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老宅子
? ? ? ? ? ? ? ? ? ? ? ? ? ——《鎮墓獸》前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蘇皖
(一)
院子里的雜草分明又高了幾分,一叢叢一簇簇足有一人高,竄天猴一樣筆直地立著,草尖還團著一縷雞毛毯子狀的絮,生機勃勃繁榮不衰,與這幢老房子極為不符。
這府邸建得極美極宏偉,可惜不該建在這樣戰火紛飛的年代。
這還是清代初的事情了。那時候李家是廣州城里勢力較大的一個家族。李氏老祖宗最初只是一介草民,后來祖祖輩輩挨著活了幾百年,終于到李光耀這一代的時候有了出息,出仕為官,終于把整個家族經營起來。李光耀攢著錢,啃了幾年大糠餅子,錢慢慢增多,終于攢夠了錢又置辦了些田產,命匠人擴建李家老宅,一共擴了三重大院,加之兩重廂房,四個天井。
李光耀早些年是輾轉讀過書的,知道什么叫做“辛苦奔波勞累”,對那些匠人格外好,不但不少給銀兩,一日三餐的伙食也少不了,晚上還鋪了簡易的墊子供他們過夜,一時間這件事情在廣州城外的這座城鎮鬧得沸沸揚揚,成了那一段時間熱度持續高漲不下的事情,不大的一座城鎮,到處可以聽見人們議論這件美事。
這座城鎮本就不大,現在出了個大官李光耀,有身份有地位,已經是一件振奮人心的事,現在又得知李家老宅擴建,更是錦上添花大快人心。
不出半個年頭,府邸便落成了。
之前預定的三重大院兩重廂房四個天井一個也沒落下,而且這塊地嫌大,空余的地方李光耀又給請來了花匠作了好一番修整,弄了個花園,假山碧水紅花,加之兩三條錦鯉水中搖曳,一條曲徑通往更幽處,景色一樣不落。
府邸外觀宏偉至極,工巧華麗。外墻按照嶺南地區的風俗,修有鑊耳以顯富貴。屋頂則遵照李光耀兩個兒子的意思,參考了北方京城的建筑特色,做成懸山式,兩側斜面屋頂,屋面懸于山墻之外,稍間的檁木不是包砌在山墻之內,而是挑出山墻之外,在屋脊又有一條過隴脊,頗有幾分豪放的意思。
整幢府邸防潮防曬,通風陰涼,又大量吸取了西方建筑的精髓,體現了“兼容并蓄”的風格。但
府邸的內墻外墻全部修整了一遍,竟也掩飾不了原來老房子斑駁的歲月痕跡。
那還要追溯到明朝初期的時候,李家的老祖宗沒錢沒勢力,只是一介草民,父母臨終前分家產的時候只分到甚至稱不上“一筆”的微薄財產,還有一小塊地。
李氏夫妻二人風餐露宿,在四川活下去眼看已經沒了著落,便用那點微薄的錢財拿出一點充了路費,來到廣東臨海,打了幾年漁,總算掙回來一點錢,便把家遷到廣東首府廣州去,墾荒種田,討了一塊地,蓋了一棟小小的土房子,就這么安定下來,活了一輩子。
那棟土房子就是李家老宅。最開始只是不足十平米的土坯房,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全都擠在這小小的十平米里面,好不擁擠。李氏夫婦茍活了一輩子,他們的子孫種了一輩又一輩子的田,除了買米買菜還有盈余的錢都用來擴建房子,原本小小的土坯房,又添磚加瓦。
沒錢請建筑工人來修建房子,李家后來的兄弟們就自作主張,有了錢就買磚,買了磚就砌墻 ,砌完一間屋子就刷白粉,刷完白粉就鋪上瓦,錢不夠了這項工程就暫停,斷斷續續,修了一代又一代,整座房子造型上倒是沒什么講究,怎么節省木材就怎么造,結構上倒是大大寬闊了空間,總算寬敞了些。
本來以為李氏家族就要這么一代一代種田種下去,結果到了李光耀這一代的時候,終于發生了改變。
(二)
李光耀從小就不喜歡干農活,李父讓他打豬草,他就躲到屋后摳墻角的泥巴。
免不了要挨一頓暴打。趴凳子上拿著荊條一頓抽,李光耀發出慘叫。
打完之后李父就扔了荊條,瞪起眼睛道:“叫你打豬草你不打,叫你喂雞你也不喂,這不是活該討打嗎?”接著又嘆了一口氣,“孩子喲,你到底是要怎么樣,這樣下去,我們家遲早敗在你這個小祖宗手里呀。”
李光耀仍是站在那里,抹去眼淚,緩慢而堅定地說道:“我要念書。”
李母用一塊破抹布擦干雙手,在滿是木條子的爛板凳上輕輕坐下來,憂愁地看著李光耀:“孩子,我們現在的生活太緊巴了,每天早出晚歸干活,一天到晚埋在這田里頭,還要繳稅,這七轉八折的剩下來的錢剛夠我們一家三口吃飯,哪來的閑錢供你上學堂讀書呢?”
