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么地方?如此陌生,如此熟悉。只有一種顏色:如血般的紅;只有一種存在:瘋狂肆長的曼珠沙華;只有一種狀態:靜止。這片領域的每一個角落,每一處空隙,每一條狹縫,都布滿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它們在此枯萎、在此繁茂,而枯萎與繁茂皆只是一瞬,好似扭曲的繁華夢幻,存在又不在,有意義卻也沒有意義。置身在這樣的地方,我深深感受到的,是空蕩,是虛無,是無限的壓抑,還有難以明說的恐懼。
“你……你怎么又逃到另一個世界來了!”
聽到德國牧羊犬的聲音,我迅速轉過頭,望向他。“逃?我為什么要逃?我可能只是不小心走錯了路,但也有可能不是我的錯,而是傳送我們回去的東西出了故障,所以我們才會非常不幸地來到這個……這個看起來就讓我毛骨悚然的地方了。”
“哎,你還要沉睡多久呢?”德國牧羊犬嘆息道。“算了,算了,這是你的選擇。”德國牧羊犬補充道。
從第一次交談到現在,我總覺得自己和德國牧羊犬在某些方面難以溝通,他說的很多話我都聽不太懂,無法領悟,而我說的話,又似乎能在無意間傷到他的心,我卻怎么也找不出德國牧羊犬傷心的緣由。剛剛,說完那些話后,我,好像又在德國牧羊犬的眼中瞧見了悲傷的痕跡。惻隱之心生起,我輕聲問德國牧羊犬:“我們,認識嗎?”
聽到我的問話,德國牧羊犬突然多了幾分精神氣,但又很快回到了原態。只聽德國牧羊犬悶聲說了句“不認識”。
他的回答讓我更加不解了,我脫口問:“那你為什么……為什么……”可是我突然發現,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問什么,要說什么,于是我突然惱火地叫了聲:“哎呀,為什么我總覺得你認識我?而且,我覺得你有心事,你眼中總是閃過悲傷。”
“我……”德國牧羊犬第一次接不下我的問話,停頓了一段時間,才繼續回答說:“主人讓我將你喚醒,把你帶回到人類世界。其實……”
“其實什么?”
“你不是魚,這一切也都是你幻想出來的,你是人,和我的主人一樣,是人。”
“哈哈哈哈,你別和我開玩笑了,一點也不好笑。”聽到德國牧羊犬不切實際的回答,我控制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但德國牧羊犬卻仍舊一本正經地強調道:“你知道我不是開玩笑。”
我收回笑容,臉色一變,冰冷回道:“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我知道自己說得篤定,我的心也是這樣認為的,但,不知道為什么,聽到德國牧羊犬說我是人的時候,我的頭部傳來了陣陣痛感。痛感刺穿腦髓,愈發難忍。
哭泣,沒有止盡的哭泣在世界的另一處飛速閃過。定睛再看,曼珠沙華,紅,德國牧羊犬,我仍置身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只是周圍的曼珠沙華開得更加艷麗些罷了。
“誰在哭?”我問身旁的德國牧羊犬。
“原來你聽得見他們的哭聲,”德國牧羊犬說,“可你為什么就不肯睜開眼睛看看他們,看看日夜守護在你身旁的父親、母親?你看你的母親正在為你哭泣,你聽,你的心也跟著在哭泣。”
“啊?”又是一段晦澀難懂的話。“我只認識小丑魚,哦不,現在我還認識你和森林的居民們,哪來的父親、母親?”
德國牧羊犬不再作答。繼續朝沒有區別,沒有方向,不知終點的方向走去。看著他獨自行走的背影,我竟產生這個世界只有他是活的這樣的錯覺。于是我也不再說話。
沉默,我在沉默,德國牧羊犬在沉默,周邊一切靜默。
漫無邊際的紅迎面而來,一片緊接一片,刺得我的雙眼生痛。我終于發覺自己并不適應于呆在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叫我莫名心煩意亂,我應該趕緊離開,越快越好。靈魂拼命想要掙脫肉體逃離至安全的地方,肉體卻變得沉重起來,像貼在紅毯上似的,連抬起腳來都要比往常加倍費力。
“小丑魚,這個白蘑菇可不可以?”
