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姥娘瘋癲跑野外
母親孝行感天地
日寇罪行罄竹難書!
一天后半夜,淡月疏星,萬籟俱寂,菊子娘的哭聲劃破沉睡的天空,姥娘、母親、姨和很多遠近鄉鄰慌忙跑到這個孤兒寡母家。菊子娘披頭散發地坐在院中地上,拍著菊子的尸體,聲嘶力竭地哭嚎。從她斷斷續續的哭訴中,大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菊子被小鬼子輪奸后,偷跑出來爬回家。母女倆抱頭痛哭后,菊子安慰娘說:“娘,我累了,咱都睡吧。娘,你放心,女兒要活下去,要報仇!”沒想到,菊子卻在當院的小棗樹上上吊自盡了。
姨那年十七歲,經常梳著纂,以示已經結婚了,一聽說鬼子來了,慌忙到灶火抓把灰抹到臉上。一天,姥爺攙著姥娘,擓著籃子,籃里放著那只下蛋雞,母親和姨輪換背著我。我們和鄉親們一起跑出村,跑啊跑,子彈在頭上嗖嗖地飛過。沒想到,慌忙中沒把雞捆好,雞掙開繩子飛了出去。姥爺去追雞,中彈身亡了,姥娘哭得死去活來。
埋葬姥爺后,姥娘瘋了,常常半夜起來,輪著胳膊喊:“閨女,快起來跑啊,小鬼子來了!”姥娘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母親和姨兩個人也拉不住。
這,使我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那年月,多少家長為了找個男人保護女兒,顧不上精挑細選,就倉促打發女兒出嫁了。母親在北韓村給姨找了個婆家,那男人比姨大六歲,隨爹娘在山西開粉坊,做粉條、粉皮。爹娘這次回來,一是看望老人,二是給兒子找個媳婦,說落葉總要歸根,愿意在老家給兒子找個女人,完婚后,便一同回山西。母親打聽是個好人家,找上門提親的人不少。姨長得漂亮,那男人一見就相中了。母親征求姨的意見,姨說:“人,倒是不錯,大幾歲就大幾歲吧,可讓我遠離家鄉,我不嫁給他。姐,咱娘瘋著,我不能走!”母親再三勸道:“娘瘋,有姐呢!你走后,姐就長住在娘家,你在家,姐不放心啊!”后來,姨淚雨滂沱地給姥娘磕了幾個頭,一步三回首地跟母親揮淚告別了。
姥娘的娘家距姥娘村只有一里多地。姥娘家的農活,除犁、耩等活計由老舅帶著牲口、農具來幫忙外,其它活兒全是母親干。春播夏收,搶麥過秋,母親面朝黃土背朝天,像男人一樣在地里忙碌著。
母親常紡花織布到深夜。為了省油,冬天也借月光在院中紡花,雖然腿上蓋著褥子,但也凍得雙腿涼木,腳上有不少裂口。母親的手上,有密密麻麻的魚尾小口,小口里滲著血。當我拉住母親的手時,就感到扎乎乎的,好像攥住一塊干裂的樹皮。倘若緊著上集趕會,織布機便通宵達旦地響。母親除織白布外,還把線染成五顏六色,織一些條紋、方格等精美的花布。賣布時,母親背上布包,用粗布手巾包兩個摻著野菜的窩頭就動身了。我可盼著母親回來呢,賣了布,母親或買兩股油條,或買幾塊糖,分給我和姥娘吃。若沒賣掉或賣的價錢過低,母親往往陰著臉,不吭聲。冬季,母親還頂著星星,走十幾里路,去北面幾個村地里摘人家不要的小棉花桃,生怕去得晚了,摘花桃的人多起來。晚上,母親或在月光下,或在昏暗的油燈下剝起花桃來。花桃很小,很堅硬,大都需要用牙先咬開,然后才去摳。我要是去幫忙,母親就說:“你手嫩,干不了,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快去睡吧。”半夜醒來,我迷瞪著眼,看到墻壁上晃動著母親單薄的身影,喉嚨里便有一股酸澀往上涌。
一天傍晚,陰云密布,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下起來,霎時間,村莊、田野全籠罩在白茫茫之中。母親往返三十二里從河郭鎮賣布回來了,我忙說:“娘,我姥娘沒回來吃午飯,到這時還沒回來。”母親沒說話,急忙點火,烙好一張玉米面摻白面餅,催我快吃。又烙了兩張,用手巾包好。烙餅時,母親燒了個窩頭,吃完后,捆一捆柴禾,背上,將餅揣到懷里,拉上我就去找姥娘——去找姥娘回家時,母親常帶著我,一來作伴,二來姥娘雖然瘋,但不知哪股神經的作用,知道可憐我,疼愛我,我拉她不但不打,有時還非要背著我回來呢——朔風砭骨,雪花打到臉上生疼生疼,如同針剌。母親和我邊走邊喊。先往姥娘經常去的自己家的那塊地里找,沒找到。母親想到賣布要動身時,姥娘說:“我今天要進城。”母親說:“娘,千萬別進城,城里有日本兵。”姥娘胳膊一揮說:“我要去給你爹報仇!”母親厲聲道:“娘,你去不是白送死嗎?娘,聽話,明天咱娘倆一塊兒去!”姥娘說:“好,你別哄娘。”于是,母親就領我往通往縣城的路上走。母親勞累、心急,摔倒了好幾次。走了七里多路,來到澧河橋上,隱約聽到有答應的聲音。沿北河堰東行,喊,應聲分明是姥娘。天哪,姥娘站在河中!因為是初冬,冰凍很薄,水不太深,只漫過膝蓋。母親跳進河里,將姥娘拉上岸,哭著說:“娘,要是夏天水大,早把你沖走了,叫女兒去哪兒找你呀!”姥娘凍得上牙磕下牙,發出嘚嘚嘚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娘早餓了,可來回走了多少趟,怎么也找不到橋。”母親攙姥娘到南河堰下背風處,點燃火,姥娘邊烤火邊狼吞虎咽地吃了那兩張餅。
炎夏的一天,皓月當空,如同白晝,母親和我去找姥娘。出村二里多路,見路旁那個大井邊坐著一個人,用白布衫蒙著頭。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姥娘,才說要喊,母親忙用手捂住我的嘴。母親躡手躡腳地到姥娘背后,摟住姥娘,使勁拖抱到離井五六尺遠的地方。
“娘,你這是干啥!兩腿搭拉在井里,想把閨女嚇死呀!”母親的聲音是顫抖的。
姥娘撩開布衫,說:“閨女啊,娘想不拖累你,跳下井死了吧,又恐怕你到處喊娘,找不到娘。”
母親緊緊摟著姥娘,痛哭流涕:“娘,你千萬不能走這條路。你走了,閨女就沒娘家了!就沒親人了!娘,難道你不心疼女兒,也不心疼你外甥嗎?”……
舊社會,多少家長逼迫年幼的女兒裹腳,唯恐日后女兒找不到好婆家。姥
爺思想開朗,姥娘心腸特軟,不忍心看到女兒裹腳的痛苦,因此母親沒怎么被逼裹腳。在那個年代的女人中,母親屬于大腳。
母親種地、賣布……雖然小拇趾被委屈地壓在腳下,但由于拮據的生活鞭子無情地抽打著,母親只得像個旋轉的陀螺,在黃連鋪成的道路上不停地轉動著,轉動著。
? ? 天哪,母親這舉步維艱、苦不堪言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