李光耀馬上就癟了嘴,想了半晌又道:
“我可以不吃飯。”
李母心腸軟,眼看李光耀就要哭出來,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李父。
李父心里明白,家里這錢雖然攢了一代又一代,但怎奈時代,這年頭不景氣,官府壓榨人民,掙來的錢大多都到那些官員的口袋里了,哪里來的錢供他讀書?于是狠下心,撿起那根荊條往地上一抽,大聲喝道:
“我說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們家里沒有錢,為了供你讀書你要讓全家人餓死還是怎么著?我們為什么給你取光耀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光宗耀祖!可是你呢,這樣怎么有出息!”
李光耀眼淚似乎就要從眼眶里流下來,他拿手背一抹,逃到屋外去了。
李光耀走后,李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李父道:“要不,我們省吃儉用,把家里的腌肉賣了——你看這不秋天了嗎,麥子也該收了。我們今年就自己少留點,多拿些到集市上賣,賺來的錢供孩子上學。再省些,倒也不是不可以呀。”
李母雖軟弱,沒主見,但這一輩子就沒求過人。話都說到這地步上了,李父想了一想,似乎也不好拒絕,扯了嗓子往窗外吼道:“你這個小祖宗又往哪里瘋去了?趕緊滾回來吃飯!”
窗外傳來悠長的應答:“我不吃了,省錢!你們吃吧。”
李父一跺腳就往門外走:“飯都煮好了你不吃要我倒掉嗎?”一會兒就把李光耀拎一只貓一樣拎了回來。
李光耀坐在破凳子上,分外認真地對李父道:“你們給我取這個名字,是不是希望我懷光宗耀祖之志,長大以后建功立業,告慰父母,光大門楣,使后人引以為榮?”
李父李母沒有念過書,不過大概知道就是這個意思,正納悶呢,李光耀接著說道:“我聽鄰居那個阿伯說的。他說得淺顯,這還是我自己推敲的呢!”
李父有些驚訝,心說這孩子也是有天賦,沒念過書,大字一個不識,竟也知道這個,便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讓他念上書,有一番好出息。
“你當真想念書?”李父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雖然他確定得到的答復一定是肯定的。
“鄰居伯伯有錢,他說了要供我念書的,還說要拉著板車帶我上京城去。”李光耀一聽有門,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分外興奮。
李母一聽就奇怪了:“什么鄰居伯伯?你什么時候有個鄰居伯伯?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就那個錢伯伯呀。你每年送大米給他的呀。”李光耀眨巴眨巴眼睛,看著窗外,“我去把他帶過來。”
說著就跑了。
李父嘆了一口氣,心說這孩子怎么說到學習就興奮起來了,平常怎么就不這樣,那么蔫巴巴的。
那錢伯伯一來,李父李母就知道了。李父年輕的時候沒有錢,那年碰上干旱,地都荒了,種下的種子沒一個可以收成。李父本想著今年得餓肚子了,打算靠啃草根樹皮過日子,茍活下來,錢伯伯就拎著一袋大米過來了。他家富,區區一袋大米對他來說沒什么,可對李父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李父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就準備磕頭。錢伯伯給攔住了:“這么客氣做什么,鄉里鄉親的,這點小忙,應該的,應該的。”
李父就爬起來,忙問恩人您貴姓。錢伯伯嘿嘿一笑,說我還沒你想的那么大歲數,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往后喊哥就成。
兩人就這么定下了交情。
在李父最困難的日子里,是錢伯伯給他一袋大米。如果沒有這一袋大米,李父早就餓死了,怎么可能活到現在。這正因為這樣,李父在后來的日子里,總是對這個“哥”倍感親切,每年盈余的大米豬肉總是給他送去,他倒也不客氣,笑笑收下,隔天李家屋檐上就多了幾串臘肉。
李光耀這個名字還是他取的呢。錢伯伯是看著李光耀落地的,他看著眼前這個瘦猴兒似的小娃娃,笑道:“這長得活潑機靈的,我看可有出息呢。不如就叫李光耀,將來長大了啊,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李父一看就樂了,拍著他的肩膀道:“老兄,原來是你啊。孩子不說我還不知道你姓錢呢。怎么的你愿意帶你小弟上京去?這人情我可擔當不起啊。”
錢伯伯笑道:“我們倆也有十幾年交情了。我這不是要上京走親戚去嘛。順路,幫你把孩子也帶過去,方便著呢,哪里算個人情?”
