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文明
走出青草地,沿著街道一路上行,譚曉茜察覺出一絲異樣。她回頭看看跟在后面的謝芷萱,后者謹慎的眼光里,也透露著躁動與不安。
街道兩旁種滿矮冬青,它們的高度、顏色、乃至綠瑩瑩的枝條,宛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香樟與銀杏隔行種植,遮天蔽日的繁茂枝葉,透露出陣陣盎然春意。譚曉茜不知道此身此地的確切時節,但從這段時間的經歷大致可以判別,現在不是十一月末,就是十二月初,矮冬青、香樟四季常綠可以理解,但銀杏非但沒有落葉,甚至都不曾枯黃,這顯然與常識相悖。
街道前不遠是一個十字路口,另外三條路向著不同方向各自延伸,一直到視野盡頭;街道上沒有哪怕一點紙屑、煙頭,路上干凈透亮的地磚,如同一泓清澈見底的湖水,可以反射出人與草樹的任何細節。此時,十字路口左邊方向的紅燈亮了,路旁的人群齊刷刷地停在斑馬線外,穿梭車輛之間的距離如同標尺測算好的一般,車輛也按照同一速度向前行駛,沒有半點擁堵,也沒有車響起喇叭。不多時,綠燈亮了,行人如同走軍步一般一齊邁出左腳,接著右腳,沒有誰顯得匆忙,也沒有人表現遲滯。
譚曉茜想起讀研的時候,隨導師去各個城市做項目。每次一上出租車,頭就不停犯疼:交通擁堵、行人不守秩序橫穿馬路、焦躁的汽車喇叭響徹云霄……當時,導師將這種現象解釋為社會發展的悖論:科技讓生活更舒適,也讓生活更麻煩。
制造一個有序的交通秩序,也因此被納入學校交通運輸學院的研究課題,但很快被否掉。因為如果要保證行車不堵、事故率降低,就必須保證每個司機、乘客、行人擁有類似乃至相同的心理,但很明顯這是癡人說夢。基因、環境、個人遭遇等因素,都注定了每個人的性格、素質、思想千差萬別;千萬次的車禍都不能成為引以為戒的教訓,更遑論學院里的紙上談兵。
譚曉茜正想著,思緒被一陣愉快的聲音打斷。她抬頭一看,前方是一所小學,此時剛好到了放學時間,學生們正排著隊伍有序地走出學校;校門口站著個女老師,學生向她說聲“老師再見”,她微笑著回一句“同學再見”,接著是下一個、再下一個……那種感覺,就像食品加工廠里輸送帶上的罐頭,而老師的角色,就是給這源源不斷的罐頭進行最后密封的機器。
譚曉茜不由皺了皺眉頭。從記事開始,印象中的放學情景從來不是這個樣子。學生們聽到放學鈴聲,都是爭先恐后地往校門口跑;也不會有老師守在校門口跟學生道別——他們去約會、健身、看電影,但絕不會有這么好的耐心來與每位學生消磨。
譚曉茜又看了近處的CBD、面包店、銀行,所有職員的道別方式如出一轍——他們顯得太文明、太禮貌了,如同麥田里隨風擺動的麥穗,它們一起點頭,一起躬身,一起回到原來的位置,而你瞧不出半點異樣。
而這發生在人的身上,就是最大的異樣。
人是有意識、有想法的動物,他們不會對同一老師、同事、老板擁有相同的好感,后三者也不會對前者保持相同的態度。如果這種事實實在在的發生,那么對象只能是行尸走肉。想到這里,譚曉茜不由想起病毒世界的遭遇,想起那群不幸患上“D病毒”的無辜者。她不由打了一個冷顫。
“原來,這就是外面的世界”,謝芷萱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沒有半點欣喜的色彩:“他們顯得彬彬有禮、從容有序,但為什么讓人感覺手腳發冷?”
