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冬初,是一個關鍵的時刻。一個偶然的機會中,我獲得一位被人尊稱為二爺的海軍大老的賞識。劈頭第一句話,他就開門見山的問我:
跟我到馬祖去吧!
事出突然,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二爺的夫人就接口說:
跟著指揮官,保準你不會吃虧。
「指揮官」是二爺最近才被任命的新職銜。他的全銜是「馬祖防守指揮部指揮官」 。 我心里當然明白,就憑二爺當時在海軍里輩份的祟高,及其名聲的響亮,能夠有幸追隨二爺,只要不死,前途必大有可為,我直覺的認為,自己又遇到了一位貴人。從此我就邁出了命運轉折的第一步。跟著二爺前往馬祖,去建立臺灣前哨的最后一道防線,肩負起誓死保衛馬祖的重責大任。
雖然說此去任務艱巨,危機重重,二爺卻顯現得泰然自若,直到走馬上任的前兩天,他還能忙里偷閑,悠然自得的漫步在臺北西門町的街頭,慢條斯理的挑選行裝,而陪著二爺逛街,也是我額外的任務。
「王參謀」。二爺駐足在一家委托行的櫥窗之前:「你看這雙皮鞋還可以吧?」
「舶來品一定很貴」。
「咱們進去看看」。沒問價錢,二爺坐下就脫鞋試穿。
「怎么樣」?二爺滿意的左右端詳著。
「洋玩意就是不一樣」。我是由衷的贊美。
「坐下來,你也試試」。
對我而言,二爺的話就是命令,用不著扭捏作態。等我也試完了,二爺二話不說,立即交代店員:
「同樣的尺碼,再拿兩雙,統統包起來」。接著扭頭交代我:
「算算多少錢,給他」。
二爺買東西一向出手大方。只要被他看中,向來不還價。至于說同樣的皮鞋一次買二雙,自有他一套似是而非的穿鞋理論:
「鞋就跟人一樣」。他說:累了一天,也該讓它歇下來喘口氣,如果不論天晴下雨,天天把它踩在腳下,非但壽命折損,并且很快就會走樣。而一次買兩雙,每天輪流穿,不但延長皮鞋壽命,也能有助于足部健康。
透過穿鞋理論看二爺,雖不能窺其全貌,卻也能知其梗概。至少可以肯定,他頗為富有。為人慷慨,講求穿著,很會攏絡人心。
二爺走馬上任的當天,總部的參謀長也到碼頭送行,可謂相當風光。可是到了馬祖一看,大家都不禁搖頭:光禿禿的一座不毛之地的彈丸小島,除了原先就駐守在島上,不足兩個團的陸軍部隊,與停泊在海灣一艘跑起來比帆船還慢的海軍測量艦之外,就只有二爺帶來打算安置在指揮部的十幾個文職人員,與一個配屬的陸戰隊警街連。人人都心里有數,就憑這點單薄的兵力,要想達成固守的要求,談何容易!為了穩定軍心,一開始二爺就坦誠布公的宣布:
我們只要挺過二十四小時,等待援軍到達,就算圓滿完成任務,至于「挺」的責任,自有陸軍承擔,我們這幾個人,只管守住指揮部這個據點,確保通訊暢通就行了。話落,二爺遂下令:
「王參謀,明天叫他們先把那批裝箱的機槍開箱整理,安排時間先訓練他們打靶」。
有道是隔行如隔山,這套陸軍的玩意我從未碰過,所以說二爺交代的第一個任務,就使我傻了眼。因此我心里不免嘀咕:
難道二爺真的老糊涂了,不知道這是強人所難!要么就是有意出這個難題,借機稱稱我的斤量。
不論怎么說,問題既然擺在眼前,只有硬著頭皮挺下去。這時候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二爺的貼身護衛于班長。
已屆退伍年齡的于班長,從小就跟著二爺南征北討,二爺念及他老來無依無靠,才一直把他留在身邊,跟著吃一口閑飯,他雖大字不識半個,卻對這套陸軍的基本功夫搞得滾瓜爛熟,于是第二天,我就把他帶在身邊,有模有樣的展開了訓練。
「于班長,先叫他們清理機槍油封」。
「于班長,先做一遍拆卸的慢動作給他們看看」。
「于班長,每個動作的基本要領,要跟他們說清楚」。
「于班長……」
「于班長……」
全程由于班長動手,我只管動口的訓練,如此這般的進行著。當我向于班長不斷的下達命令的同時,也趁機偷學了幾招,然后,把自己所學的皮毛,于游走巡行中,煞有介事的大聲糾正著別人。直到這項任務完成,向二爺交差,而我這段很不光彩的內幕,卻始終還是個秘密。
還沒容我喘口氣,二爺又把我叫到面前:
「你有沒有注意到咱們雇用的那個船夫,經常丟下咱們的舢舨到處亂跑」?
「報告指揮官,漁民很難約束,我會加強管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必自責」。二爺和藹的:「我想把指揮部的官兵,個個都練成搖擼的能手,必要時人人都能派上用場」。
「是」。
「這件事就由你來辦,安排個時間教教他們」。
劃漿。入伍時學過。我相當在行。搖擼卻一竅不通,問題是:既然二爺交代下來,就容不得我退縮說不。于是我連忙請教當地的船夫,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跟著他搖呀搖的進行惡補,第二天搖身一變,就當上了別人的師父。輕輕松松的就完成了二爺交辦的第二項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