“從這里過去,要幾個月吧?”李母絞著眉頭,慢慢撫平自己的衣裙,好像滿懷憂愁似的。
“哪里,頂多一個月。”錢伯伯爽朗地笑著,“怎么的還不信任我錢二伯啊?我這次可能要去常住,等孩子放假了,我再帶他回來便是。怎么的還擔心我拐跑了他?”
“那倒不是,”李父勉強笑了笑,“只是這路費,學費,還有飯錢等其它開支,我們怕是擔負不起啊。我們只有這一小塊地,錢剛夠花的,怎么會有盈余啊……”
“嘿,你還擔心這個。”錢伯伯一笑,“我都帶他去上學了,學費還用愁嗎?這樣,我先幫你們墊著,你們可以慢慢還,都是老熟人了,這個倒是不用急,只是這一路上的干糧嘛……”他摸了摸滿是胡渣的下巴,“孩子喜歡吃什么?我去準備點來。這一路顛簸的,可別餓著了。”
李光耀一聽樂得蹦過來:“我就要糠餅子。我們家窮,我不要別的,我就要讀書。”
錢伯伯樂了,拍拍他的腦瓜,“瞧瞧,還挺乖巧。”說著堅定望著李父,好像暗自下定了決心似的,“這孩子我是送定了。多孝順,多有靈性啊,不上學簡直是可惜。我一輩子沒有孩子,他就是我的兒子。你們放心,他這么聰明,以后肯定有大作為。”
李父聽了寬慰地笑了笑,又板起臉,把李光耀拉到面前道:“小子你給我聽著,路上要乖,要是敢給你伯伯搗亂,回來看我不揍你。”
李光耀不以為然地笑,李母也笑,眼角泛起淚光。
(三)
臨行那天艷陽高照,錢伯伯一大早就拉著板車過來,說是要早點出發。
李光耀一聽忙從床上跳起來,抓了包裹就沖過去,忙說走吧走吧。
錢伯伯就笑:“你怎的不和你父母道個別?”
李光耀一拍腦瓜這才想起,把那個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板車上,又回到屋子里去,把李父李母都帶了出來。
李母此刻心里千言萬語堆積著不知道如何開口,想了半天只好叮嚀一句:“一定要聽話啊……”
李父用布袋包了幾根臘腸過來,塞在錢伯伯懷里,“這你收著,小小心意,帶在路上吃。”
李父李母兩人思前想后,還是覺得這大清早的,說些感傷的話似乎有傷孩子情緒,兩人便一致閉口,笑著說那你們走吧走吧,可走好了,別累著。
李光耀便爬上板車扒緊圍欄坐好了,錢伯伯拉著車,消失在李氏夫婦的視線里。
身后隱約傳來哭聲。
天氣很好,風熱烘烘地撲在臉上,太陽明晃晃地刺眼,李光耀躺在板車上,望著頭頂藍得發亮的天空,突然就有點想家,后悔剛才自己怎么就跟父母說那么一點話,真是莽撞了,不舍起來。
他連忙深呼吸,從板車上坐起來,腦袋因為缺血一陣眩暈。
錢伯伯感覺到身后有動靜,停下來擦了擦汗,問道,“怎的了?怎么不好好躺著。天多熱,別中暑了。”
李光耀心里一酸,搖搖頭,硬生生把眼淚憋回去:“沒什么。”想想又添了一句以掩飾尷尬,“現在到哪兒了?”
