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熱來得快去得也快,次日中午我便基本上恢復了。
“真是神奇的力量呢!”光莉捂住嘴笑,但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低下頭,裝作沒有聽見一般把玩著她帶回來送給我的一些小工藝品。
“為了慶賀嘉子醬康復,我們來吃火鍋吧!”山森君拿出幾個玻璃杯給大家倒上碳酸飲料。
“杏木同學還是喝茶吧。”佐藤君淡淡地拿回了那個杯子。
光莉又看著我,笑得越發放肆了,這讓我有一點坐如針氈。我知道佐藤君這樣子做只是出于對朋友的關切。他是一個細致又成熟的人。
不是因為羞于承認,我必須發誓那個時候,我是還沒有喜歡佐藤君的,但我已經想要建一個神社把他供起來了。
與傳言一般,光莉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她健談又擅長于玩笑,好幾次搶走別人筷子已經夾起來的豆腐,然后笑得得意又開心。
山森君是怎么做到讓她如此冷淡的呢?
“吶吶!吃完飯的娛樂環節由我來提名哦!”光莉說:“被停下的飲料瓶指向的人要回答我的問題,不論多么尷尬的問題也必須回答!”
我感覺腳踝有點麻,可能是因為跪坐太久的緣故,想要起身。
“不能逃走啊嘉子同學。”她嘟嘟嘴在拉我的衣袖。
現在我是真的想要逃走了。預感開始糟糕了起來。
“那我問了噢!嘉子同學分別給在場的兩個男孩子評印象分吧!按照學校那樣的評分等級和不同方面。”
“我想不出有什么方面,我不……”
“不用擔心,我來告訴你嘛!就相貌,言行修養,三觀和長期交往的潛力吧!”
我本以為她會隨隨便便挑相貌性格來作為標準的。光莉是策劃很久了——這可怕的好奇心——她是多么想看我和佐藤君的八卦故事……
不過為什么把山森君也拉進來呢?難道是作為對比參照物來定位我的感受?真是縝密的女孩子……怎么會有這樣做女朋友的人?能把男朋友賣個好價錢就立刻出手,真是殘酷得令人心碎……
“唔……”我艱難地開口。
不出我意料的,佐藤君看起來好似完全不在意,像往常那樣靜靜地用平穩的目光輪流掃視在場所有人,讓我有勇氣敢繼續說下去。
但是山森君就明顯欠打磨的樣子,像一條毛躁的金魚,因為等待不及時的喂食而焦慮著。這讓我覺得莫名好笑,一個女朋友就在旁邊的男孩子會這樣在意另一個女孩對自己的看法——我故意停頓著,有點享受這種特意延遲喂食而看到金魚在魚缸里亂游的愉快感。
“相貌,呃,這是很客觀的事……山森君B+,佐藤君B。”我飛快地說完這一句燙嘴的話,似乎大大出乎了光莉的預料——她以為我會膽怯傷害到男孩們的感情要在逼問下才支支吾吾地說出一個其實很討好人的分數吧。
她想錯的唯一地方是,其實我根本不害怕傷害到誰。
我感覺佐藤君這樣自信與成熟發自內在的人不會太過介意別人的看法,而令我自己都大吃一驚的是,傷害到山森君的感情似乎毫不在我心中掀起什么漣漪。我沒想到我竟會這樣刻薄。
山森君笑了起來,拿起半杯飲料想遮掩微笑。
“行為修養山森君B,佐藤君A。”
幾乎是毫無猶豫,好似我比光莉謀劃了更久一般。光莉開始張著嘴合不上了。不過我猜測并不是因為我貶低她男友的緣故。
“為什么?嘉子醬你真的給我B嗎?為什么?”
“我有不陳述理由的權利。”我也拿起茶杯,像一位古代的大和公主一般端莊地喝了一口。
“我哪里做得不對嗎?我想你能給我一個高的分數的……”
我不想說我本來只想給C+。那樣實在是太刻薄了呢。
“B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成績。如果是英語得到B,已經超出平均了啊,青也。”
光莉像一個溫柔的心理醫生,安撫著撞向玻璃魚缸的金魚。
佐藤君還是一言不發,玩著手上的杯子。
啊啊……我們三個真是刻薄可怕的人……每一個,包括我自己,都在看山森君的好戲吧……
“吶,三觀呢?”光莉是徹底被激活了一般,越來越開心了。
“我無法評價,需要略過。”
“為什么?”
