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家園
又一段歲月無情地流逝。譚曉茜感覺自己如同海上漂流的一落鴻羽,不知道方向,也沒有終點。糟糕的天氣、喜怒無常的人群、無所適從的世界及其文化,就像不斷切換的電影膠片,而自己卻身臨其中。她仍想不通這次穿越的導火索和終極意義,也理不清劉起生前提到的所有問題。她抓不住任何細節,她覺得自己身陷崩潰邊緣。但與此同時,她隱隱覺得這場穿越快到終點了,或許就在下一座山的背后,或許就在再度睜眼的瞬間。因此,她必須打起精神。真相或許就在下一刻,她想。
又一次熟悉的撕扯劇痛后,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識,甚至讓她心頭一暖:低矮的瓦房、崎嶇不平的街道、斑駁的老街、熱鬧的市集……
小時候的老家柳楊!譚曉茜還未來得及欣喜,但恐懼的情感瞬間將所有意識湮滅:難道我也回到了30年前?
“曉茜姐,我們……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吧?!弊T曉茜回頭看看說話的謝芷萱,發現她臉無血色。她這才想起劉起告訴過她,柳楊是謝芷萱的噩夢。
從內心深處,譚曉茜也想逃離這座城市——劉起的經歷,間接給她造成了心理陰影;但她回過頭,看到了老街的街尾。那是自己長大的地方,那里記錄了自己所有的童年。自從在上留工作以后,自己幾乎沒有踏足故鄉,現在的父母怎么樣了?好想去看看啊,她想,盡管他們不是自己真正想看的父母。
她強作笑顏看著謝芷萱,語氣也變得溫柔:“我們呆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有我在,不會發生任何事,我保證。”
叩響自己大門的那刻,譚曉茜感覺心都快跳出來了;而旁邊的謝芷萱仍是一臉忐忑,一臉不情愿。
門開了。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婦女懷抱著一個啼哭的嬰孩,一臉警戒地看著自己:“你找誰?”聲音刺骨般冰冷。
譚曉茜感覺喉嚨發哽。除了疲憊的身形和滄桑的臉龐,她沒察覺出“母親”有任何異樣;“母親”懷中的嬰孩,分明是自己小時候的模樣,她正看壞人一樣看著自己。
譚曉茜心緒難平:我居然見到了“我”。她想起母親總會說她小時候渾不講理,半點不稱心就會哭上半天,縣里的小孩子都不敢跟她玩——除了有正義感的劉起,以及愛欺負人的聶海峰。
“我……”她頓了頓,在內心編織借口:“我是劉起家的遠房親戚,不記得他們住哪一戶了,因此想找個人打聽一下?!?/p>
婦女擰成一團的臉終于釋然:“哦,你是來奔喪的吧?我也正準備過去,跟我走吧?!?/p>
奔喪?譚曉茜打了個激靈:誰死了?從眼前的女嬰來判斷,她不過一歲多,也就是說現在是在1988到1989年之間。在譚曉茜的記憶里,在她上高中之前,劉起家沒人過世,劉起的爺爺奶奶也是在她高中畢業的時候才撒手人寰;而除了劉起和他父母、他的爺爺奶奶,他家沒別人了,怎么會有人死去?
但她不敢問,因為她是劉起的“遠房親戚”,遠方親戚只會在得到大喜大悲的消息后才會不顧千里萬里的山水兼程奔赴此地;婦女也鎖好了門,嘆了口氣:“劉起這孩子也怪可憐,她比我們家曉茜早一個月,出生剛好一年,就突然發燒夭折。劉牧和張玉芬兩口子跟鬼一樣哭叫,讓人聽了心里瘆得慌?!?/p>
越走近劉起家,譚曉茜臉色越難看,她甚至想拉著謝芷萱奪路而逃。但她又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她在心里告誡自己,如果能再回去,一定要跟劉起父母見上一面;而她不知道還有沒有回去的可能。就在這里見上一面吧,她想。她跟著“母親”一起,走進了劉家的房門。
劉起家的廳堂特別大氣,能容納不下于50人;此時,里面已有十幾號人。他們俱沉著臉、皺著眉,望著室中央的兩個淚人——劉起的父母劉牧和張玉芬。他們正在一個勁地哭,聲音如同破鑼般聒耳;他們的表情嚴重扭曲,就像哭喪隊里的專業演員。
譚曉茜的“母親”干咳了一聲,拍了拍張玉芬:“張姐,節哀,人都死了好幾天了,還哭什么勁兒?!睆堄穹铱蘼暡恢?,但臉色明顯變了;旁邊劉牧的眼睛里,也突然閃過一絲仇恨的神色。
“母親”又拉著譚曉茜的手,譚曉茜覺得“母親”的手如寒鐵冰冷:“你親戚到了,人家專門從遠地趕來,你還是招呼一下?!?/p>
張玉芬盯了譚曉茜半晌,眉頭擰成“川”字:“親戚?我怎么不記得我有這么個親戚?你叫什么名字?”