“早著哩,怎么的心急?廣州城都沒出。”
李光耀又默默躺下來。
錢伯伯見狀心里也明白了五六分,也不說破,只是拉車,像中肯的老牛一樣,吭哧吭哧一直到傍晚,出了廣州城,在一棵老樹下停下來。
“今天就到這兒吧。”錢伯伯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板車上,“你看這周圍好像也沒什么人家,不如今晚我們湊合著在這個板車上過夜吧。趕明兒在找個好點的人家借宿。你不介意吧?”
“沒事的沒事的。”李光耀趕緊擺手“錢伯伯你待我那么好,等我以后長大了啊,我一定好好孝敬您,就像孝敬我父母一樣!”
錢伯伯笑得更開心了,忙招呼他,“好了好了,我們趕緊睡下吧,明天起早趕路呢。”
李光耀應著,又補了一句:“現在到哪兒了?”
錢伯伯樂開了花,“嘿嘿,說出來樂死你。咱們已經快到廣東的北大門韶關啦!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不出我所料,明天下午咱就能到韶關,明天下午就出廣東啦!”
李光耀一聽也樂,乖乖聽話睡覺,不一會兒就伴著甜蜜的夢睡去了。
李光耀老早就起來了,爬到樹上往遠處望。前面隱隱綽綽顯出一座山城的輪廓,李光耀興奮地嚷嚷,“錢伯你看!那是不是韶關?”
錢伯伯上不去樹,就戴上眼鏡瞇了眼睛一看,道:“早著嘞,哪有這么塊的。你這孩子想念書想瘋了吧。快下來,趕路了。”
李光耀又眨了眨眼睛,執著地又看了幾眼,不由得懷疑起來,跳下樹坐上板車,他們又顛簸著朝前進發。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兩人慢慢走,緩慢而堅定,雖然走得慢,然而卻是難得休息一次,從日出走到日暮。
不知不覺,一條大江橫在面前,借著斜陽,奔騰的江水都是紅的,仿佛映襯著火似的。
“我們怎么過去呢?”李光耀望著這條大江,眼睛都直了,卻不忘思考過江的方案。
“這倒不難,”錢伯伯應道,“上游一點兒的地方有一座橋。我本來想在對面的山村里借宿的,我們稍微晚了點兒哈,那座橋太窄,水流又急,容易掉江里。掉進去任誰也撈不回來。我們還是就在這兒過夜吧。”說著就靠著一棵樹坐下來。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月光微涼,兩人就這么坐著,誰也沒有睡意。
“你想家嗎?”錢伯伯突然開了口。
李光耀一愣,本來已經被旅行的勞累沖淡的鄉愁此時又漸漸越積越濃,忍不住就心里一酸。“不想。”他咬咬牙憋回了眼淚。
“胡說,”錢伯伯站起來,望著廣州的方向,“你伯伯我都想。廣州多好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京城再好,還是沒有廣州好。你知道嗎?我們是在旅行的。但僅是我們的腳而已,我們的心仍留在家鄉。”
李光耀看著錢伯伯的背影,微微發抖。
“來吧,我教你念詩。”錢伯伯的語調突然輕松起來。“李白的《靜夜思》。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低頭思故鄉。”
念完,李光耀細細品著這些珍貴的字句。錢伯伯在一旁感嘆道,“是啊,我們只不過是旅人而已,看過風雨,看過人間各種嫵媚的顏色,我們乘風漂泊,走出去遠了,回家的路怎能忘。”李光耀清亮的眼睛望向他,思考半晌,又將整首詩緩慢地念了一遍。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末了,臉上竟已掛了晶瑩的兩行淚。
早晨的空氣格外涼爽,昨晚被夜色模糊的江水濤濤聲也在這時候清晰起來,好不壯觀。
“這是長江。很漂亮吧?”錢伯伯的聲音響起來,“再往前就是六安了。到時候我帶你吃板栗去。”
六安很繁華,大街小巷都擠滿了人,到處是吆喝聲。錢伯伯拉著板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異常不便,李光耀趕緊跳下來幫著拉。