譚曉茜搖搖頭:“走吧,別想了,我們去吃點東西。”
吃飯的地方,是一家中檔牛排餐廳。店面的設計,如同農村辦理婚喪嫁娶的流水席,一眼望去,盡是大小規模相等的四方桌。四方桌按九宮格的樣式排列,柔和的燈光罩在頂方,就像櫥窗里靜靜安躺的面包,等著人們把它帶回圣誕節的桌上。
兩人坐下,服務員一臉微笑地迎上來躬了躬身:“歡迎兩位。你們吃點什么呢?”分明是很友好的表示,但聲音卻沒有任何色彩。
點完餐,謝芷萱如同懵懂的少女般東張西望,譚曉茜則查看著這里用餐的人。當中有朋友、有情侶、有家人,他們都帶著笑容,輕聲細語地彼此交談;手上的刀叉在肉排上反復切割。父母不會把為孩子切好肉塊,情侶之間也沒有彼此喂食。他們就像一群演技拙劣的群眾演員,正使出渾身解數來維持溫馨的氛圍不被打破。
不久,服務員把牛排和濕巾端上來:“請清潔后慢慢享用。”她的臉上仍是帶著笑容,聲音仍是沒有感情。
謝芷萱以前從沒吃過牛排,照著譚曉茜的樣子拿刀狠狠一割,割下的牛排掉在了桌上。她臉一紅,用叉子叉起桌上的肉塊正要往嘴里送,服務員突然沖到她身旁,一把搶過叉子:“別吃!不衛生!”說著,連叉帶肉丟在旁邊的垃圾桶里,一手遞給她一副新刀叉,另一只手取出消毒巾,在桌上不停擦拭。
謝芷萱的臉更紅了,手足無措地盯著服務員。譚曉茜也微微一愣。過頭了,她想。她切好一塊牛肉,遞到謝芷萱的盤子里:“吃。”
誰料服務員又將她喝止:“你用過的東西,怎么能讓別人用?”她好像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有低聲細語地道歉:“對不起,但刀叉已經過了你的嘴,嘴里的細菌難保沒有問題,如果感染了別人,那就……”
譚曉茜看看四周,只見所有人都轉過頭皺著眉看著她,如同審判窮兇極惡的犯人。譚曉茜也坐不住了,她直直看著一臉憨態的服務員:“至于這樣嗎?我和她吃過同一碗飯、睡過同一張床,走過你難以想象的絕境,我們還不是好好地坐在這里!”
餐廳嘩然了,所有人都張大嘴巴,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嘆;接著竊竊私語,就像在討論如何處置這兩個人類的敗類。
服務員也露出驚詫的表情:“那你們以后要注意了。生活中處處有危險,比如這刀叉,當它經過了你的嘴,就不再衛生。因為人的唾液中有600多種微生物,這些微生物各自不同,且因人而異。一次觸發,就可能引起群體性傳染,即便造成人類浩劫也不無可能……”
“夠了!”譚曉茜一拍桌子,拉起謝芷萱:“芷萱,我們走,這簡直是一群神經病!”謝芷萱將譚曉茜給她的那塊肉排放進嘴里,一臉挑釁地望著服務員一陣大嚼特嚼。
望著兩人遠去,用餐的顧客俱是冷了半晌,心思才回到用餐上。他們慢慢地用刀叉切著肉排,彼此之間竊竊私語,對兩個女人進行道德的審判。
兩人走了幾家,都是類似的情況——服務員、顧客表現出的文明,已將人性壓制得蕩然無存。最終,她們回到面包店買了幾塊面包填了肚子,因為只有面包店老板不會跑出來監督她們不文明的用餐,不會給她們灌輸文明的意義。
夜風吹來,譚曉茜知道她們該找住處了。然而沿街走了許久,她們都沒看見哪怕一個賓館的招牌,仿若這是一座與世隔絕的城市,城市里從來沒有一位過客。
一輛車在兩人跟前停下。車門開了,一個穿白色西裝的中年人朝她們打手勢:“上車。”譚曉茜知道自己不該上陌生人的車,但她還是點點頭,帶著謝芷萱坐了上去,因為她感受到這個人身上有種熟悉的氣息:溫度。
車輛在一幢摩天大樓前停下,中年人將她們帶到最頂樓。門打開后,另一個頭頂半禿的中年人兩眼放光地擁了過來:“啊!活生生的外來人,歡迎歡迎!”