譚曉茜慌了。她早已想到張玉芬會如此問,然而她還沒準備好該如何作答:“我……我叫……我叫譚梅,對,譚梅。”
張玉芬自言自語了半晌,又看了譚曉茜半天,突然露出陰冷的笑:“我家還真沒有姓譚的親戚。不過你姓譚”,她又指了指“母親”:“她家那位也姓譚,我看,你們之間才是親戚吧;況且”,她的雙眼開始在譚曉茜與她“母親”臉上游走不定:“你看,你們長得多像?。 闭f完,她竟凄然笑起來;而旁邊的劉牧也早已止住了哭泣,他和在座的所有人一起,用審視的眼光直直地看著譚曉茜和她的“母親”。
“母親”也一臉訝然地看著譚曉茜:“你究竟是誰?來我們縣里干什么?還有”,她又指指譚曉茜身后的謝芷萱:“她又是誰?我怎么覺得她長得那么像……像……”
“像謝小龍!四年前那個殺人犯!”劉牧叫起來:“謝小龍和土賊謝云剛來我們縣的時候,這女的成天跟在他們身后,這一定是謝云的女兒!”
話音未落,張玉芬又跟著起哄:“殺人犯!抓起來!大家一起上!”謝芷萱想要跑,但雙腿已酸軟如泥。
一陣叫喊過后,眾人就要撲過來;就在此時,譚曉茜搶到謝芷萱身前張開雙臂,大叫一聲:“慢著!”眾人的行動為之一滯。譚曉茜在心里飛快打著算盤:“沒錯,我是長得像這位大姐,至于我的朋友,她是否長得像你們口中的殺人犯,我無從知道,但我希望你們相信,她絕不是殺人犯,我們也沒有任何惡意。兩個人長得像,在科學上早已得到解釋。每個種族的個體都有及其相似的共同點,因此這個世上,只存在白人、黑人和黃種人三種。這三類里面,他們各自的基因有很大的相似性,這就決定了我們的額頭、瞳孔、毛發等都差別不大,甚至看起來一模一樣。當這種類似的決定性的基因正好存在于兩個互不相干、沒有血緣的個體里,他們展現出的形態體貌就會驚人的相似。因此,我跟這位大姐長得像,我朋友和那個殺人犯長得像,看起來是巧合,但實際上是很正常的,電視節目還有專門的模仿秀,有時候明星與模仿者的相貌體型,觀眾也真假難辨?!?/p>
眾人一片沉默,但譚曉茜知道,他們沉默,不是因為他們在思考自己的這番話,因為劉起說過,這是個沒有文明的野蠻國度,任何的道理和正義都別指望在這里得到伸張;他們的沉默,是另一番詭辯的前奏,或許自己說漏嘴的不屬于這個時代的仿秀、明星和電視節目,將成為他們反擊的有力武器。因此她換了口氣,立馬接住話題,準備用通俗易懂的敘述來打消這群人的疑慮:“我們到這里,是因為肚子餓了。我們從茂城來,準備去豐平,但豐平還很遠,所以我們準備在這里吃點東西,再采集些水和食物。但當我們在姚氏包子店坐下時才發現,我們忘了帶錢。但我們實在饑渴難耐,正好聽到旁邊有人說你們家劉起過世,因此才出下策到這里來騙吃騙喝,卻不想這么快就被拆穿了。我們真的沒有惡意,請大家相信。”譚曉茜避開了穿越過來的話題,也沒有提錢的事,這兩件事,只會將她們引入牢獄,劉起就是教訓。
又是短暫的安靜。終于,有人“哦”了一聲,眾人退了回去;張玉芬冷哼了一聲:“又是個騙子,吃不完給豬吃也輪不到你。”
譚曉茜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她正準備賠不是,突然又一個刺耳的聲音傳來:“我怎么不記得你們到我店里來吃飯?”