清晨的太陽十分朦朧,沖淡了喧嘩,給古老的六安城增添了一份寂靜。
“你幫我看著車,我去買點東西回來。”錢伯伯道。
于是就只剩下李光耀,獨自一人惶惶然站在紛攘的人群中。
六安不像廣州,一點兒人情味沒有,這么小的孩子站在大街上,竟沒有一個人詢問緣由。
還好錢伯伯很快就回來了,一手托著一碗面,一手提著一袋板栗。
“六安板栗,聽過沒有?可香了。”錢伯伯把板栗遞給他,“還有面,加了雞蛋的,趁熱吃了,好好補補。這幾天下來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
李光耀乖乖坐在板車上吃板栗,任由錢伯伯拖著。板車前進得極慢,整條街就只有李光耀一個人舒舒服服地坐著。他突然有些過意不去,但仔細想一想,也無暇再管這些。錢伯伯說得對,他的確太累了。
一大袋子板栗,剝開棕色的硬殼,里面是金黃的果肉,圓圓的一大粒,入口極脆,嚼碎了又覺得糯,一股香味在口中彌漫開來。
李光耀在腦子里組詞,把知道的字組合拼湊成一個詞——一個從來沒有的,但是又能貼切形容這袋板栗的詞。
吃板栗舒服,吃面條更甚。本來在碗里擺得很精致的湯面,被他毫無章法地一攪,蔥姜蒜以及各種佐料全部散開來,毫無美感,但吃起來尤其鮮甜,特別是喝湯,頂著烈日喝熱湯,比吃冰還要過癮。
這是李光耀活了這么七年來,吃得最痛快的一頓飯了。
陽光篩下光斑,碎密的金點子在人身上晃來晃去。李光耀感覺自己第一次融入了這個世界。
兩人一路往北,過了曲阜,過了泰山,又過了黃河。
這十幾天的路程,李光耀覺得仿佛過了幾個月之久。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廣州城以外的地方,一切都那么新鮮。
“你大伯我肚子里可有得是墨水。”錢伯伯道,“想當年我也是個讀書人啊,后來因為家里錢不夠輟學了,但是我學到的那些知識,永遠記著。”他意味深長。
“曲阜最初可是老子住的地方。老子是孔子的老師。孔子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教育家——哎,這些你以后慢慢會學到的。中國歷史悠久,這些知識可怎么學得完!
錢伯伯特意帶著李光耀拐了一個彎,從河北邯鄲過。
“邯鄲還有一個故事呢。”錢伯伯把車停到路邊,撿起一片蒲葉搖著,“古時候啊,燕國壽陵有個人,聽說邯鄲人走路姿態好看,就千里迢迢來到邯鄲,打算學習邯鄲人走路的姿式。他天天練習,結果到最后,他不但沒有學到趙國人走路的樣子,反而把自己原來走路的步子也忘記了,最后他只好爬著回趙國。
“所以啊,你可不要一味模仿別人,而忘了自己的本真。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對吧?”
李光耀一邊呵呵樂,一邊暗自把這個道理牢記在心。
李光耀常常偷偷在心里打小算盤。現在走了幾天了?有十來天了吧?錢伯不是說二十天左右回到?于是他就問錢伯伯:“還有多久到京城?”
錢伯伯一笑,“你猜猜?再往前兩天就到啦!我們已經到河北了,京城還遠著嗎?”
李光耀又是暗暗記住:到了河北就快要到京城,看見長江就是要到家了。
接下來的事情大可不必過多贅述。
李光耀和錢伯伯到了京城,在親戚家里住下來。白天李光耀上學,錢伯伯就悠閑地坐在凳上,有時還進屋去幫這些個親戚們打打下手,傍晚看時候不早了就走到街口等李光耀踩著夕陽的余暉向他跑來。晚上兩人就扎在被窩里,點一截蠟燭,翻了課本哇啦哇啦地背。日子倒是過得清閑,第一個學期就這樣過去,李光耀該回家了。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看看?”錢伯伯擇著一盆菜。
“一定要回去?”李光耀問。
“怎么的你不想回去?你不是老跟我念叨想家?現在是長假,你可以放心地回去,住上大半個月準沒事情。”錢伯伯詫異地瞪大眼睛。
“我想利用長假的時間學習。多學一些,您還不是可以給我講知識呢嘛。”
“你呀,假正經。我看你學得不錯。京城這樣繁鬧,整天人來人往的,你這幾個月下來也是累得夠嗆。怎么不回去歇會兒呢?”
