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紀念】
我生于長于璜塘鎮,這里以肉狗養殖為業,聲名遠播,童叟無欺。我二十歲那年,鎮上新調任來了鎮長徐德恭,此人曾在動物保護協會任過職,半生吃齋念佛,頗有釋者之風,到任不久便發下通告:為了響應以德治國的方針政策,樹立國際新形勢下經濟建設的文明新風,本鎮自即日起全面禁止肉狗養殖,改以推廣寵物犬馴養技術。鎮政府當時最新公布的工作計劃中也注明,將在年底舉辦第一屆璜塘鎮寵物名犬大賽,大賽第一名將有幸獲得十萬元的萌寵獎,比賽實況也將通過自媒體向全國轉播。自此之后,璜塘鎮日夜犬吠,每每上級領導下來走訪,徐鎮長都以此為傲,向領導詳加介紹,認為這是經濟建設與精神文明建設雙豐收的佐證。
鎮長通過大喇叭將寵物名犬大賽的消息公之于眾的那刻,我正在長途汽車站的站臺上與一條渾身長滿毒瘡的流浪狗對峙。我原本的計劃是乘坐五分鐘后到達的城鄉班車前往幾十里開外市區打工,掙一筆快錢,為自家的房子添置兩扇鋼門,因為這條廣播的緣故,僅僅數秒之后,我將徹底改變來此的初衷,同受牽連的還有我面前的這條流浪狗。
在過去的二十年里,我被冠以爛泥糊不上墻的惡名,璜塘鎮是個小地方,人和人之間多少有些沾親帶故,再不濟也在一個湯鍋里涮過狗肉。我與他們親故,他們卻視我為無物,他們說我的所作所為讓他們痛心疾首,我因此很不歡樂,我篤定我并沒有給他們制造很多痛苦,我如此肯定是因為我認為痛苦有嚴格的劃分標準,古人言快樂是要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誠然他們為我所承受的痛苦并不足以支撐起我想要的快樂,或是他們有錯,或是古人有誤。
我承認我與大多數人不太一樣,但天才生來特立獨行,我確信我只是在努力的方向上和大多數人做出了不同的選擇,舉個例子:我凝視天空的時候,腦袋里會不由自主地跑出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它們或者捉對廝殺,或者列陣群毆,時間流轉,仿佛歲月神偷,我專注于思考,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認同。當然,他們可以對我嗤之以鼻,我無法干涉他們的想法,他們有言論自由,同理,從思想獨立的角度出發,他們同樣沒有權利試圖改變我的人生。
即便沒有徐鎮長的到來,璜塘鎮養狗業也已經足夠興隆,許多人因此發家致富,居民住宅越建越高,我的左右鄰居張虎和王勝家都建起了三層小洋樓,只有我家祖傳的三間舊屋十幾年如一日依舊如故。我并未因此心生怨懟,父母早喪,我一人獨居三室,在我看來,這樣的生活足有幾分奢侈。說句公道話,我的兩家鄰居都不算是心思歹毒之輩,若是有心,他們大可以聯合起來將我趕走,然后將我這一畝三分地對半瓜分。
當然,大家相安無事也有我運作的成果,處于兩戶大戶人家之間的緩沖地帶,我的不作為成全了他們兩家縱橫捭闔的人生需求,任憑他們爾虞我詐、遠交近攻,我始終巋然不動,實際上我也確實別無他處可去。受多了夾板氣,我也有些不勝其煩,便想著改一改眼下的局面,不知是走漏了消息還是這世上當真有神機妙算,鎮上唯一的算命先生劉半仙竟然不請自來要為我破煞。他進門第一句話是:胡萊,你有血光之災。他這套說辭我聽著耳熟,便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多余的銅板可以給他。