譚曉茜一望來人,頓時頭疼起來。包子店的姚老板正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兩袋雜糖,中間夾著20塊錢,這是當時紅白喜事送禮的標配。她一步步走近譚曉茜:“從早上到現在,我的店里生意出奇的差,進進出出總共不到10個客人,每個人的長相,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當中偏偏沒有你。”
譚曉茜心中后悔不迭,自己沒帶錢就沒帶錢,為什么偏偏要把“姚氏包子店”加進去?她真想給姚老板臉上來一拳,這婆娘不僅害得劉起奪路而逃,如今又讓自己走投無路。但她不敢動一下,因為那些坐下的人又站了起來。
譚曉茜擠出一個笑容:“對對對,我們沒去你那兒,我記錯了。我們是去的老宋那里買糙米糖,發現……”姚老板的眼睛朝左側瞟了瞟,譚曉茜扭過頭一看,老宋正得意地看著自己。今天真是撞鬼了,譚曉茜暗自焦急,怕什么來什么。
劉牧突然想起什么,他也走近譚曉茜:“我們從未見過你,你也從來來過這里,但好像你對我們縣城的情況了如指掌,你究竟是什么人?”
譚曉茜腦子轉個不停,正在杜撰下一個謊言,一只冰涼的手握在了她的手上:“算了,曉茜姐”,謝芷萱支撐著走到譚曉茜身前:“該來的遲早要來,走得再遠也跑不掉;這個該死的地方,注定是我的葬身之地?!?/p>
她緩緩轉過身面對眾人,譚曉茜心里叫聲“不要”,正要捂住謝芷萱的嘴,但為時已晚。“沒錯,我就是你們口中的殺人犯的妹妹,你們有事沖我來,跟我朋友無關!”
透過側臉,譚曉茜才發覺自己從未好好看過謝芷萱。她好年輕啊,紅撲撲的臉蛋,飽滿而亮澤;長長的睫毛上隱隱帶著潮濕,宛如山谷里霧靄氤氳的新草;散落的長發隨她起伏的身體微微擺動,那是新草邊緣處的流瀑。譚曉茜真后悔以前只想著自己,想著科學與事業,想著如何離開所處的世界,但從未關心過身邊的人,而身邊的人早已準備為她犧牲,劉起是,許天城是,眼前這個正值美好年華的少女亦是。
她一把擦去臉龐滾落的淚珠,一只手緊緊抱住謝芷萱,另一只手指著眾人:“不!她不是!我看你們誰敢亂來!”
但她的發號施令,還不如隔靴搔癢有效,人們逐漸向她們靠近,嘴里兀自亂叫著“殺人犯!抓起來!”
譚曉茜的手越抱越緊,嘴里仍不停地說:“如今,劉起剛過世,逝者已矣,我們能做的,是讓他入土為安。你們這么做,他怎能安寧?再說,你們也不希望血濺當場吧?”她的腳踩到一個硬物,立馬蹲下去拾起來一看,是一只玉米骨。她心頭叫道“完蛋”,手上仍拿著玉米骨指著圍攏的人。
就在譚曉茜感覺腦袋快炸開的時候,謝芷萱突然傳來“啊”的一聲輕哼,接著就軟綿綿地往地上栽到。譚曉茜趕緊蹲下身摟住謝芷萱,發現她背上被鮮血染紅一片;腹背左側,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已插入身體半截。
她慌亂抬頭一看,一名虎背熊腰的紅臉大漢正低頭看著自己,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嘿嘿,還是死在了老子手上!”
謝芷萱虛弱地睜著眼,顫抖地舉起手指著紅臉大漢:“可惜……可惜我沒殺了你……爸爸……對不起……”話沒說完,謝芷萱再沒了生氣。
圍攏的人群驚恐地散去,譚曉茜的淚水轟然決堤。她想起劉起告訴過她,有一個紅臉大漢造反殺了謝芷萱的父親謝云,謝芷萱才隨劉起一起流浪。譚曉茜突然好恨自己,本來她們可以安然活下去,本來她們有可能一起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但為什么自己非得闖進這座該死的城里?母女不敢相認,自己成了嫌疑分子,還讓謝芷萱喪了命;而她還沒來得及長大,還沒來得及為父親報仇,反而卻被殺父仇人所殺。
所有的恨意填滿了譚曉茜充血的眼睛,所有的理性都埋葬在了謝芷萱死去那一刻。她止住自責,直直盯著紅臉大漢,手卻偷偷摸到了血刃的把柄。她突然跳起來,輕輕地說了聲:“操你大爺!”手里的刀卻風馳電掣般的送到了紅臉大漢的腹部。
“轟”的一聲,紅臉大漢倒在地上,嘴角的弧度還未來得及收攏。譚曉茜雙手支地,跪倒在謝芷萱的身前。她望著手里的刀,突然害怕起來。她知道自己難以活著出去,但她從來沒想過要帶著污點奔赴死亡;盡管這個污點是對謝芷萱的告慰,但若謝芷萱在天有靈,她是否會責怪自己不計后果?
