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16]距離
美娜得知媽媽生下一女孩時，是一天下午的晚讀時間。當所有的同學都坐在教室里或是站在樓道里大聲背書的時候。哥哥方玉華在樓道里告訴她，她愣了好幾分鐘，直到哥哥拽她胳膊說老師來了，她才回過神，嘴里依舊念著英語單詞，卻不知道到底念了什么。
知道母親懷孕，她無法接受，最后慢慢接受，理解母親的苦心，這段被迫接受和改變的心路歷程，只有她自己明白是多么艱難。現在事與愿違，上天沒能隨了母親心愿，更加沒有眷顧她，美娜的心里開始一點點失望。
她想了好多種可以和弟弟和平相處的場景，在她的心里她已經接受了這個在自己生命里出現的有著半身相同血緣的男孩。她不知道是母親的篤定誤導了她，還是自己害怕某種隱匿在人性最深處的東西。
美娜轉過身面對樓道里的玻璃，燈光打在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在玻璃窗上跟著燈光移動變化。窗外的狹小的天空像被蒙上了一層黑布，黑的可怕，燈光的掠影也沒能照亮這深邃的黑，這安靜的黑，這讓美娜看不到希望的黑。她雙手將攤開的書抬起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黑暗在眼前，四角卻都射進光來，美娜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光明進來，只有兩道冰涼的觸感悄悄溜進了衣領，濕了校服的胸口。
對于美娜來說，生個弟弟的好處完全大于生個妹妹。弟弟是這個家的兒子，父母在愛兒子也會留幾份愛給女兒，而生了妹妹，她就成了父母多余的女兒，父親會將他所有的愛全部給他的親生女兒，而不是她。而母親呢，她會為了照顧這個孩子而忽略自己，她心里生出濃重的嫉妒。
哥哥方玉華很能理解美娜的心思。兩人趁著晚自習的自由一起溜到校園的操場。
“美娜，哥始終支持你，只跟你玩，不會拋下你。”
“爸爸媽媽會因為有了自己的女兒再也不會疼愛我，我的東西都要和她分享，甚至她會擁有我沒有的東西。我終究不是爸爸親生的，她不可能做到事事公平。媽媽想要兒子，卻生了一個姑娘，她能放棄嗎？要是她再要一個孩子，我就真的成了這個家最多余的那個人。”
“你想太多了，以后的事情還那么遙遠，到那時候咱們都上高中了，長大了，很多東西都會不在乎了。咱們會有新的朋友，學習更多新知識，心胸也會跟著改變，那時候你就會想明白了，其實大人的世界比孩子無奈多了。你看現在我爸負責磚廠，掙到了錢，可我很多次都看到他愁眉苦臉，有時候還失眠，他們也有自己的煩惱。我們現在的煩惱等到我們在長大一點，真的就會變得不再是煩惱。”
“也許吧，可是現在我還是無法接受，我不知道今后每個月的周末，我回到家會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
“慢慢習慣了也許能好很多。”
“希望自己的心可以大度一點。”
“這才對。”
十月中旬的夜晚已經有些寒意，涼風拂過操場邊的柳樹，柳枝發出疼痛的落葉聲，地面上的枯葉被風卷向了隨意一個可以藏身的角落。它們在角落里堆積著相互覆蓋，留在最上邊的一層可以繼續保留離開柳條的樣子，留在最下面的一層會慢慢腐爛發臭，最后再也看不到它本來的面目。
王丹出院后，方志鴻在家伺候王丹坐月子。每天早晨固定的小米粥雞蛋包子，中午會做魚湯或者雞肉，給王丹補身體，下午煮點清淡的面條，讓王丹多喝點湯，好讓奶水充足有營養。王丹在她的照顧中變得更加坦然了，只要方志鴻始終對她好，對這個家好，王丹心里其實對孩子的性別并沒有太苛刻的要求。
“丹丹，你看嘉和，一天一個樣兒。嗨，她還對我笑了。”
“寶寶，再給媽媽笑一個。”
方志鴻趴在床頭，逗女兒開心。王丹感覺到方志鴻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女兒，她覺得這一刻自己是幸福的。她甚至不愿意去猜測丈夫喜歡女兒的背后還隱匿著什么。有時候不去想，不去猜，糊糊涂涂過日子，幸福感反而會更增加。