“光是回去再過來就要一個多月了,夠我學多少知識啊。說想家,當然是想,想父母,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想。可是我更想學習。”李光耀絲毫不松口。
這孩子脾氣就是犟。
“你不回去,可別在晚上哭著想家!”他板起臉來。
李光耀滿口答應。
(四)
幾年光景,李光耀漸漸長大,從最開始第一天站在課堂上用稚嫩的童聲朗誦“床前明月光”的那個孩子,那個在課堂上念得滿臉淚水,頗受老師贊賞“有情懷”的孩子,慢慢長成了健壯的青年,滿嘴“之乎者也”,時不時來一句“噫吁嚱危乎高哉”的青年,意氣風發。
原本還站在月下哭著“低頭思故鄉”的李光耀,見了學習就像著了魔似的,竟然一連幾年沒回家,瘋狂地汲取知識,十六歲那年,他考取功名,到朝廷里做了個小官。
李光耀干得極為用心,節節高升,官兒越做越大,一直到了朝廷中幾位大臣中相對重要的一位。因為當初是從翰林院中被人推薦來的,肚子里的墨水那可不是一星半點兒,李光耀十分健談,高談闊論,頗得皇帝認可。
在朝廷里風風光光的李光耀,到了晚上坐在自己的臥房里,望著窗外那輪明月,那篇皎潔的月光,忘卻了一切精致繁復的詩句,唯有那句最深入,直達人心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能在他心中駐足留連。
隨著官兒越做越大,李光耀開始明白他在朝廷里的地位足以讓人艷羨,讓多少在他官位之下的人嫉妒。
李光耀是明白人。他知道他自己讓多少人嫉妒恨,也明白當這些不良情緒堆積到一定程度,就有人向皇帝進獻讒言,他的地位也隨之不保。不說這幾年賺到的錢都要被搜走,還要無端背上些“謀反”“賄賂”的罪名,輕則少胳膊斷腿,重則小命不保。
他明智地向皇帝辭職,帶了五百兩黃金,數十匹綾羅綢緞,離開了皇宮,回到了錢伯伯親戚家。
自從進了朝廷做官,整整五年,他居然都沒有回來過。李光耀有些不可思議,一晃五年,他居然沒有一點兒留戀這個曾經幫助他的大恩人,臉一紅,羞愧難當,暗下決心要將這五百兩黃金撥出二百五十兩好好孝敬錢伯伯,讓他頤養天年。
幾年沒回來,李光耀明顯感覺到屋里少了那種其樂融融的氣氛,整座屋子顯得有些冷清。
李光耀心里一緊,一絲不安攀上心頭。
敲開門,是那個錢伯伯的老舅子。
“錢伯呢?”李光耀滿臉期待,盡管他已經嗅到空氣中悲傷的味道。
“他在兩年前就作古了。”老舅子搖搖頭,扶著門框。
李光耀一聽這話,頭皮一炸,眼前一黑,一下子就跪在地上。
“我對不起他!”
老舅子似乎沒想到李光耀有這樣大的反應,忙拉他起來,扶進屋里去,給他倒了一杯水
李光耀一口口喝水,聽老舅子講當年發生的事。
“你做官以后啊,錢弟每天笑得合不攏嘴,鄰里都知道他有個心愛的孩子在朝廷做官。你知道嗎?那段時間他每天都念著你回來看他。”
李光耀心猛地一顫。
“可是你一直也沒有回來。從來也沒有。錢弟每天開始擔心你,擔心你這么小的一個孩子,在朝廷是不是受欺負了,蒙冤了,給人害了。他每天擔心你,茶不思飯不想,漸漸就病了。
“他越病越重,鄰里都勸他,這個孩子怕是已經忘了您哪,您就歡脫些,這病自然就好了。可他就是聽不進,病成那樣,就是不走,直到臨終前,他還是念著你。”
李光耀淚眼模糊,“他怎么說?”
“他說,他一輩子就認那么一個孩子。真是好孩子,要是他以后回來了,可千萬別怪他,我知道這孩子在朝廷里忙……”
“然后呢?”李光耀的眼淚像如黃河決堤般,洶涌而出。
老舅子搖搖頭,“沒有然后了。他沒了。”
“你們真的不怪我?”