譚曉茜和謝芷萱一臉嫌惡地避開擁抱。中年人尷尬地摸摸禿頂:“呵呵,是有點突兀……你們坐,我給你們解釋。”
譚曉茜坐下后,順著中年人的話問道:“‘活生生的外來人’是什么意思?你們這個城市沒有外來人?外面那么多文明有序的人不是活人?你們又是什么人?”
中年人給兩個“外來人”倒上茶,茶水剛過杯子的一半:“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顏,大家都叫我顏博士。我先回答你第三個問題”,他放下茶壺,回頭指著其余幾名或站或坐的中年人說:“我們是文明的守護者。”
“文明?”譚曉茜覺得不可思議:“機械化地生活、非理性地注重飲食,這就是你所謂的文明?”聽完譚曉茜的說話,謝芷萱也昂首瞪大眼睛望著顏博士,一臉質問的表情。
“沒錯!你也發現這座城市纖塵不染、井然有序了?”顏博士滿臉通紅,好像沒聽出譚曉茜的諷刺意味,繼續興奮地說道:“從我記事開始,守護這座城市的文明,就成為我們這些‘活人’奮斗終身的使命。”他又嘆了口氣,“聽父輩說,更早的時候,這里并非當今的樣子,由于人體基因、成長遭遇等不同因素的影響,再加上疾病、死亡的不期而至,當時的狀況十分動蕩,人們都怕某天自己突然死去。于是,人們開始了探求延長生命、維護秩序、傳承文明的真諦。終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中,先輩們終于找到了當中的奧秘。”
“是什么?”
顏博士將合攏的兩只手向兩邊伸展:“基因量化”,望著面帶困惑的兩個外來人,顏博士頗有些得意:“在人體里,最奇妙的,莫過于人的情感,它讓每個人都各自不同,有的脾氣火爆,有的心性沉穩。于是,偉大的文明締造者——我們的先輩們——提出一個假設:有沒有可能將這種情感基因剔除掉,讓人失去原有的個性,而變成一個命運的統一體?隨著科技的發展,這種可能終于實現,那就是克隆人。由克隆技術誕生的人,不需要受精卵,也就是說,他們失去了父母的基因,而這些基因,正是影響人物性格的罪魁禍首。沒有基因的克隆新生兒,就如同一張沒有玷污的白紙,而我們這些‘活人’,就是白紙上的印刷機,他們的思維意識、言行舉止都由我們按制定的標準來量化注入。因此,他們千人一面、如出一轍,面對紅綠燈的時候遵守交通秩序,男女之間的情愫點到為止而不會真正結合,同時一致拒絕一切不衛生事故的發生。因為有了健康的意識,他們能擁有更長的壽命,能代替人力去處理一切工作——建筑、園丁、金融等等,能為文明的繁榮和城市的進步持續輸出力量;即便他們突然死去,我們也不會有切膚之痛。而我們這些‘活人’,也能在這幢‘無菌大樓’里安然度日,不再懼怕微生物的入侵。對了,街道上的植物、人們豢養的寵物,也都是克隆量化后的產物——盡管它們與人誕生的方式有所不同,但我們已針對不同物種,各自形成了一套克隆手段。因此,它們呈現的姿態、面貌、體積大小都如同復制的一般。這就是我們創造的偉大文明,也就解釋了你的第二個問題。至于第一個問題”,顏博士摸了摸禿頂,“一直以來,這里確實從未有外人踏足,我們給每一個克隆人建了家,因此這里不需要酒店旅館。最開始,我還以為你們是外星人。”
我們的確是“外星人”,譚曉茜想。“那你們不吃不喝嗎?”譚曉茜問。
“在樓頂,我們建立了一個巨型溫室,里面無土栽培了各種瓜果菜蔬。三樓是食品調制室,食物會經消毒、物理處理等凈化后進行復雜的非化學調制,最終生成吸食的營養液。這種營養液的能量濃度非常高,能起到與三餐相同的作用”,顏博士從消毒柜里拿出兩包,遞給譚曉茜和謝芷萱:“試一試。”