“吆，嘉和怎么了，不哭不哭，餓了嗎？讓媽媽給你吃點兒奶。”
嘉和的哭聲打破了幸福的寧靜。孩子就是這樣，你不知道下一秒她什么時候會突然爆發，讓全家人都跟著她的哭聲忙碌起來，煩躁起來，卻又心疼起來。
王丹側躺下將孩子的頭攔近自己的胸口，她似乎聞到了奶香味，哭聲立刻停止了，眼睛上的淚珠還順著臉蛋滾落，晶瑩透亮。王丹伸手將孩子臉上的淚擦掉，心想這大概是世界上最純真的淚水了，沒有經過太多的私欲滋養，沒有痛徹心扉的疼痛，只是單純的餓了，給親人一個信號。當她的信號被接收，立馬會停止哭聲，再也沒有其他的念想。
方志鴻每天給王丹做好飯，等到王丹和孩子都睡下之后，才去公司忙自己的事情。還有一個月公司也跟著工程項目停產了，一年的忙忙碌碌也結束了。年底各廠要進行安全大檢查，清算這一年所有賬目，維護所有顧客，不論是送禮還是請客吃飯，都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有時候他會因為忙碌而忘記了時間，著急忙慌跑回家給王丹做飯，看女兒。最后王丹說，你要是忙，就早上把飯做好，留點放在鍋里，她自己中午隨便熱一下。方志鴻感謝王丹的理解和體貼。
一日方志鴻正在辦公室看客戶資料，郵差再次送來了一封深圳的來信。兒子給他回信了，他高興的隨手給了郵差大哥一包煙，還沒等郵差離開他就拆開信讀了起來。
：謝謝爸爸給的錢，我們兄弟現在過的很好，你在家好好照顧自己，這些錢你還是拿去著吧，我們用不上。你自己多注意身體，多吃點好吃的，比什么都好。你也有新家了，有孩子了，你比我們更需要錢。
方志鴻看到這段，一陣酸痛涌上心頭。他的兒子都不接受自己的錢，他們是嫌少嗎？他們過著怎樣優越的生活，方志鴻無法想象。他以為兒子會因為這五千塊而高興，其實根本沒有。方志鴻感到他們的父子的差距還是會因為錢而變得遙遠。韓雪第二次的選擇，果真讓她過上了一生都夢想的生活，連同他的兒子們，他們也深受韓雪的影響，看不上清貧，看不懂清貧后面敏感的人心。
方志鴻以為自己已經成為副總，成了這一片還算有錢的人家，可是這在他兒子的眼中，依舊不算什么。他對他們來說依舊是貧農，貧窮的可怕，不論是思想該是物質，他與兒子之間因為貧富差距，血緣親情也變得可悲可嘆。
兒子將那張五千的存折返還給了方志鴻，讓方志鴻內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也許已經很優越的兒子是出于孝心，可在方志鴻看來絕對不是。愛意被原路返回，帶著屈辱，喚醒了方志鴻心里的爭斗欲。他一定也更加努力，趕上甚至超越韓雪，讓兒子以同等的心對待他，而不是低他們母親很多等的可憐。
方志鴻將這封信日日裝在上衣的口袋里，用以提醒自己，鞭策自己。他比韓雪更加需要照顧和同情嗎？自尊心讓他無法接受兒子這樣的認知。人一旦被某種偏執左右，就會變得固執，變得不可理喻，變得失去思考，變得忘記顧全大局。
方志鴻依舊會每天給王丹做飯，可他卻不如之前用心了。有時候做飯忘記了放鹽，有時候鹽又太多，惹得王丹心生怨懟。
“你最近怎么回事，做的飯還能不能吃？”
“怎么不能吃了，我天天辛辛苦苦伺候你，還要上班，我都累死了。”
“你跟我說這種話，不是你要生女兒嗎？我坐月子你不該伺候我嗎？”
“我該，都是我該。”
“你以為我天天一個人帶娃不辛苦嗎？你知道孩子一天吃多少次奶嗎？你知道我夜里醒來多少次嗎？”
“你帶娃辛苦，我上班不辛苦，我不掙錢大家都喝西北風。”
“你是怪我不掙錢嗎？”
……
方志鴻和王丹又一次吵的不可開交，孩子被大人的爭吵聲吵醒，哇哇大哭。他們誰也沒有管孩子，依舊彼此不依不饒地相互埋怨。他們之間的理解漸漸被生活的瑣事帶走，或者說被彼此的心事牽絆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