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人偶師
從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大戶人家出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多年未曾呼吸過新鮮空氣一樣。隨即就是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背著那一堆行頭慢慢走遠了。
他是一個人偶師,不僅只是做人偶,還會人偶戲。
他的人偶戲比不上戲班子里面的人,但是他的人偶,卻是舉世無雙,但也只是舉世無雙而已。
對于他來說,再驚奇的人偶不過也就是人偶而已,或許精妙些,比尋常人偶要貴個幾文幾錢,其余再無區別。
他喜歡做人偶,卻不為錢做。有的時候給街邊的小乞丐、流浪的孩子做個一兩個人偶也都是很平常的事情,有人見了這玩意,或許買去,也給這些可憐的孩子一些錢好讓他們活下去,如果沒被買去,也算是給他們一個安慰吧。
人偶師就只是人偶師,沒有名字。他從南邊走到北邊,從西邊走到東邊,用人偶戲來講他路上遇到的事情,也會表演一些戲班子里面經常會表演的東西。仿佛他存在了許久,又仿佛他從來不存在,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能夠留下就只有那些木偶而已。
人偶師落腳的地方通常都是一些荒涼的地方,生了火,小心翼翼地拿出他的木偶,一一撫摸,一一細看,就像那是他畢生的摯愛。可是之后往往就是長長地嘆一口氣,從更深的口袋里面拿出兩個比那些精致得多的木偶,小心地撫摸,小心翼翼地吻上了她們。那是他最好的作品,可總是差了最后一步。
“遠遠不及師父做的好。”他輕聲說道,“阿秀……”
而那些他用來練習的木偶,已經是舉世無雙地精致,但對于他來說,這什么都不是,可以隨手送給街邊的小童,也可以高價賣給高官貴人。他可以帶著木偶入深門大院表演,也可以在街邊給一群小乞丐或者沒能夠去看人偶戲的孩子們表演。人偶師就是人偶師,不在意名聲,他唯一想的就是做出一個比師父做得更好的木偶。
“啊……”人偶師望著山林中的夜晚,明天,又是重復的一天。
不知道多少年之后,人偶師依舊是那個人偶師,只是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年少貌美的女子,隨身侍奉他,人們驚嘆于她的美貌,卻也可惜她不能夠說話,她小心翼翼地跟著人偶師在世間走動,人偶師手把手地教著她他所有的技術,一年一年時光流逝,人偶師原本看似停滯的時間開始在他的身上流動,他終于老去了。
“阿秀。”他伸手,那名喚阿秀的女子過來握住他的手,“我會的都教給你了,要記得,傳承下去,傳承下去。”
“是,師父。”這是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說的那樣生疏,那樣艱難。
人偶師摸了摸她的臉說:“再見了,阿秀。”
“嗯。”
人偶師死去了,或者說他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人偶師變成了一個木偶,雕刻地那樣精細,那樣地栩栩如生,一切的一切都與他年輕時候的樣貌一般。啊,是了,人偶師也是一個人偶。
人偶上的精氣轉移到另一個人偶上,最后也只有死亡的道路。或者說是,不再是人的道路。
阿秀仔細地收起人偶師的人偶,然后不到片刻,便是煙消云散。
一代一代傳承不過如此。
阿秀的技術沒有人偶師那么好,她的手很生澀,她的人偶沒有那么像人,可她也一直做著和人偶師一樣的事情,練習,練習,不斷地練習。
“姑娘。”一個剛剛下山的小道士攔著她問路,“抱歉,姑娘,我想問一下張府要怎么走?”
“往西走,見到一個門口的石獅子上面帶著紅花的人家,往里面拐,直走便到。”阿秀說道。
“多謝姑娘。”他輕輕道謝,“剛剛下山便迷路,真是不好意思了。”
“無妨,我最近還在城中,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來找我。”阿秀說,“道長怕不是要去除妖?”
小道士搖了搖頭說:“張家要我們去看看風水,說是最近諸事不順,可能是有邪物壞了風水,原本沒有人愿意來的,唉……只有我這個苦命的。”
“哈哈,”阿秀掩面輕笑,“那當真是辛苦你了。”
“沒事沒事,姑娘有什么事也可以來找我。我就在山上的道觀里面。”
阿秀點點頭說:“我也在山上,不過是在破廟之中。”
小道士只當她是打趣,哪有這么漂亮的姑娘住在破廟之中的,他行了個禮,就此告辭,便急匆匆地往著張府跑去。
阿秀見他離去,這才拿出一個小小的木偶坯子,仔仔細細刻上了小道士的模樣。這是阿秀的習慣,她總是要刻上每一個認識的人,盡可能地記住他們。人偶師的壽命消逝在他唯一的木偶功成之時,阿秀還有很長的時間。
之后,阿秀又見到了很多的人,甚至一個真真正正的做木偶的人。
“啊,我知道你們這種。”他說道。
“嗯?可有什么說法?”
“不過是第一個木偶師的執念,他想要自己的兒子活過來,便把身上的精氣全部都給了木偶,然后他的兒子活了過來,他卻死了,之后便是你們這樣一代一代地傳承了。”他說道。
“老人家您不怕嗎?”
“哈,老人家都這么大了, 還有什么會怕的呢?”他說道。
“也是。”阿秀說道。
阿秀想了很久,最后收養了一個小徒弟,那是個孤兒,她把她的手藝都傳給了他,然后看著他一點一點地長大,直到能夠做出足夠優秀的木偶,然后看著他娶妻生子,看到他的生活過的很好,才離開。
阿秀再見到小道士的時候,小道士已經成了道觀里年紀最大的人了,阿秀把她曾經做的木偶給了那個道長,就此告別。
阿秀回望自己的一生,其實有什么可懷念的呢?她還是那般年輕的模樣,她不曾做出一個比自己的師父做的好的木偶,可也把自己傳承而來的手藝傳了下去。阿秀認為是時候要離開了。
她進了山,從此不知所蹤。只有藍天白云,人偶依舊。
也許有一天,有人會發現那個小小的阿秀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