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12]嫌隙
春節在那么短暫的兩天就結束了。焦美娜在這個新家過了她這十二年中最快樂的春節。過去的春節，她大多數和姥姥在一起，而姥姥老了，一來牙口不好，很少買什么好吃的東西，二來她舍不得花錢。大舅拿回家的東西，她有的不會做，勉強做出來卻也變了味。
舅母嘴上不說姥姥什么，可美娜能看出來她并不喜歡姥姥，連同她一起嫌棄。現在美娜開始了新生活，過去的點點滴滴都讓她覺得不幸，而這種不幸是因為有了對比之后才產生的。
這個春節王丹在新一輪的孕吐中度過，方志鴻竭盡全力為王丹做盡量清淡的食物，給女兒美娜做她喜歡吃的東西。他日日在兩個女人之間周旋，過得既充實又幸福。
方志鴻時常想要是曾經的他能如此對待韓雪，那么他們的婚姻就不會走到這一步。這個想法總是在方志鴻為王丹做任何事情的時候偷偷冒出來，他會不自覺地開始回憶，然后搖著頭清醒，繼續自己該做的事情。
方志鴻本來打算讓王丹去公司幫灶，剛結婚那會兒他不好催著王丹去，現在王丹懷孕了，更加不可能了。這以后的三年五載怕是都不可能了。而他又會再一次看到韓雪的影子在王丹身上重現。他討厭那樣無趣的日子，無趣到盡頭，就會滋生矛盾，就會發生爭吵，就會情感破裂，他覺得這就是個惡性循環。他始終認為女人的病都是閑出來，閑到一定程度就會無事找事，尋求存在感。作為男人，辛勞了一天，回家后期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溫暖，而這恰恰是生悶氣的妻子給不了的。長期以往，彼此心上的距離越來越遠。他害怕他和王丹走到這一步。
方志勇邀請方志鴻一家去他家吃飯。飯桌上王丹的反應，一下就讓大嫂看出了端倪。她拉著王丹說各種孕期該注意的事情，王丹和大嫂說話，還時不時注意在院子里玩耍的幾個孩子。她怕孩子們聽到，她現在仍舊沒有想好該如何對美娜說。
“還沒告訴美娜？”
王丹點點頭。一臉的憂郁。
“這紙能包住火？”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說？”
“直接說啊，你們母女兩個怕啥。再說你們來到方家，不得給人家生個一兒半女的。婚姻就是靠孩子維系的。兩個人的感情終究會膩，未來幾十年能把你們鏈接在一起的只有孩子。”
“這些我明白。我就準備過完年跟美娜說。”
“早說，早好。”
王丹看著院子里瘋跑的美娜，笑的那么開心。她在美娜的臉上看到了種植在心底的幸福，這是多少年她都沒有看見過發自內心的快樂。這種突如其來的幸福感，給她的童年帶來了不可替代的光明，那是真正屬于孩子的童年。王丹想美娜是貪戀這種幸福的。人人都喜歡在快樂中度日，更何況是個孩子呢？
王丹越想越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不好說，我替你說。”
“還是我說。嫂子，你說美娜知道了以后，她會難過嗎？”
“不會，才多大的孩子，生個小孩子，還能和她玩，多好，你看我們家玉華和金榮。”
王丹突然想到該如何開口了。
從方志勇家出來，王丹一直牽著美娜的手。她隨時準備著跟美娜說。方志鴻走在她們母女旁邊。
“媽媽，哥哥今天教我們玩了一個新游戲，特別好玩。”
“是嗎？那你喜歡跟哥哥妹妹們一起玩嗎？”
“當然喜歡了。”
“那要是再有個小弟弟跟你玩，你開心嗎？”
“開心啊！誰家的小弟弟？”
“你的小弟弟。”
方志鴻夫婦盯著看她的反應。她的笑容一下就停止了。眉頭緊皺，臉上的怒氣化成她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我不要，不要……”
“誰家的小弟弟都行，咱家不行！”
“咱家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
“傻孩子，可是媽媽肚子里已經有弟弟了。”
美娜聽到后嗚哇一聲哭地更大聲了。方志鴻走過去拉起美娜的手。
“美娜乖，不哭，爸爸知道你擔心什么，你放心爸爸一定像現在這樣對你。”
“是啊，媽媽也一樣。”