她又發瘋似的笑了笑。如果這叫不計后果,她想,那誰又曾瞻前顧后?從劉起開始,一伙人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紛紛倒下;而每個人的拯救,都像外用藥治療內傷一般毫無意義。但這毫無意義的事,他們都接著做了,沒有猶豫,無怨無悔。既然你們能做,為什么我不能?她輕輕覆上謝芷萱的雙眼,“至少,你能瞑目,而我,不那么自責。”
就在譚曉茜胡思亂想之際,一個人突然湊到譚曉茜耳邊:“笨蛋,還不快跑!”譚曉茜微微扭頭,發現是“母親”?!澳赣H”面無表情,眼中卻難掩焦急神色。譚曉茜以為出現幻覺了,因為在這個世界,太陽、火苗、人,都是沒有溫度的,而眼前“母親”的眼里分明透露著關切的母愛。一定是自己之前思親成狂,她想。
“母親”見譚曉茜沒反應,周圍的人群圍著死去的兩個人沒反應過來,她狠狠在譚曉茜手臂上掐了一把:“快走!我叫你他媽快走!”譚曉茜痛得回過神,發現“母親”冷峻的眼中,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威嚴。
譚曉茜的心緒再次涌動,她說不出當中的情感,但絕非是后怕、絕望與迷茫。她咬一咬牙,吞回快涌出的淚水,猛然轉身,“母親”卻一把抓住她,將她掉落的刀放回她手上:“以防萬一!”
譚曉茜跑得無聲無息,但還是被兩個人看見了。他們憤怒地指著譚曉茜的背影:“快追!”“母親”一馬當先:“我去!”她又轉頭將懷里的孩子交給站在門邊的張玉芬:“幫我看著!”她心里卻在想,希望我為你拖延的時間,能救你的命。
眾人還是沒有追上譚曉茜。一輛路過的蹦蹦車載走了她。
車上,譚曉茜望著逐漸消失的“老家”,以及被遠遠甩在后面的兇神惡煞的人群,強撐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如同梨花雨落。
許久,譚曉茜終于安靜了下來。司機遞給她一張手絹:“剛才那么匆忙,得罪了縣里的人?”他見譚曉茜不答話,又把頭湊到譚曉茜跟前:“這里的人,千萬別得罪?!彼煊只剡^頭看著前路,“哈哈”笑了兩聲。
譚曉茜皺了皺眉:“謝謝師傅,還沒請教怎么稱呼?”
“我姓李,來來去去的人都叫我老李,你也這么叫吧?!?/p>
老李?譚曉茜心頭猛地一驚:“你是不是家住豐平,經常幫豐平的鄉里鄉親到茂城拉水泥?”
這次輪到老李吃驚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氣啥時候這么大了?”
譚曉茜沒理會他的問題:“你之前是不是拉過一個叫劉起的人?”
“不記得了。我拉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記得清?”
“你遇到他的時候,他渾身血污,在雪地里就快凍死了。他吃了你的餅,喝了你的水,拿了你的軍襖還忘了還,現在有印象嗎?”
老李一拍腦袋:“噢,你說那小子!對對對,還弄得我再去搞了一件新棉襖呢!”老李嘴里“咝”了一聲:“不對呀,你怎么碰到他了?他人呢?”
譚曉茜低下頭,半晌說道:“死了?!?/p>
老李“哦”了一聲:“這就對了。”又嘆了口氣:“哎,可惜了這孩子,但沒辦法,都是命中注定?!?/p>
譚曉茜狐疑地問道:“你說‘不對’,又說‘對了’,再說‘命中注定’,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要向我表達什么?你究竟又是誰?”
老李仿佛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地說道:“在希臘神話里,有一個叫卡戎的神,長相齷齪,兩眼噴火。他是冥王哈德斯的船夫,他的工作是將人的亡靈送到冥界。在那條冥河上,他不知走了多少來回,度了多少寒暑”,接著,他又“呵呵”笑道:“我在這條路上,也記不得走過了多少趟,乃至于忘了自己本來的名字。我不記得過往的人,也不了解他們的事。不過,不該知道的,你沒必要知道,該知道的,答案遲早會揭曉?!弊T曉茜聽得一頭霧水,感覺再跟他說下去也是自找無趣,索性再道聲謝,把頭偏在一側,慢慢閉上眼睛。
或許是這天發生太多的事,沒過多久,譚曉茜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老李看了她一眼:“睡吧,孩子,你不知道你有多幸運。睡醒了,你就到家了——真正的家,到時候,你就明白一切了。”說完,他調動了蹦蹦車握柄上的某個開關,只見蹦蹦車尾部突然冒出兩個排氣管,排氣管發出鮮艷的藍光,如同火箭助推器一般,將整個車迅速推離了地面,而飛向了半空。
半空的中央,一道白光奪目無比,如同天神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