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李安的經(jīng)典之作《飲食男女》開場,有一場經(jīng)典的烹飪戲。老戲骨郎雄花白著頭發(fā),照例忙碌而有序的準(zhǔn)備著一家人星期天的晚餐。刀具靠墻一排整齊陳列的廚房里,默默無聞的身影頗顯寂寥,手下一氣呵成的刀工卻自成驕傲,近景鏡頭下的魚肉生鮮散發(fā)著鮮亮的光澤,無限誘惑人的味蕾,鍋里滋滋作響的熱油,下鍋時刺啦一聲油淋魚身的暢快,香味透過屏幕滲透過來。砧板上有亂爬逃命的牛蛙,待宰的肥鴨倉皇的撲棱著翅膀,剁陷時咚咚咚咚的節(jié)奏聲,動靜相稱,都無聲的傳達(dá)著父親年歲老去的寂寞和兒女不知所措的慌亂。
據(jù)說這個鏡頭經(jīng)常被用來作為廚師學(xué)校的教程,不知真假,但它確為整部電影的亮點之一。中國人愛吃,擅吃,每日里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與廚房脫不了關(guān)系。只是有的人吃僅為飽餐果腹,不問菜質(zhì),狼吞虎咽斯文掃地;有的人吃是為敘情,在飯桌上一家絮叨,圍爐夜話,以親情聊慰辛勞;有的人吃只為來往關(guān)系,酒桌上你來我往觥籌交錯,醉態(tài)百樣生計艱難。還有一種人,卻是吃的雅俗共賞,既滿足了捕獵天下美食的口欲,又吃出了滿腹詩書的文人雅趣,古史今聞,更旁敲側(cè)擊的點評著飲食如人,眾生百相。
近日淺讀《雅舍談吃》一書,作者梁實秋。原本僅為讀些輕松快意的文字,感受筆墨間的酸甜苦辣美味佳肴。一書讀完,卻讀出些美食口欲以外的意味來,寥寥數(shù)字,留存日后念想。
梁實秋愛吃,家境優(yōu)渥,他從小遍吃老北京城里的大小食肆。信遠(yuǎn)齋的酸梅湯垂涎三尺,玉華臺的湯包湯汁四濺,正陽樓的烤羊肉鮮香濃郁,便宜坊的烤鴨肥嫩多汁,東興樓的爆雙脆韌中帶脆,砂鍋居的白切肉口味清淡,這都是有名的菜館,無論是山東幫還是淮揚幫,各自偏安一隅自成一家,以各式拿手好菜待客,雖廚房臨街,便利“口兒廚子”站在外面學(xué)兩手兒,卻不怕人學(xué),因為很難學(xué)到家。
無名的各樣小吃也為先生所愛,家常自制的核桃酪費時費力卻細(xì)膩爽滑,走街串巷的豆汁兒臭不可聞卻口味濃郁,冬日里滿巷飄香的糖炒栗子甜人心脾,家常里的一碗菜粥也清淡宜人滋補脾胃,哪怕就是簡單的老北京的燒餅油條,也深深鐫刻在先生的記憶里,輾轉(zhuǎn)成半個多世紀(jì)芊綿不斷的鄉(xiāng)思故愁。
簡單樸實的文字里,中西南北各異的各樣吃食娓娓道來,顏色性狀,來源追溯、多樣做法、各味口感。。。先生不做虛張聲勢的華麗鋪陳,僅為就食論食,一菜一篇,名菜小點地位相同,從未有厚此薄彼的區(qū)別對待,或自我點評,或取笑友親,笑罵由己,令人讀來忍俊不禁意趣盎然。
梁實秋擅吃。吃不僅為一飽饕餮口欲,更為那一味文人雅趣。一客吃食上桌,眼觀色,垂涎欲滴,鼻聞香,鮮香誘人,口嘗味,千滋百味,然人有七情六欲,眼耳口鼻四感,剩下耳朵做什么呢?