美娜還是哭個不停。她的心里無數次想過這種場景，可當一切突然來臨的時候，她還是會嫉妒，會害怕。
方志鴻打開門。美娜掙脫王丹的手，跑進自己的房間，將自己鎖在房間里。王丹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真是苦了你們母女，這個孩子生了，快別再生了。”
“要是生個女兒呢？”
“那最好了，我就缺女兒。”
方志鴻的話一下讓王丹覺得心里很不舒服。可她又無法反駁。他只是闡述了一個事實，她王丹又能如何？
“讓孩子想想，沒事的，她會想通的。你趕緊進來，不要把我姑娘凍感冒了。”
“你為啥說是閨女？不說是兒子呢？”
“我希望是姑娘，多心疼。”
“為什么希望，還不是因為你想著你前妻的孩子。”
“那也是我的兒子。”
“他們不會回來了，不會。”
“會不會回來，他們都是我兒子。”
“你一直想著你前妻，當我不知道嗎？”
“你神經病啊？不可理喻。”
“為了你前妻跟我吵架，我還懷著你的兒子呢。”
方志鴻不想繼續和王丹爭吵，他更不想聽到王丹故意侮辱他的兩個兒子。他轉身離開去了公司。王丹站在屋子里，淚流滿面。這是他們從認識到現在，第一次爭吵。方志鴻第一次留王丹一人在家過夜。
這個夜晚他們一家三口，各占一方，誰都沒有去找誰。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最后都明白生活還要繼續，日子還要過下去，總要學會相互理解和包容。
方志鴻一大早就趕回家做飯。王丹一晚上都沒有鎖門，她以為方志鴻夜里會回來，她幾乎等了一夜，等到心煩意亂。最后昏睡過去。方志鴻回家做飯的時候，她還沒有清醒，孕婦總是如此嗜睡，她自己也無力控制。
美娜依舊跟往常一樣，起床很早。而今天她是在房間看書，還是發呆？方志鴻也不知道。
王丹在睡夢中，聽見廚房切菜的聲音，她知道是方志鴻回來了。她繼續躺在床上，不愿動。她要等著方志鴻來跟她道歉。對于女兒美娜，現在她已經根本無暇顧及。她要維護好這個家，就必須先保證自己女主人的身份永遠被男主重視，如此之后才會去想其他的事，比如美娜。
王丹在腦海里想著等會兒方志鴻叫她吃飯，她要如何才能既不傷感情又能讓他重視自己？她在心里開始假設各種場景下彼此的反應。最后她決定用沉默和眼淚，贏得方志鴻的內心，讓他覺得是自己錯了，自己對不起她。這樣她在方志鴻心里的位置才不可動搖。
想好之后，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好像放松了很多。她閉上眼睛，開始醞釀各種悲苦地足以讓她淚流不止的故事情節。
“丹丹，起床吃飯了。”
王丹聽見方志鴻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她佯裝著，終于在方志鴻來到她床前時擠出了幾滴眼淚。方志鴻看到王丹眼角的淚水，太多地不忍都讓自己后悔昨晚徹夜未歸的決定。
“丹丹，對不起，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會了……”
方志鴻伸手替王丹擦掉眼角的淚，王丹沒有拒絕。她依舊靜靜地躺著，一動也不動。方志鴻開始后悔自己昨晚與王丹的爭吵，后悔自己為維護兒子而讓王丹傷心難過。他開始苛責自己，沒有男人的大度和包容。
“丹丹，我錯了，你想生兒子女兒我都沒意見。只要你自己愿意。”
王丹聽到這句話淚如泉涌，這才是真正觸動她淚腺的事情。他們兩個為了孩子的事情爭吵，只因為兩人在各自孩子的問題上都存有私心。現在方志鴻認錯了，王丹想生兒子女兒，他都沒有意見，這是他想要跟過去都告別的表現。王丹心里所有的算計在這一刻都成了委屈，化成眼淚，揉碎了方志鴻的心。
“丹丹，別哭了，對身體不好，對孩子也不好，你不是要生兒子嗎？男兒有淚不輕彈，知道嗎？”
王丹慢慢回過心神，她突然覺得自己哭得太過火了。她吸了吸鼻子，睜開眼睛。方志鴻心疼關愛的眼神，讓她忍不住起身抱住方志鴻的脖子。兩個人相互擁抱著，所有阻礙兩人幸福的東西在這一刻突然就變得輕描淡寫，可有可無。
“好了，起床收拾，以后咱們好好的！”