他的臉上有些掛不住,露出一副我把底褲脫下來硬要供他欣賞的表情,他大概認為我說這話多少有些心有戒備的意思,天地良心,我說那話已是情急之下自尊心爆棚的結果,那句話里的“多余的”其實是真的多余。劉半仙問我知不知道我這房子出了什么問題?我搖了搖頭,承認了自己的無知,他沒有賣關子,板起臉來告訴我,這兩側的房子高聳出來,我居中那便是應了“天斬煞”,這可是掉腦袋的煞劫。
他說得有理有據,我無可辯駁,我正躑躅能不能想出一個空手套白狼的法子誆他為我破煞,他竟不等我開口自顧自地搶答告訴了我答案:換門。正所謂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他這一手倒轉乾坤著實讓我匪夷所思,我忍不住向他投去:“你是不是已轉行經營賣門生意?”的復雜表情。他對此視而不見,解釋說,煞氣入室,必由口入,若想遮擋煞氣,一扇好門必不可少。我便問他什么樣的門可擋此煞氣,他左顧右盼,神神叨叨,最后定論張虎家用銅門,王勝家則是鐵門,我若想避此劫數,得用鋼門。
我聽岔了他的意思,頗為不忿地指出,我雖不在乎臉面,可還沒到每日光腚朝外任人觀賞的地步。劉半仙聽完這話,眼睛瞪成了銅鈴,時值午休時間,方圓百米無一例外都被他的怒吼聲震醒:鋼門,鋼門,誰他娘的要看你的肛門?他語義含糊,但音量震天,我終于弄明白了劉半仙的鋼門所指,但為時已晚,悲劇已生,自此之后半仙的名聲徹底崩壞,跳進黃河也再沒洗清。
我與車站的那條流浪狗對峙良久,起因是它覬覦我用全部家當買下的那根烤腸,宣傳名犬大賽的廣播就在此時從車站的破音喇叭里傳了出來,新任鎮長煽情且聲嘶力竭的聲音猶似便秘,三遍講完,面前這條流浪狗在我眼中驟然標致起來,我主動將手里剩余的半根烤腸丟到它的面前,它受寵若驚,以至于警惕我動了拿它下酒的邪惡念頭,嚇得它慌亂下失了禁,抬腿撒了一泡黃湯,不偏不倚,淋雨般落在坐在它側邊破舊長椅上身穿鵝黃繡花連衣長裙的女孩的蕾絲裙擺上。
女孩一頭長發,身材纖細,皮膚白皙,長相清秀,我一眼便能篤定,她絕對不是我們鎮上的女子。璜塘鎮的也有好看的女孩,但沒有一個有她身上那股獨特的味道,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上來,我將其定義為另類的氣息,彼時我對荷爾蒙和多巴胺一無所知。
女孩沒有氣急敗壞地上來與我理論,她緩緩起身,走到我的面前,以一口清脆動聽的聲音告訴我:你的狗弄臟了我的裙子,你得賠我。那條裙子看著就不像是便宜貨,退一萬步來講,即便那條裙子再便宜,我也賠不起,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褲兜比我的臉更加干凈。我當即反駁,義正詞嚴地告訴她,那是一條流浪狗,我不是它的主人。女孩根本不屑與我辯駁,她說:你剛才給它喂烤腸,我又不瞎。
這是我和安婧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我不知道我決定留下這條狗究竟是因為名犬大賽的緣故還是因為她的出現,總之我和安婧的緣分因為一條流浪狗拉開了序幕。我最終將這條癩皮流浪狗帶回了家,并給他取名門捷列夫,我對化學元素周期表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情懷,給狗取這樣的名字完全是因為這個貌似有些熟悉的名字里有一個門字。我也答應了安婧給她賠償裙子的要求,并誠實地告訴她,我現在還拿不出賠她裙子的錢,并誠懇寫下字據,名犬大賽獲獎之后拿到獎金就賠償她的裙子,她對此欣然接受,她的膽識讓我欽佩,很多年之后,提及此事,我依然覺得她有一顆大心臟,她讓我第一次體驗到了被信任的感覺。