“你知道嗎?當時你成了我們咒罵的對象,我們都以為你不回來了。你能回來,我很高興。孩子,你快點回家吧,你十四年沒有回家看父母,直到錢弟去世之前,都是他幫你寫信聯系的呀……他一直不讓我跟你說,怕你擔心……現在有兩年沒有聯系了,也不知你父母是不是還健康……你記得回家的路嗎?你只走過一次。”
“任我看過人間嫵媚的顏色,到頭來心還是牽掛著家鄉的。回家的路怎能忘?”李光耀凄慘地笑。
兩人寒暄了幾句,李光耀平復了心情,到錢伯伯墳前拜了拜,給老舅子留了二百兩黃金和幾匹布,向他到了別,往廣州而去。
過集市的時候,李光耀買了一袋板栗。
“喲,李大人吧?稀客啊稀客。大人難得來一次,這一次的費用我就不算了吧。”老板十分熱情,一邊招呼著其他客人。
“買東西就是買東西,哪有不算的道理。”李光耀微微一笑,照樣付了錢。
一路向南,李光耀回到了闊別十四年之久的廣州。
還是那個地方,還是一間簡陋的屋子,十分寂靜。甚至連此時的光景,陽光都如十四年前分別那天清晨的陽光一般明媚。李光耀不禁就要擔心,他的父母是不是也跟錢伯伯一樣……
他已經十四年未歸家,沒敢直接推門,只是靠近了,側耳傾聽。
屋內沒有一點兒聲音,仿佛沒有住人似的。李光耀突然退縮了。他已經怕了。他已經失去了待他如親生孩子一般的錢伯伯,倘若推開門看見的是兩具骷髏,他將沒有心情再面對。
他終于下定決心,輕輕敲了兩下門。
過了約莫十秒,就在李光耀緊張到即將窒息的時候,門“吱呀”一聲緩緩開了,出來一個兩鬢斑白的老婦人。
她瞇著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風華正茂,額頭上微微沁出汗珠的小伙子,眼淚就下來了,半晌,才終于叫出聲:
“兒啊!”
(五)
這就是李光耀從七歲求學到二十一歲衣錦還鄉的經過,在那之后,他一邊伺奉老父老母,一邊勒緊了褲腰帶,把余下的三百兩黃金在手頭轉了幾轉,發了大財,就開始擴建李家老宅。
這就是后來的李家大宅。
擴建完宅子,他居然連說也不說一聲就跑去從軍,只在桌上放了些閑錢。李父李母悲慟欲絕,都說這個傻孩子,出什么風頭,這一去多半是回不來了……怎么生了這么個沒良心的,有了錢還不如多照顧照顧我們……
奇跡的是,李光耀從軍十年,三十一歲的他奇跡般風塵仆仆地回到了家,當年稚氣未脫的臉布滿滄桑,眉眼深邃,似乎已經看透人間百態,只是身體大不如從前,落下了病根。
完事,他又把剩下的錢投入經商。他左思右想,投了海上的一個親戚,下南洋,出海貿易,有時打打漁。他又這么在海上奔波了二十幾年,不舍得浪費一點兒時光,把錢在手上翻了好幾番,富得流油,就資助城里貧困的居民,白白得了個“慈善家”的名號。
他一生幾乎就沒有閑下來。讀書,做官,打仗,下南洋,他把他想做的事情通通做了一遍,算是沒有枉負這一輩子。
按理說故事在這里應該到一段落了,因為李光耀和他的親人們在宅子里生活得十分幸福,娶妻生子,招了五六個丫鬟,就這么安定下來。只是這安靜的日子沒過多久,李光耀又忙起來,打算修一座大墓,把李家老祖先的墳通通遷過來。
李光耀的生活過得是相當一帆風順的,上學有人贊助,科考又考中,后來到了朝廷,又頗為皇帝受用。所以當他聽見李母說起老祖先那些挨餓受凍的故事,頗為感動,就有了這個念頭。
李光耀一向是個說一不二的人,馬上招了工人開始修建大墓,又請城西聞名的張石匠雕刻鎮墓獸。
事情一旦定下來,李光耀就極力參與,六十多的人了,腿腳不便,仍堅持要人饞著,到工地旁邊坐著監督,不時起來看看進度。
工人們看老爺這么看重這項工程,干得格外認真,沒過多久,大墓與鎮墓獸兩邊的事情就都做好了。
這個事情算是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李家大宅的另一邊,那塊荒地上,兩只鎮墓獸悄然立起,威儀的雙眼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