“我和佐藤君認識時間太短,這樣草率地斷定,實在是太無禮了……而且為了公平起見,也不要說山森君了。”
“至于長期交往的潛力,山森君B,佐藤君A。”
我迅速地說完了全部,然后把手輕輕交叉擺在腿上,就像雪山上的雪慢慢飄了下來,靜默地堆積在地上。
“喔不可思議呢!這樣佐藤君實在是一個優等生!怎么樣這樣的成績可以讀京都大學了對不對?嘉子同學真是一個慈愛的老師。”光莉戲謔地笑著。
“怎么樣橋田社長?這么高的分數我超級——羨慕的說……”
“啊,是這樣沒錯,”佐藤君笑了笑:“這確實是我獲得的最高成績了啊。”
光莉和佐藤君你一言我一語迅速地談話,好似故意不讓山森君有空隙說話一般——真希望山森君沒有悶得發慌啊……
天氣一直都不是太好。難得的一生一次的休學旅行就這樣在灰蒙蒙的厚厚大雪中度過。光莉遛著山森在旅店周圍和旁邊的集市上不時地逛逛,我只是悶在屋子里,或者最多出去到有一個溫暖壁爐的堂屋——一個和式屋子和榻榻米加上歐式磚砌壁爐,怎么看都覺得好像很有趣。
“橋田社長!”我面向窗戶坐著輕聲喊道。那時我借著雪光讀一本措辭怪異的安平年代的怪談記事。
我背對著廳堂,雖然不知道佐藤君到底在不在身后,卻就是莫名地充滿了自信他會過來的。
雪花簌簌地落下,又好似悄無聲息。
他同樣跪坐在我旁邊一起望著雪空,同樣的悄無聲息。
故意沒有說話,好似他全然沒有在身旁。
“讀怪談不會睡不著嗎?”他說。
“現在不會。因為我還有同屋住的女孩陪在一起。”
“回家以后不會有了吧。”
“那時候再說呀。”
佐藤君無奈地聳聳肩:“你并不害怕鬼怪吧,杏木同學。”
“我害怕的。”我翻了一頁,一副可怕的插圖躍然眼前:“但我會試著抗拒本能的害怕,只保存有理由的害怕吧。”
“什么是有理由的害怕?”
我翻開到其中一頁,舉起書本:“從前江戶有一個很厲害的木匠,擅長做漂亮逼真的傀儡人偶。他做了一個女兒一模一樣的人偶給女兒玩耍,后來女兒慢慢的身體變得僵硬,冰冷,娃娃卻越來越靈活。最后有一天,木匠叫女兒卻沒人應答,只看到那個傀儡人偶站在呆滯的女兒身邊,像女兒那樣活潑可愛地微笑了一下。”
佐藤君從書本上移開視線迅速望了廳堂一個穿和服的,不太逼真的草人偶一眼,然后繼續聚焦目光在我翻開的另一頁。
“傳說在神奈川,有一個寺廟。因為出于山地背陰之處,氣息總是很陰郁可怕。傳說停放尸體在那個寺廟并做一些儀式,可以半夜短暫回魂。三個人站在尸體擺放房間的三個角落上并把尸體放在第四個角落,點上三支白色蠟燭面對墻壁,然后數數字,數123然后跳過4的倍數,在數到99的時候停住,就會聽見房屋第四個角落傳來一聲100。”
“那具尸體答話了嗎?”
“唔,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之后呢?會怎么樣?”
“不會怎么樣。尸體只是回一句話,什么也不會做,然后被安葬立碑。”
我合上書本放在大腿上,面向佐藤君:
“兩則怪談,哪一個更可怕?”
“啊,我不相信鬼神的事。不過要說,也許第二則可怕吧。”
“為什么第二則可怕呢?”我追問道。
“唔……背陰深夜的寺廟,活過來的尸體,白色蠟燭……怎么看都很恐怖的樣子。做成可愛少女樣子的人偶,又是嘈雜的神戶大街上,不會讓人那么恐懼。”
“但是死而復生的尸體只是回一句話,并不會讓人受到損害。而傀儡人偶卻吸收了女孩的生命力。從利益的角度來看,怎么說都應該更害怕第一則吧?”
“害怕第一則是‘有理由的害怕’,第二則是‘本能的害怕’嗎?”
“人們恐懼怪談里的東西,許多是死人,自己移動的詭異物件,但這些其實并不損害人們。恐懼死亡,黑暗,僅僅出于本能,害怕它們更勝于怕被直接損害,其實想想覺得很奇怪呢……”
“那難道想清楚利害關系的杏木同學能夠抑制自己的本能恐懼嗎?”
我憋了一口氣許久,還是低下頭,小聲說:“不能。”
似乎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佐藤君笑著從我手上拿走了書,合上了說話的尸體那一頁,可怕的插圖就消失在他手中。
“沒有什么奇怪的。人類最大的本能恐懼永遠是未知。尸體會說話的原因,黑暗里有什么東西,都是未知的。因為未知總是有著無限可能,要做好從最壞的可能性中逃走的準備,這還是符合趨利避害的道理。”
“試著抗拒這樣的本能聽起來反而不太合理呢,杏木同學。既然是會害怕的,以后還是不要讀這樣的怪談了好嗎?”
我抿了抿嘴,微低下頭呆望著窗外灰色的天空和反射的雪光。
“嗯……”
這一段對話,被陳述給中島莉莉斯那個家伙的時候,她只是一邊把桌子拍得響到震天動地,一邊說:“老手,果然是老手!佐藤君一定有極為豐富的戀愛經歷!而你卻這么敏感內向還不說話,你哪里玩得過他?”我卻懶得理會這個瘋女人,懶洋洋地靠著椅背,瞇起眼看刺眼的晴朗天空。
“后來呢!就聊了這些就完了?”
“對!”我用手背蓋住眼睛抵抗那刺眼的陽光,理直氣壯地回道。
“你以為我是傻子嗎嘉子醬!”莉莉斯直跳腳:
“就算我不是感情通靈者,我也會知道這不可能!那天下雪那么大,你們一起坐在窗邊一下午,剩下的時間你們就一起發呆望著雪嗎?”
“對!”我更加有恃無恐地答道。
“不可能!你快說!”我一臉懶散地看著莉莉斯越跳越高。
就算是情感通靈,只要我不回應任何猜測,她還是無法從我的記憶里讀取出余下的內容。
“不,我不說。”
“為什么!”
“因為我是敏感內向不說話的杏木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