門捷列夫急需治療,它身上的毒瘡已經開始化膿,寵物商店自然是去不得,我將它送到我四舅姥爺家里,求他幫忙醫治。四舅姥爺是個獸醫,說是獸醫其實就是鎮上配種站的負責人,過去負責騾馬配種,后來農業生產改了機械化,他也失業在家,閑來無事幫人看看雞鴨。我的到來讓四舅姥爺非常開心,他說他又找到了當年騾馬排隊配種時的激情。
四舅姥爺給門捷列夫剃光了毛發,又為那些化了膿的毒瘡涂上一層他特制的藥膏,藥膏散發著一股濃烈的刺鼻氣息,我打心眼里沒有抱過任何希望,知親莫如故,但沒想到,這世界真的有奇跡,半個月后,門捷列夫渾身的毒瘡一一退去,剪去的狗毛也長出了半寸。
名犬大賽報名的那天,鎮長為保證大賽的公正性,特意請來全鎮唯三的寵物商店的老板充當評委,海選第一輪的要求非常簡單:純血、名種。海選當天,我給門捷列夫精心洗了個澡,渾身泥漿退去,露出一張黑灰混裝的丑臉,更要命的是,它的額頭上竟然長著一綹金黃色的狗毛。
海選現場熱鬧異常,既有吉娃娃、博美、比熊、比格這樣的精致貨,也有大髯、獵狐、秋田、西藏獒這樣的龐然大物,璜塘的全面化寵物犬養殖剛剛起步,這些狗不用猜也知道都是泊來的西貝貨,不過比賽并未明令選手要出自本地養殖,所以此等漏洞是不鉆白不鉆,一人開頭,眾人紛紛效仿。
我抱著門捷列夫擠在報名隊伍里,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頭一瞧,安婧樂呵呵地站在我的身后,她穿了另一件鵝黃色的連衣裙。她問我為什么沒有找過她,是不是想要賴賬,我坦誠自己沒有她的地址和聯系方式,她如釋重負般深吸一口氣,然后很熱情地把一串數字寫在一張便簽紙上,塞給我的同時從我手中抱走了門捷列夫。門捷列夫是條完全沒有節操的狗,它在安婧的懷里撒歡,臉上的表情極盡諂媚。
隊伍走走停停,我與安婧時而左右,時而前后,手肘、肩膀、腳尖腳跟發生了不計其數的碰撞,這讓我忍不住想起了我的初戀,是的,窮困潦倒至此的我,竟然也會有初戀?我已不能記起那個女孩的姓名和她確切的長相,只記得分手時她對我的詛咒,她說但凡有一個女人能和你待在一起超過一個小時,那你就應該立刻馬上娶她,因為錯過這個村鐵定就沒有那個店了,我當年和她見面時長合計59分37秒,誠如她所言,雖然之后我也經歷過幾段潦草的感情,但始終沒能打破初戀保持的記錄,直到安婧的出現。
看著不長的隊伍,實則九曲十八彎,我估摸著全鎮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來參加了比賽,剩下的百分之一委身在組委會。我和安婧打破記錄的時候才走完這支隊伍的十分之一,在之后的十分之九的時間里,她一直在和門捷列夫打鬧,偶爾也會和我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像兩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的再次重逢,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半點也不會因為沉默而顯得生分。
天色將黑未黑之際,我們終于排到了檢驗臺,三位評委中的兩位趴在臺面上,檢驗臺上擺放了三個寫著“專家”桌卡,堅持坐著的這位半瞇著眼睛,那副病懨懨的樣子,即便立刻趴倒在臺面上,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姓名?”
“門捷列夫?!?/p>
“我是問狗的名字。”
“我說的就是狗?!?/p>
專家吊了吊眼皮,在我們狗仨身上掃了一眼,什么也沒說,低頭在表格上沙沙寫了幾句。
“品種?”