山間的清風拂過樹梢,拂起落葉松針,“沙沙”作響,溪流的聲響穿過風的層層屏障,又被風襲走,若有若無。各類昆蟲,鳥獸,魚蝦與自然達成共識,巧妙藏匿,友好相依,安然共存,點亮了小山的生命。我蹲在背陽處的一個谷底,左手撐地,右手拿著剛剛拾到的白色蘑菇向不遠處的小丑魚招搖。
“可以,看起來很鮮美!”
聽到小丑魚的夸獎,我摸摸手中蘑菇,開心地把它放進籃中。已經摘了半籃蘑菇,統一的嫩白色,圓圓的,胖胖的,不如彩色蘑菇斑斕、艷美,因此不似彩色蘑菇般陰晴不定,處處含毒。
我朝小丑魚跑去,將今天的成果和她分享。
小丑魚接過竹籃,感嘆道:“哇,這么多蘑菇,小藍魚很厲害呢!”
“恩,因為今天有新的客人,我很開心呀!”
“哦,原來這么多小蘑菇都是我們小藍魚為客人準備的。那好,小丑魚就先回家去把小蘑菇變成香噴噴的蘑菇湯,小藍魚可不可以自己帶我們的客人在這里玩呢?”
我左右尋找,看見那個叫做楚楚的客人,她正斜靠在松樹下,一動不動,似乎睡得很香。我走到她身邊,輕聲回答小丑魚:“當然可以!”
小丑魚挽起盛滿野菜的竹籃微笑下山。
我慢慢蹲下身,對著熟睡的楚楚不斷吹氣。“醒醒,醒醒,小藍魚帶你去玩好不好?”
楚楚揉揉眼。
“是你在呼喚我嗎?”
“是我,是我。”
楚楚繼續揉眼,似乎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你知道嗎,我剛剛不小心走進一個很美很美的夢里,當我要深深沉睡其中時,是你把我及時喚醒,謝謝你,你救了我,你真是條好魚呢!”
我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楚楚則繼續說下去:“你就是暖城對不對,哦,剛才小丑魚已經給我們互相介紹了,你是小藍魚,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和人類的你一模一樣。”
“人類的我?”我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在我忘卻自己是由人轉變為現在魚的模樣的現在,記憶突然被殘忍揭開,轉變時的強烈痛楚猶存心間。我緊皺眉,警惕地問:“你,認識我?”
楚楚覺察到了我的戒備,立馬清醒了很多,解釋道:“你別緊張,你別緊張,我沒有惡意的,我也是由人轉化成的魚,那個時候我們在一起努力,只是你比我早一步找到了尾巴,來到了大海。”
“真的嗎?”我疑惑地問,見楚楚點頭,才放心微笑,“好,我相信你。”
我靠著楚楚靠著的松樹坐下,望向樹梢,除了枝葉,天空,云朵,什么也沒有看見。
嘴唇微張,問楚楚:“關于人類的事情,我記不太清了,你能不能講些我們的故事給我聽,就只講我們的故事?其他的我還沒準備好接受。”
楚楚看著我,點頭。“當然好啊。很久很久以前,那時你叫暖城,我是楚楚,你我都是人類,我們住在一個叫做灌藻的小地方,為大人們認為非常重要的高考日夜奮斗……”
我平靜地聽著楚楚講述,就像在聽書本上他人編造的故事,什么感覺都沒有,什么畫面也想不起來。但隨著故事的深入,楚楚的眼角漸漸有了淚花的痕跡,當她講到自己因為壓抑嫉妒而冷淡我,疏離我,甚至對我亂發脾氣的片段時,我看見她決堤的淚水沖刷而下,心便隱隱有了痛感,像是因為心疼。我伸出右手,仔細為楚楚擦拭淚水。
“你……別哭,別哭,那些事我根本不記得了,我們就當它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好不好?你是我的小魚楚楚,我是你的小藍魚,雖然我不知道城堡是什么,但我還是可以做溫暖你的城堡,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好不好?”
