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5.2
1997,5歲,壽縣。
門前的曬場邊,青草慢慢冒出頭,梨樹葉子一點點張開,樹上的喜鵲漸漸多起來,野花圍著窄窄的小路……陽光照在身上,我跑幾步就會鼻尖冒汗,看著燕子翅膀從薔薇樹旁的小河輕點過去,小狗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圈玩。
我跑到太爺爺的房里。太爺爺的屋子很大,他非讓老牛也住在屋子的東北角,老牛每次拉屎撒尿就自己跑出去。老牛喜歡扇著耳朵,趴在地上,尾巴左右晃悠。
太爺爺坐在床邊,看見我來了,站起來,拄著拐杖,我拉著他的胳膊,他走兩步,捋一下白胡子,到了大門口,他瞇起眼看看天,好半天,才拉起我接著往前走,在草堆旁,我們停下,坐在稻草上,靠著稻草堆。
稻草被太陽曬得發亮,有淡淡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反正很好聞,我們靠在稻草上,能聽見細細的聲音,太爺說“那是太陽曬得稻草在講悄悄話”。
——這個春日的村莊午后,許多年以后,幾乎成了我文字里所有桃花源的原型。
有一天午后,奶奶帶著我靠著草垛,教我卷舌頭,突然,一對陌生人站在我面前,影子映在我臉上,我往奶奶懷里鉆,奶奶說:我的傻孫子呀,爸爸媽媽回來了。
幾天后的清晨,我跟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不在農村了,去外面的城市”,那時候太爺爺去世了,老牛也不在了,離開那個村莊,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情愫。這一別,20年,我沒有機會再回來看看門前的薔薇,我不在的時光,她們也該開得很好吧。
2007,15歲,揚州。
舉家遷往揚州已經10年,我在那里讀書生活,說著揚州方言,揚州的小孩子都是跟著媽媽,爸爸都是過年才回來。
小羊是我的小學同學,年后,正月十八的早晨,村莊的十字路口,大巴車停成一排,她爸爸抱著她,她的媽媽拉著行李箱。她的爸爸把她松下來,捧著她的臉:小羊,好好學習,爸爸出去掙錢了。
小羊: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過年就回來了。”
她的媽媽忍著淚水,把行李箱遞給自己的丈夫,丈夫還是一如既往的“就會板著個死臉”,但說話的聲音輕柔:家里就靠你了,辛苦你了。
她的媽媽還是留下了眼淚:你在外面保重,不要苦了自己……
等到大巴車門一關,小羊往大巴車跑,她的媽媽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小羊向著遠行的大巴掙脫,哭喊,身后的媽媽,捂著嘴,看著遠行的丈夫……
15歲的我,每年春節過后,都會看見這樣的場景,還有的同學跟著奶奶,爸爸媽媽全部出去工作。小飛爸媽走的那天,他奶奶拉不住他,他跟著大巴車跑了很遠,等到車不見了,他抽泣到不能說話,還是會問: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小羊跟我走在路上,抹抹眼睛:我爸爸過年就回來了。
我:那不是很快嗎。
我們都不知道,過年,是一年后。
于是,上學放學的校門口,接送的都是爺爺奶奶。下雨天,同學們都會往外面偷看,自己的爺爺奶奶來送傘了沒有。我也會偷偷往窗戶外面看,盡管我知道不會有人給我送傘,很奇怪,我的童年,幾乎沒有爸媽或者爺爺奶奶的身影,我總是一個人沿著田埂往家走,那條斑點狗會在門口等我。一個人走在泥濘的路上,眼前的場景構成了農村最穩定的形式:勤勞的老人,留守的孩子。
10年后,小羊和爸爸媽媽吵架,那時我上大學了,寒假會去找她玩,她的爸爸媽媽對我也很熟。有天午后,我過去,看見阿姨坐在堂屋發呆,叔叔站在二樓的天臺上抽煙,看著遠方剛抽芽的麥田。
我知道,小羊又跟他們吵架了。
阿姨:你說說看,這個姑娘,給她吃給她穿,現在就是處處跟爸媽對著干,一點話都不聽。他爸爸一年到頭在外面掙錢,她倒好,一點不聽話,就知道惹她爸生氣……
小羊:一天到晚就知道拿掙錢當借口,我就是一個考試機器一樣,從來沒人管我,一年到頭都看不到他幾次,我就跟沒爸爸一樣……現在跟我說這個那個,我需要爸爸的時候,他在哪里……
他們,好像,都沒錯。
2017,25歲,壽縣。
門前的薔薇枯死了,梨樹成了菜園的木樁,幾棵柿子樹立在干裂的河邊。村莊她老了,陪著她的,就是村里那幫“老東西”,只有春節,從這里走出的年輕的生命,才會短暫停留,過完年,繼續留下一座空城。
20年后,我來到了老舅家。老舅年輕時走遍了北上廣蘇錫常,這兩年他回到了村莊,在老地基上翻新、蓋了樓房,有了自己的“農場”。頗有,年輕時追尋夏花燦爛,半生歸來發現平凡是最好答案,的味道。
每天在雞鳴聲里起床,扛著鐮刀鋤頭,自家的幾畝地,他種上了蔬菜和羊草。空曠的田野,一個中年男子戴著最潮流的紳士帽,哼著小調割著羊草,割滿一車,往羊圈推,白花花的羊群遠遠看見老舅便嗷嗷叫。菜園的蔬菜,自己吃一點,送到市場賣,剩下的,80歲的姥爺,耳聰目明,會拿著刀切碎,喂雞。老舅總會說:整的給它們吃就行了。姥爺:切碎了,雞仔們吃得更快。
午后的姥爺,坐在小木椅子上,古銅色的臉上灑滿陽光,瞇著眼,時不時給我講幾個段子。
夕陽西下,一個男子扛著鋤頭,迎著晚霞回家,身后跟著一條忠實的老狗。——這個背影,簡直成了我心頭詩一樣的意象。
那邊,姥爺,拿著竹竿紅旗,吆喝著把雞趕回家:我還趕不動你們了……
夜幕降臨,兩條狗默默趴在羊圈門口,警惕一切風吹草動。在羊的“咩咩”聲里,忙了一天的人們睡去。
五一的夜晚,在接過母親的圍裙,又做了一回開心的“家庭煮夫”之后,我走在小鎮的街心。九點的街道,老人們都睡了,所有消費審美都以中老年為定位的商店也關門了,這里的清晨比哪里都早,這里的夜晚靜悄悄。
小鎮好像還沒年輕過,就老了。她培育了一批又一批鮮活的生命,當這些年輕的個體掌握了大城市生存的知識和技能之后,便迫不及待奔向北上廣。從此,他們努力地與故鄉割裂,“再也不要回去了”,甚至羞于向別人提及自己的故鄉。可被城市榨干的故鄉,依然在等著一種歸來。故鄉送走的是意氣風發,等來的往往是心灰意冷。
我回到家的天臺,吹著晚風,聽見屋后的蛙鳴聲聲,抬頭望見漫天繁星,仿佛第一次看見,久久佇立,我還沒有在上海看見這樣的星空。
也許,當我在北上廣耗盡所有青春年華,并不會老無所依,至少,這個村莊會將我溫柔埋葬。她有鐘聲綿延不盡的黃昏,以及,夠我仰望余生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