田社長擺了擺手,認真的神情,有一點孩子氣的可愛:“何必拘束于這些呢,杏木同學想說什么都可以,不用擔心冒犯什么的……”
去滑雪地點的中途下起了大雪。
雪花簌簌地落著,鵝毛一樣的一片片,堆積在車窗的邊緣九十度夾角之中。不到四點,天色就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看來我們要延遲到達了……我們的溫泉旅店。”山森君憂慮地望了望因大雪堵車的道路:“不如我們四個人來玩猜拳游戲吧,親愛的?”他回過頭對女友說道。
那個染著溫暖的蜜棕色卷發(fā),卻一路上比雪還冷的女孩子,以慢到不可思議的速度,仿佛電影慢動作一般合上了那本雜志,然后又拿起一本新的雜志,翻開了第一頁。
我感覺到旁邊的社長忍著笑——車子里這種熟悉令人安心的氣氛和溫暖的環(huán)境令我十分舒服,情緒頹靡地仰躺在幾乎放平的座椅上——這是一種過年的氣息——紅色被毯的烤火爐,貓和柑橘,溫暖又閑適地等待著什么一定能夠等到的東西的感覺……
我睜開眼睛望了望車頂,又看看站起來的山森君的下巴——只要有山森君在的時候,安全感就包圍著我周身的空氣。
那是一種不論做錯了什么都會有人幫我收拾的安心感——在山森君在的時候,我敢比平時更大聲地說話,更多地微笑,更加健談……好像把綁在身上的緊緊的繩索松開一般。
說出來也許對山森君和他的女朋友的關(guān)系會造成影響,不過我必須申明——其實我從未覺得這會對他們的戀愛感情造成任何干擾。
我并不在戀愛的意義上喜歡他,永遠也不會,甚至在那個意義上厭棄他。而這,組成了我的安全感中最大最有底氣的那個部分。
這段友情,我最主動,因為我可以隨時不受損失地深入和退出。
“吶,嘉子醬,你覺得呢?我們來玩猜拳好不好?”山森君看向我。
我躺著的身體緩慢側(cè)過身來,卻背對著仍有微亮的窗戶,像一只蜷曲的貓一樣朝向橋田社長,輕輕縮縮肩膀,閉著眼發(fā)出一聲舒適柔軟的嘆息。
橋田社長的表情有點無奈,又有點隱隱約約地被感染了這種舒適愉快的氣息:“你看,青也,連杏木同學也不想理你哦。”
“哦,的確如此。”山森君面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微笑,仿佛嘲笑一般:
“真不愧是橋田社長。你們認識還不過二十四小時呢,就能把嘉子醬當貓一樣撫養(yǎng)啊。是不是過了今天晚上你們就可以相互稱呼對方的名字了呢?”
雖然我閉著眼睛,但我能感覺到,社長身上彌漫著的柔和溫軟的氣息凝了一下:“啊……的確就如青也所說的一樣,杏木同學只是不愛說話,但卻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呢。”
這微妙的氣氛并沒有擾亂我的滿足——我希望永遠不要到達目的地,或者窗外再更加寒冷一點兒。
后來山森君要求他女友和佐藤君換個座位——說是同性之間聊天可以更好的解悶,淡淡地忽略了我的不情愿。
大概是佐藤君身材高大,體格強健的緣故,在他身邊我就能感覺到新年鐘聲附近的溫暖火爐的氣息——那種溫柔寧靜散發(fā)著紅光的電熱絲,那種平時看起來金屬質(zhì)感的冷的電熱絲……
山森君的女朋友坐在我身側(cè),那原本還帶著佐藤君體溫的座椅上。
“不要睡了,杏木同學,”她眼睛沒有離開書本,語氣寡淡得像一杯日本清酒:“晚上會睡不著的。”
我皺著眉頭,不情愿地把座椅拉回九十度的地方,塞上耳機聽音樂。朦朦朧朧地聽到她似乎又說什么,又似乎沒說——但我完全已經(jīng)不想理會。
面包車在車流的長龍中又開始移動——前方道路似乎暢通了,但是道路因為結(jié)冰凍石變得有些坑坑洼洼。
窗外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微弱的遠處的孤燈寂寥地顫栗,時而被近處的大片的雪花遮擋,明明滅滅。
我們繼續(xù)在沉默和顛簸中前進,好似進入無人之地。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起,車內(nèi)的橘黃色黯淡燈光也被誰熄滅了,瞌睡蟲漸漸傳染了起來……
我的意識又開始模糊了起來。
在半夢半醒里掙扎的過程中,我感到我似乎靠在了一個圓而小的肩膀上,上面毛茸茸的……是她的白羊毛圍巾嗎……
模模糊糊中,我感到她的肩膀似乎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細瘦得會硌得人疼,雖然也是硬的,卻像一種羊脂玉。
我覺得周身慢慢溢出觸感細膩的一種溫暖,像細絲在身上輕柔地滑動,一時難以捕捉到,甚至剛剛開始還以為這是一股寒流,但逐漸就會沉浸在這累積起來的溫暖。
這個女孩子肩膀上不是我曾幻想的雪水的氣息——而似乎有一種隱藏的暖和的香味……是什么?桃子……唔,太馥郁。蘭花……唔,太孤高。一種小小的東西,但是卻不是卑微的香氣……杏子……杏花……我忽然想到了這個女孩子染成蜜棕色的頭發(fā),一股莫名的甜味的幻覺鉆進舌尖——唔……杏花甜酒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是我迷夢中的幻覺,她的肩膀似乎又向我湊過來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