“不,小藍魚,即使你不記得,但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過了,無法更改,它永遠存在在我們的心底。如果我沒有那樣對你,如果我遵守我們的諾言陪伴在你的身邊,如果我不那么自私多關心你一點,你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楚楚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不受我的控制,我雙手捧頭,想用思維改變這一切,美化這一切,卻不見效。我想我的世界出現了破綻。淚水從眼角輕易滑落,我低下頭,委屈地緊緊抱住雙膝,自語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的海洋很美好,沒有出現裂縫,我可以控制一切,我是這里的主人……”
說著說著,我突然被楚楚擁入懷內:“別擔心,這片海很美,真的很美,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海洋。”
我輕輕抬頭,楚楚臉上的淚水早已不見,她正在看著我,面帶笑容。
我在楚楚的懷中笑了起來:“偷偷告訴你喲,我的海洋只有幸福,剛剛你的眼淚差點要把海洋的幸福淹沒了,你可把我嚇壞了,如果我的海洋沒有了幸福,它很快就會干枯掉,再也恢復不了了。”
“真的嗎,對不起,剛剛我是太傷心了,一點也沒注意到這些。”
我伸手順著楚楚臉的輪廓比劃了一圈,溫柔說道:“別傷心了,我代表人類的那個我原諒你。”
“謝謝你,暖城,”楚楚說,“我多么希望你能夠清醒過來,就像原先一樣。關于,我們的曾經,你還想聽些什么嗎?”
“那個吳竟成,后來我們,或者你,有沒有再見過他?”我小聲問道。
“吳竟成啊,”楚楚對著我說道,她的眼向遠處望去,似乎望向了非常非常遠的地方,一個我看不見感受不到的地方,“離開后他再也沒有回來,音訊全無,直到某一天他出現在電視里,我才知道他被送進了監獄。”
“監獄?監獄是什么東西?”
“那是一個專門關押犯了錯誤的人的地方,進去了會很苦,心理上,身體上都苦。”
“啊,人類應該相親相愛,他們怎么能把自己的同類關在那樣一個地方受苦呢?”
“因為吳竟成為了自己生活下去而吸毒販毒,違反了人類的法則,所以人類要懲罰他。哎,他真可憐,好不容易有勇氣沖出牢籠想要實現自己的夢想,卻被現實狠狠甩了個嘴巴,不知道現在的他是不是在后悔。”
“我想他應該不會后悔吧。”
“哦?”
“因為他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轉向另外一個牢籠,但在這過程中他有享受到自由,這是那些囚困在牢籠中怯懦的人們永遠也無法親身體會到的東西。”
楚楚將視線收回,靜靜地望著我,數秒過后,會心一笑:“你說的,有道理,我們的吳竟成,自由過。”
我也笑。
天空在我們的談話中漸漸變灰,楚楚把我送回了竹樓,她沒有進去,只是默默地看著我進去,她說她想明白了,她還想再做一回人類,她說她會離開先前扭曲的世界,找一個小島,一片森林,搭一間小屋,做幾只桌椅,從此不問世事,安靜度日。
她說若有那么一天,我突然記起了她,也不必去找她,只要偶爾想想我們的曾經,知道有那么一個叫做楚楚的人現在過得很幸福就行。她囑咐我一定要幸福。
我上樓,以背影面對楚楚,當我轉過身時,她已不在。
晚上,我夢見自己坐在一張木椅上,不知疲倦地做試卷,一張試卷做完桌面上立刻又出現一張,仿佛這些試卷注定做不完,而我卻不肯停下片刻,一心想要將這種無止盡完成,身邊是楚楚和吳竟成,他們也在做試卷,樂此不疲。
奮力抬起右腳,朝德國牧羊犬行走的方向移動,某一剎那,正遇曼珠沙華的敗零,朵朵紅色花瓣跌落臉頰,瞬間黯淡、脫水,化為黃灰色的干枯遺骸,崩裂、消散、沒了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