“不知道?!?/p>
我無辜而又誠實地看著專家,專家的筆頓了頓,這次他沒有再抬頭,又在表格上寫了幾個字,我向他面前的表格上瞄了瞄,寫著“雪納瑞”,我終于明白這種丑哈哈的二五狗原來叫雪納瑞。
“把狗給我瞧瞧。”
專家從安婧手中接過門捷列夫,傻狗有些認生,渾身不受控制地打著顫,我擔心它會失禁,再惹出什么事端,伸手在它額頭上摸了摸,竟把壓在黑色毛發下的那綹黃毛翻了出來。我心頭一驚,若是讓專家看見,會不會把它當成雜種狗,我想要多扒拉幾下把那綹黃毛遮擋起來,專家一把把我的手握住,我能感受到他的激動,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人,把我的手捏得往骨頭里疼。
專家含情脈脈地盯著門捷列夫,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仿佛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我趕緊把門捷列夫奪回手中,警惕著連連后退,和專家拉開距離。專家不死心,身手輕盈地翻過面前的檢驗臺,因為動作太大,驚醒了另外兩位熟睡的專家。原先二對一我還有幾分打贏的把握,彼長此消,現在變成了三對二,我這邊還有個女的,這架鐵定打不贏,打不贏就得跑,我一手抱著門捷列夫一手拉著安婧,撒丫子就往外跑。
專家們看我跑,也撒丫子跟著追,那時候,等著報名參賽的群眾粗略估算也還有上千人,一見專家跑了,立刻就有人跟著專家跑,前面人跑了,后面人不明所以也跟著跑,再后面的人弄不清狀況,問前面的人為什么跑呀?前面的人說是因為更前面的人在跑,所以他們就跟著跑。于是,在鎮中路燈剛剛亮起的時刻,一場千人追逐的長跑由此拉開了帷幕。
我能跑是由于長期坐不起公交車鍛煉所致,安婧這丫頭竟然能夠跟上我的腳步,倒是讓我刮目相看,我抱著狗根本跑不快,跑著跑著腦袋里突然閃現出一個問題,我為什么要抱著狗跑呢?狗不是應該跑得比人快嗎?想通了這一茬,我將門捷列夫隨手丟在了地上,傻狗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沒有準備,被我丟出去的一剎那竟然露出一副被男友劈腿的表情。
我們仨各自沒有了負擔,撒開腿一路狂奔,三位專家畢竟德高望重,漸漸體力不支,慢慢被身后的大部隊超越,后面跟跑的群眾一時竟也忘了今天出門的初衷,超越專家的那一刻,半點也沒有猶豫,群情激奮一路向前。再后來,大部隊沖到了我們仨身后,超越我們的時候也半點沒帶含糊,讓我們仨虛驚一場。大部隊連人帶狗上千口浩浩蕩蕩,后來有人領唱,眾人跟和,先唱了《歌唱祖國》,后又唱了《愛情買賣》,半點也不違和。
當大部隊在璜塘鎮上宣泄歡樂之時,我、安婧帶著門捷列夫輾轉回到了我家,張虎、王勝家的房子讓我的三間破平房顯得格外局促,頗有些雞立鶴群的意味,安婧似乎對此根本毫不在意,她徑直走到我家門前,指著門楣旁一塊掉了漆的方塊鐵皮問我那是什么?我回答說是“五好家庭”,她哦了一聲,走了進去,因為我家沒有大門的緣故,所以省去了推門而入這個環節,我解釋說我家沒有大門是準備將來要裝個鋼門,我看見安婧的眉毛抽了抽隨即又恢復了平靜,顯然她的神經反應速度比我要快上不少。
房子里是極致的極簡裝飾,水泥的地面,石灰的墻,家具只有桌椅和床,鉛華散盡一貧如洗,斷水斷電近十年,我從來沒有覺得不方便,但今晚是個例外。安婧問我怎么洗漱,我告訴她院子里有口老井,雖然還是夏天,但是夜晚的井水很涼,她說她不介意,讓我幫她打一桶井水進屋,再幫她找條毛巾,我一一照辦,然后識趣地退出屋外。我坐在屋外的臺階上,關門之后我并沒有聽見鎖門的聲音,之后是嘻嘻索索脫衣服的聲音,再之后便是淅淅瀝瀝的淋水聲,我的臉燒得滾燙,心猿意馬,情不自禁地有了生理反應,隨時都有起身推門而入的沖動。
我之前交往過的女孩,對我最體貼的那個只給我牽過一次手,如今二十歲的我一直渴望自己可以實現從男孩到男人的突破,今晚無疑是一個大好的機會,我告誡自己千萬要謹慎,切不可猴急誤了大事。我從井里又打了一桶水上來,洗去頭發和臉上的灰塵,冰涼的井水讓我有了片刻的冷靜。房門打開,安婧穿著她的鵝黃連衣裙站在門口,用我給她的毛巾擦拭著頭發,我從她身邊經過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少女香,剛剛被壓下的欲火,騰地又躥了上來。