王丹點點頭。
“我去叫美娜。”方志鴻又跑去美娜的房間敲門。
“美娜，起來了嗎？吃飯了。”房間里無人應答。
“美娜，爸進來了啊！”
方志鴻輕輕推門進去，美娜坐在書桌前發呆。方志鴻坐到美娜身邊，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美娜，爸知道你擔心什么。爸爸媽媽還是會像現在一樣對你，你放心。媽媽現在已經懷孕三個月了，小弟弟已經長成人行了，很心疼的，你將來一定會喜歡他的。”
“你和我媽吵架了？”
“沒事，都過去了。你好好的，我們一家才會過的幸福啊。”
“我知道了！吃飯吧！”美娜不知道為何自己妥協地這么快，為了母親，還是為了讓父親覺得她懂事？她都不想再去想了。
美娜簡單洗漱后，一家三口坐在飯桌上，都悶不啃聲，只低頭吃飯，氣氛前所未有的尷尬。大概這頓飯，誰都吃得沒味。
日子一天天過去，美娜漸漸從母親日漸突起的肚子里看到這個小生命的力量，這種力量足以讓所有人都忽略自己，包括她自己。
開春后，盛世果然拿下了城市擴建工程的所有建材。磚廠幾乎生產不過來，又召了一批工人，開始日夜兩班倒，趕產量。鋼鐵廠和砂石廠也迎來了建廠以來最忙碌的時刻。
董事長王英杰日日前去各分廠，查看建材質量和生產進度。每次王英杰去磚廠，方志勇就像貓抓老鼠一樣東躲西藏，都是方志鴻一直陪在身后，各種匯報。
“廠里這么多磚呢，讓他們都趕緊拉走。”
“拉太多一天用不了，沒地方放，現在他們基本每天用多少就拉多少。”
“沒地方放？他們項目基地那么大場地，沒地方放？”
“這我也不清楚，我跟他們負責人聯系聯系。”
“嗯，問問啥情況。”
方志鴻想要把那八萬殘次品放到最后處理掉，可現在要該如何，他得和哥哥另想對策。
晚上回家后，方志鴻去了哥哥方志勇家，商量如何處理殘次品。
“現在廠里還有六萬了，那兩萬便宜處理給別人了。”
“六萬，讓我想想！”
“我倒是有這樣一個主意，但是現在是用磚高峰期怕是董事長不同意。”
“你說，我聽聽。”
“夏天很快來了，去官橋溝玩的人比較多了，以咱公司的名義，把這條路給修了，一方面與人方便，另一方面也給咱公司打廣告。”
“哈哈，這真是個不錯的主意。這些磚的質量足以度過夏天和秋天，冬天來場雪，磚凍了，分層了，碎掉了，就很正常了。”
“是的，現在就是董事長那邊不好說。”
“這個我來說，王英杰最喜歡搞面子工程了，讓市區領導都知道他的善舉，讓他成為一個公眾人物，他巴不得呢。”
“那就交給你了。”
“放心，絕對搞定。”
方志鴻辭別哥哥后，不得不佩服哥哥這一計劃，果真是一石二鳥，非常完美。
他回家后，王丹已經睡著了，美娜房間的燈還亮著，他輕手輕腳走進去，看美娜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他關了燈，輕輕拉好房門，回到自己房間。
王丹越來越嗜睡，聽到方志鴻回來了，睜開眼看了一眼，翻個身又睡著了。方志鴻躺在王丹身邊，看到她突起的肚子，再次想到兩個兒子。
美娜裝睡了很久，都沒有睡著，她已經不記得自從母親懷孕后，她多少次失眠了，她的恐懼與日俱增。她在學校里，時常聽到同學抱怨，爸爸媽媽給弟弟買了什么沒有給他買，他們愛弟弟勝過愛自己，他們總是為了弟弟打罵他們。這些話充斥著美娜的耳朵，讓她根本無法安心。美娜心想他們是親生的尚且都區別對待，何況她還是別的男人的孩子。
美娜一直在心底壓抑自己的想法，她覺得快樂在一點點離她遠去，而每次她想要跟自己最親近的母親交流的時候，母親都看起來好累，好瞌睡。每次她想說，卻又被母親的疲倦生生逼回去了，千言萬語都成了心底的積怨，她不知道自己會何時爆發。
方志鴻越來越忙，對王丹和美娜的關注越來越少，他基本已經無暇去想美娜了。公司的事攪得他焦頭爛額，每天有操不完的心，每次回家王丹母女都睡著了。
他的內心深處總有有些許歉意和無奈，但他也無力去改變。他總想著等到冬天，工程項目都停了，他就有時間陪伴她們母女了。但是他沒有想到這段時間里她們母女的心里又會經過多少地變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