曾經(jīng)火爆全球的韓劇《大長今》里,韓尚宮娘娘歷經(jīng)艱險升任最高尚宮后,呈上御膳給皇帝,皇帝品嘗美食,卻憶起過往的鄭尚宮娘娘,因她會在皇帝進(jìn)膳時為他講解各味菜肴的有趣故事,令他開心進(jìn)食。美食易得,因只在烹飪技術(shù)層面,天下之大,擅烹飪者比比皆是,然美味難得,即不僅色香味滿足眼口鼻的生理觀感,還有內(nèi)在的文化底蘊支撐起食物令人心曠神怡的心理享受。梁實秋擅吃,即吃的人文雅趣十足。
全書分四輯,第一、二輯記錄各樣中式美食,一食一篇。第三輯記錄異國美食,言簡意賅。最后一輯簡談食客感想和飲膳正要。全書引經(jīng)據(jù)典,底蘊深厚,更摘錄身邊友人趣事,讀來或是莞爾一笑,或是捧腹不止。
開篇一味《西施舌》即以郁達(dá)夫點評清初周亮工宦游閩 《閩小記》的文字引入,又以清張燾的《津門雜記》輔證,短短不足四百字的小文,卻多方考證引經(jīng)據(jù)典,紙上食味,心中觀史。
清梁晉竹《兩般秋雨庵隨筆》見證了西湖醋溜魚的清淡之致;《北平風(fēng)俗雜詠》嚴(yán)辰《憶京都詞》十一首對北平烤鴨情見乎詞;沈括《夢溪筆談》里記載了有關(guān)熗青蛤的饔人笑話;蘇東坡《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詩:“似聞江鰩斫玉柱,更喜河豚烹腹腴”有注:予嘗謂,荔枝厚味高格兩絕,果中無比,唯江瑤柱河豚魚近之耳。看這位老饕,吃一看二眼觀三,有荔枝吃,還想到江瑤柱與河豚魚。
詩詞筆記,信手拈來,有為解析食材歷史淵源,追根溯源,從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探索到陸游的《老學(xué)庵筆記》;有為佐證食味今昔之別,心生惋惜,從《兩般秋雨庵隨筆》驗證到《同治都們略記》;有為增添飲食樂趣,談笑風(fēng)生,從沈括的《夢溪筆談》趣談到洪應(yīng)明的《菜根譚》。連好友徐志摩為沒吃到桂花煮栗子寫了一首詩《這年頭活著不易》,也被用來引證,令人忍俊不禁。
雖是一本美食評薦的散文集,更是一本通古論今橫貫東西的美食典錄匯。我時常在先生淺淡平常的文字里,感慨著他淵博的學(xué)識和深厚的積累,不是單純的滿足口腹之欲,而吃的有情境有雅趣有品位,可謂魚與熊掌兼得。
梁實秋會吃。他雖愛吃,也不是奇珍異味都要囊括腹中。一味熊掌,吃在嘴里又軟又粘又爛又膩,味雖不惡,只是觸覺方面并不愉快,以至于難以下咽。由此引申至食味八珍。他以為,上天雖然待人不薄,口腹之欲究竟有個限度,天下之口有同嗜,真正的美食不過是一般色香味的享受,不必邪魔外道的去搜求珍異。
或許世人常論美食,意指山珍海味,然人間有味是清歡,雞鴨魚肉自是正味,青菜豆腐亦有其香,何必龍肝鳳髓方得快意。就先生而言,兒時記憶里母親做的一碗外酥里嫩的炸肉丸即是美味無比回味無窮,就我們而言,勞累一天奔波到家一碗熱氣騰騰的排骨藕湯即能消解一身的風(fēng)塵疲倦。美食美味,既在身外,又在心內(nèi),即飽餐味蕾,又安撫心意。
穿牖而來,夏日清風(fēng)冬日日,卷簾相見,前山明月后山山。一盞淡酒,東籬微醺不論人間舊事,半杯清茶,柴蘆半暖笑說家長里短。一本《雅舍談吃》,談的是酸甜苦辣的吃食,敘的是可嘆可笑的故事,論的是考證確實史話,述的是文人雅客綿綿不斷的故情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