忙了一天,什么也沒吃,家里也沒什么可吃的,我翻找了半天,只翻出兩個生番薯,洗凈去皮之后,我和安婧一人一顆抱在手里啃,又切了一塊丟給門捷列夫,我吃慣了苦,餓了有塊番薯吃很是心滿意足,本沒有想到安婧和門捷列夫也能啃得歡快,我當時便篤定她們倆也一定沒過過什么富貴生活。
不知什么時候,安婧把頭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她問我平日里靠什么生活,我沒有遮掩,如實相告,鎮上有什么散活兒,我去做一天,就能吃一頓飽飯,沒活干的時候,大不了就餓上一天,餓一天又死不了人,餓上許多天才會死,我能活到現在,說明我的運氣不算太差,沒有體驗過多日挨餓。她問我那些專家為什么要追我?我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告訴安婧,他們想要搶走門捷列夫,當時連原因都沒有問清楚就撒丫子亂跑,現在倒有些后悔了,當然門捷列夫若能賣出兩扇鋼門的價錢,我想我出手的時候絕不會拖泥帶水。
安婧拿出手機,打開自媒體平臺本地專欄,不看還好,一看嚇一大跳。我們離開之后,奔跑的隊伍迅速擴張到了數萬人,為此還驚動了市政府,出動了直升機監視事態發展,浩浩蕩蕩的隊伍滾滾向前,一直開到鄰鎮交界處,才被大批趕到的武警、刑警、民警、以及交警攔住了去路。市電視臺的記者采訪了參與跑步的群眾,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為什么要參與這場聲勢浩大的跑步游行,最后還是和我搶奪門捷列夫的那位專家及時趕到揭開了謎底,原來南太平洋上一個名為喀什坦尼亞的島國最近在和我國洽談建交事宜,為了表示友好,這個國家的元首、夫人以及它們的愛犬卡莎不辭萬里前來訪問,國務院和外交部對此次訪問極為重視,但百忙之中還是出了岔子,元首的愛犬卡莎在入住的酒店走丟了,如果走丟了一條普通狗連個屁都不算,但是走丟了外國元首的愛犬,那就是嚴重的外交問題,誰也不敢大意。警察部門和寵物協會都通電自己的下屬部門全力尋找元首愛犬,卡莎是一條雪納瑞,它有最高貴的皇族血統,和德英意法俄等諸國的皇室名犬都有血緣關系,最大的特點就是頭頂有一綹金黃色的毛發。好巧不巧,卡莎走丟的酒店就在璜塘鎮周邊。采訪的最后,專家呼吁卡莎現在的持有者要善待卡莎,因為卡莎的健康狀況似乎有些堪憂,他同時呼吁我盡早將卡莎轉交給政府,以免產生外交糾紛,熱愛祖國,人人有責。評論區里對專家的愛國情懷大加贊賞,有些評論對他口中拐帶卡莎的我和安婧進行了口誅筆伐,激動者甚至用上了土匪、強盜、漢奸、卑鄙小人一類的詞匯。
我和安婧不約而同地向門捷列夫投去崇敬的目光,門捷列夫此刻已將生番薯啃噬干凈,閉著眼睛,耷拉著腦袋,沒有半點皇家名犬的神氣。我問安婧,他們為什么會給門捷列夫取那么一個女性化的名字,安婧卻反問我為什么給一條母狗取名門捷列夫,我當時有些懵圈,這么多天都沒有確認一下狗狗的性別,我又問安婧怎么知道狗狗是母的,安婧指著狗狗身邊一攤深色的污物告訴我,它大姨媽來了。
我恍然大悟,順勢一倒,無意間將安婧壓在了身下,月光正好,透過窗戶的玻璃落在她白凈的臉上,她瞪大了眼睛看我,我鼓足勇氣吻了她的唇,她也回吻了我,時機恰當,氣氛剛好,是時候將原先的計劃付諸行動了。就在我決定拋下所有顧慮放手一搏的最后一刻,我竟鬼事神差地問安婧她今年多大了?她回答十八。我這才徹底放心,她卻又說下個月她就可以領到身份證了。我像是遭到了雷擊,整個人僵在了那里,她摟著我,告訴我不要緊,她可以的,她說她做好了準備。我默默地從她身上下來,默默地躺在她的旁邊,默默地把她摟在懷里,我告訴她我們再等一個月,一個月不長,不用著急,她卻小聲呢喃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之后的時間,我一直摟著她,直到她的呼吸變得平緩,我們一起憨憨睡去。