譚曉茜覺得有些口渴,但營養液的制作過程讓她反感。她想到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怕喝這東西?她接過營養液,皺著眉頭嘬了一口,味道可口出乎她的意料;謝芷萱也很快喝完了一袋,直直地看著顏博士。顏博士無奈地又拿出一袋,遞給謝芷萱。
“即便如此,你們與世隔絕,沒有戶外活動,不能呼吸新鮮空氣,這與死了有什么區別?”譚曉茜放下營養液,繼續審問。
顏博士笑著分別遞給兩個女人一副眼鏡:“戴上。”譚曉茜和謝芷萱戴上后,眼前的世界頓時變樣:譚曉茜的眼前出現一張3D巨幕,上面正播放著一部穿越時空的科幻片;謝芷萱則看到一名英俊的男人正褪去上衣,輕輕對她說:“睡吧。”頓時,她滿臉羞赧。
顏博士說:“我們在每個克隆體——包括人、動物、植物上面都安裝了全視角針孔攝影機,再通過虛擬設備連接到這副眼鏡上來。因此,只要戴上眼鏡,即便我們坐在這里,我們也能去打高爾夫、喝下午茶。”
譚曉茜被巨幕晃得頭暈,她將眼鏡摘下:“如果用科技來守衛文明,那么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死以后,這幢樓里的所有‘活人’死了以后,這里的克隆人該怎么辦?這里的文明又該如何延續?”
“自我克隆”,顏博士將手掌放在心口:“我們在青年或壯年之時,會用消毒設備提取出‘活人’的基因、血液、毛發等人體基本物質,利用它們塑造出另一個自我,也就是我們的后代。五到十樓,是我們建造的外界模擬環境,它是這座城市的壓縮版,我們的后代在那里學習、成長,因為身處與外界類似的環境,他們基因里的個性和情感會逐漸褪去;同時,克隆技術最大的特點,就是有損基因的傳承。因此,外部環境與內部變化之下,我們的后代會逐漸褪去個人的意識,最終與外界融為一體——與自己締造的人一起守護文明,這也是我們的終極理想。可惜”,顏博士的眼色暗淡下來:“我已是第54代自我克隆人,但我還是擁有無法抑制的喜怒哀樂,我還是無法見證到終極理想的實現。”
譚曉茜和謝芷萱都大吃一驚。“那……你們這里還有真正意義上的活人嗎?那種沒有自我克隆過的人?”
“早就沒有了,我們這群人,最少都是50代以上自我克隆的再造人”,顏博士打開房屋深處的一扇門:“這里面,孕育著我們的后代。你們可以來參觀一下,但不要太大聲,因為它們還未蘇醒。”
大街上已經萬籟俱寂,只剩下兩個此起彼伏的急促呼吸聲。
譚曉茜和謝芷萱幾乎是逃出來的,她們覺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謝芷萱看了看近處和遠處的大樓里,沒有一處有光亮,恍若置身鬼城。“人們一起起床、上課、工作,一起吃飯、回家、休息、關燈……原來,文明是這個樣子”,謝芷萱的語氣中透露著無限失望。
譚曉茜仍瑟瑟發抖。她想起剛才所見的一幕:一排排的大型試管里,一個個嬰兒正在無菌營養液里沉睡;兩根管子插入液體里,進行供氧和液體更換;試管底部,柔和的暖燈隨著克隆嬰兒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而不斷調節亮度。
“營養液”,當顏博士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譚曉茜覺得苦膽都快吐出來了。盡管她知道兩種營養液成分不同,但她仍感覺被營養液包圍的是她自己。博士問她是否想依靠這個技術造福后代、造福這座城市的時候,她拒絕了,“文明是光輝的,但這里只有黑暗”,她說。
此時,她看到了四周一片漆黑的高樓大廈。
是的,她想,這里只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