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一心摒棄自我的悉達多(有多少人依然在這條路上?我瞥見自己的影子):
悉達多只有一個惟一的目標——使“自我”化為空無,拋卻一切渴望、欲念、夢想、快樂與悲傷——讓自我死滅;在空寂的心靈中尋得安寧。在抹除了自我的思維中等候奇跡——這就是他的目標。當自我被征服而寂滅,當心中所有的激情和欲望都歸于靜默,那終極之物必然會覺醒,那非自我的最深層存在,那偉大的秘密。
---苦行僧的修行并沒有給予悉達多追尋的答案:
“你怎么想,僑文達?”一次準備外出乞食的時候,悉達多問道,“我們是否有所進步?我們是否達到了目標?”
僑文達答道:“我們已經學會了很多,而且我們仍然在學。悉達多,你會成為一位偉大的沙門行者。每一種法門你都能很快學會,沙門的長者經常稱贊你。有朝一日你會成為一位圣者,悉達多。”
悉達多道:“我卻不這么想,我的朋友。幾位沙門迄今傳授于我的一切,我原可以更快捷更容易地學到,在煙花柳巷的每一個酒肆里,在腳夫賭徒之間。”
僑文達說:“悉達多在說笑。與那些賤民們在一起你怎么能學會冥想、調息忍耐饑餓和痛苦的技藝?”
悉達多則輕聲道,仿佛在自言自語:“什么是冥想?什么是對肉體的棄絕?什么是齋戒和調息?那只不過是在逃離自我,只不過是對自我所受苦難的一種短暫的逃避,只不過是針對生命荒謬與痛苦的一副暫時的麻醉劑。一個牧牛人在小酒館里喝幾碗米酒或椰子奶時,他也在做同樣的逃離,也在用同樣的麻醉劑。于是他不再感覺到自我,不再感覺到生命的苦難,于是他找到了暫時的逃避。那碗米酒使他昏然沉入睡鄉,他同樣找到了悉達多和僑文達在長時間修行中逃離肉體并宅于非我之境時所找到的感覺。僑文達啊,就是這樣。”
僑文達說:“你可以這樣說,我的朋友,然而你很清楚,悉達多并非牧牛人,沙門也并非酒鬼。一個酒徒固然找到了逃避的方式,固然得到了短暫的休憩和平安,但一旦從幻夢中醒來,他就會發現一切一如從前。他并沒有變得更為明智,并未得到任何知識,并沒有進入更高的境界。”
悉達多面帶微笑道:“我不知道,我從來不是酒鬼,但是,我,悉達多,在自己的修行與冥想中只獲得了短暫的麻醉,而我們仍如母腹中的嬰兒一樣離智慧與救贖遙遙無期,這一點,僑文達啊,我確實知道。”
另一次,悉達多與僑文達離開苦修林去為師父和其他同伴們乞食,悉達多開口道:“那么,僑文達,我們是否走在正確的路途上?我們是否在接近智慧?我們是否在趨于救贖?抑或是我們只是在原地兜圈?——而我們原本的目標卻是逃離輪回。”
---佛陀身相:
佛陀謙然地走自己的路,陷入沉思之中。他平和的表情既非歡喜,亦非憂傷。他仿佛從內心發出溫和的微笑。他靜靜地、安祥地走著,帶著一種隱隱的微笑,仿佛一個健康的孩童。他身著僧袍,正如其他的僧侶一樣有條不紊地行進著;然而他的面容,他的步態,他安祥的俯視的目光,他安祥的低垂的手臂,以至他的每一根手指都顯示著寧靜,顯示著圓滿,無所依循,無所尋求,映射出一種永恒的光明,一種無止息的平安,一種無懈可擊的寧靜。
就這樣,喬答摩緩步入城乞食。兩位年輕的沙門能認出他只是憑著他那完美安祥的舉止和寧和的儀態,其中沒有追尋,沒有欲望,沒有依循,沒有勉強——充滿了光明與安寧。
“今天我們就能聽到他親口宣講的教義。”僑文達道。
悉達多沒有回答。他對佛陀的教義并不十分好奇,他并不認為這種教義會教給他們多么新鮮的東西。盡管僅僅是從第二手的傳聞甚至是從更間接的渠道,他與僑文達都已經聽說過佛陀教義的主旨。但是他留心觀察喬答摩的頭部,他的肩膀,他的雙足,他的安祥的低垂的雙手;對于悉達多來說,似乎佛陀的每一根手指的關節之中都充滿教義,佛陀身相的每一處都在言說、呼吸、散發和放射著真理。這個人,這位佛陀真是一位完完全全的圣者。悉達多從未如此敬仰過一個人,也從未如此愛過一個人。
---對話佛陀:
您以自己獨自的追尋,以自己獨特的方式,通過思考,通過冥想,通過知識,通過覺醒而達成了這一目標。您并未通過教義學會任何東西。所以我認為,世尊,任何人也無法通過教義而得到救贖。希有世尊,您不可能以言辭和教義向任何人傳達您在覺醒的那一刻所體驗的事件。覺者佛陀的教義包容了許多,傳授了許多——諸如如何正確地生活,如何脫離邪惡,然而有一點是這明晰的、值得尊崇的教義所沒有包括的——那就是世尊本人自身體驗的秘密。這就是我在聆聽您的教義時所想到并意識到的。這就是為什么我要繼續走我自己的路——并非去尋求另外的更好的教條,因為我知道那并不存在,而是要離開所有的教條與導師來達到自己的目標——不然就去死。但是我會常常回憶起今天,希有世尊,我會常常回憶起這一刻:我親眼見到一位圣人站在我面前。”
---悉達多自我的覺醒:
必須要經驗自身。長久以來他已深知他的自我即阿特曼,與梵天同樣有著永恒的本性。然而他從未真正發現他的自我,只因他企圖將自我陷于思想的羅網之中。肉體固然絕非自我,感官的運作、思想或知性亦非自我,而用以推論或由已知思想來編織新鮮思想的機智仍非自我。不,這思維的國度仍屬于此岸世界。即使一個人使其瞬時自我的全部感覺歸于寂滅并代之以思想和學識,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思維和感官同是美好之物,在這兩者的背后隱藏著終極的意義,人應同樣專心地傾聽并習練兩者,從中聆聽最深處的神秘之音,而不應鄙棄或高估任何一方。他將義無反顧地遵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不再流連他物。
---當下
當一個人能夠如此單純,如此覺醒,如此專注于當下,毫無疑慮的走過這個世界,生命真是一件賞心樂事。
---塵俗之愛:
“也許是,”悉達多疲倦地說,“我很像你,你也沒有愛的能力,否則你怎么可能把愛作為一種技藝來從事呢?可能我們這樣的人都沒有愛的能力。天真的人們能夠愛——這就是他們的秘密。”
---轉念重生:
因而他也必須經歷那些可怕的歲月,遭受惡心的折磨,徹底認清塵俗生活的空虛和瘋狂,直到他陷入痛苦而絕望的境地;只有如此,他自心中的浪子悉達多與富人悉達多才能死去。事實上他已然死去,一個新生的悉達多已從他的睡夢中覺醒;這新生的悉達多也同樣會衰老和死去。悉達多本為無常,一切形態皆為無常;然而今天他很年輕:他只是一個孩子——新生的悉達多——而且他也非常快樂。
---生命之河的智慧:
悉達多凝視著河水,流動的水面浮現出許多形象。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孤獨地為失去愛子而哀痛;他也看到自己,孤獨一人,無法擺脫對遠方孩子的思念;他還看到自己的兒子,也是孤獨一人,沿著燃燒的欲望之路急切前行。每個人都執著于自己的目標,每個人都為自己的目標所困擾,每個人都在經受痛苦。河水之聲憂傷,帶著悲哀與渴望,向自己的歸宿流去。
當悉達多凝神傾聽這萬音交響的河水之歌,當他不再著意分辨悲嘆與歡笑,當他的心靈不再執著于任何一種特定的音聲并不再任其占據他的自我,當他傾聽所有的一切,傾聽圓融與統一,正當此時,那宏大的萬音交響之歌只包含一個字“唵”——圓滿之音。
“你可聽見?”維穌德瓦的目光仿佛又在詢問。
此時,維穌德瓦的笑容光輝奪目,他的笑洋溢于他衰老面容的所有皺紋之上,正如“唵”之音聲盤旋于生命之河的所有音聲之上。他的目光投向他的朋友,臉上的笑容光輝照人,就在此刻,同樣的笑容出現于悉達多的臉上,于是他的創傷開始開花,他的痛苦開始消散,他的自我已融入了萬物的圓滿統一之中。
從那一刻起,悉達多不再與自己的命運抗爭,不再感受到苦痛,他的臉龐放射出一種智慧的寧和,不再有意志與這種智慧相佐,這種智慧已然最終達到了圓成,委身于時間與生命之流中,隨流而下,充滿慈悲與同情,與萬物和諧如一。
---活出來的智慧:
知識可以傳授,但智慧不能。人們可以尋見智慧,在生命中體現出智慧,以智慧自強,以智慧來創造奇跡,但人們不可能去傳授智慧。我年少時就有過這種疑問,正是我的懷疑驅使我遠離教師們。
---時間的幻象
世界自身則遍于我之內外,從不片面。從未有一人或一事純屬輪回或者純屬涅槃,從未有一人完全是圣賢或是罪人。世界之所以表面如此是因為我們有一種幻覺,即認為時間是某種真實之物。時間并無實體,僑文達,我曾反復悟到這一點。而如果時間并非真實,那么仿佛存在于現世與永恒,痛苦與極樂,善與惡之間的分界線也只是一種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