我沒有告訴安婧我沒有將野性釋放到底的原因,我一個孤兒,無牽無掛,本不該有什么拘束,但進門時那個掉了漆的鐵片卻像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死死印在我的心頭。我原本也有一個溫馨美滿的家,我的父母都是公務員,一起死于十多年前,那天他們回家途中路過水庫,看見有三個孩子在水中求救,他們夫妻倆義無反顧地跳入水中救人,三個孩子都獲救了,他們卻永遠離開了我,三個孩子中兩個分別是張虎和王勝,另一個始終沒有露過臉,事后政府給我發放了烈屬的標牌,我把它釘在了大門的門楣上,十幾年過去,標牌上的文字已經掉沒了影,張虎和王勝對當年的事情只字不提,但在我心里,那標牌上的兩個字還像當初發給我時一樣耀眼,那是我心靈的禁區,我不允許有任何事情玷污這塊標牌,哪怕我自己也不可以。
第二天一早,我和安婧一同被屋外的嘈雜聲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打開門,瞬間被門外無數閃光燈閃得睜不開眼,我渾渾噩噩還沒有回過神,幾個身穿便衣的警察便將我、安婧、門捷列夫分別簇擁著帶離了我家,我看見安婧被帶上了一輛黑色轎車,我拼命呼喊她的名字,告訴她不要害怕,她坐在靠窗的后座位上對我微笑,似乎說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說,那個表情仿佛在和我道別。門捷列夫兇悍無比,左突右閃,它還試圖攻擊抓我的警察,最后被幾個大漢用網兜兜住,裝進籠子,隨即就被搬上了一輛皮卡,絕塵而去。至于我,我被帶上了一輛白色面包車,警察倒沒有為難我,只是將我關進了一間審訊室,我以為他們會起訴我拐騙未成年少女,但實際上他們只是簡單詢問了一下門捷列夫的情況,隨即便將我放了出來,我詢問他們和我一起的女孩怎么樣了,他們說女孩沒有被帶來警局,而是被帶去了別處,因為涉及案情,他們無權告訴我相關的情況。我又問起門捷列夫,他們告訴我此事已經移交外交部處理,我同樣無權過問。
我又恢復到獨自一人的生活,半個月后,門捷列夫被送還給我,送它回來的人告訴我,它并不是他們要尋找的名犬卡莎,它頭上的那綹金黃色的毛發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沾染的油漆,如今已經被清洗干凈,外交部為了補償我的精神損失,給我發放了五千塊的慰問金,我對外交部表示了感謝,并用這五千塊錢給房子添置了一對鋼門。
門捷列夫回來的時候,名犬大賽已經落下了帷幕,一條帶有英國皇室血統的蘇格蘭牧羊犬獲得了冠軍,名犬大賽沒能帶動璜塘鎮寵物犬養殖產業的繁榮,反而因為鋪張浪費,白白消耗了鎮政府一大筆財政開支,鎮長徐德恭被冠以鋪張浪費、好大喜功的罪名予以撤職查辦,后經查證此人并無經濟問題,純粹只是無能,最后降職調回原單位動物保護協會,他對寵物的普度眾生的理想可以在那里得以延續。
安婧的離開成了我無法釋懷的謎題,這個謎團直到半年之后,我收到安婧的來信才得到了解答,安婧原來是鎮長徐德恭的繼女,是隨父母調任到了黃塘鎮,十幾年前她也曾經到過黃塘鎮,路過水庫的時候,被當地兩個混小子追趕,三人同時意外落水,后來被兩個路過的公務員舍身救了性命,這次重回黃塘鎮,她聽說當年救她的公務員夫婦有一個兒子尚在人間,便刻意想來看看自己恩人的后人,這才有了之后的車站相遇以及之后在比賽報名點的再次見面。她告訴我,雖然接觸的時間不長,她是真的喜歡上了我,這可能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若是有可能,她希望可以一直陪在我身邊,但是現在她不得不暫時離開,她相信緣分,也相信我們會有再見的一天。
半年之后,我用外交部給我的慰問金買來的鋼門褪去了鍍亮的外皮,露出了銹跡斑斑的內里,我沒有去找給我安裝鋼門的店家理論,這扇門算是我和安婧那段精彩而又短暫時光的紀念,如今的模樣很是應景,不管它變成什么樣,我都會留著它,紀念我們將逝未逝的青春,紀念那個將來未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