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大爺這一輩子(20)無本生意

在我的感覺中,似乎已經通過了二爺的考驗,而對我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心,同時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二爺開始常把我叫去陪他用餐。

二爺的伙食跟我們一樣,千篇一律的花生米、黃豆、和肉罐頭。這一天餐桌上突然多出來一盤炒青椒。二爺面帶神秘之色的對我說:

「游擊隊昨天托人帶來的貢品,很有營養,你多吃點」。

在當時的馬祖,新鮮蔬菜算得上是稀有的珍品。至于二爺口中的游擊隊,是個什么來頭!他們又從何取得這些東西!沒等我發問,二爺就原原本本的告訴了我。在我的理解中:原來在馬祖與馬尾之間,還有一個比馬祖還小,叫作白犬的小島,島上有上千名原屬于國軍的人馬。國軍自大陸撤退時,他們被遺棄在福建沿海,他們突破重重難關,渡海來到這個小島,他們的存在,就像一群沒娘的孤兒。他們對于二爺的到來,視為生命中最后的一個契機,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二爺身上。

「找個時間,咱們到白犬看看。」二爺當天就作成了這個結論。

由馬祖到白犬,順風時坐帆船也只消個把小時,二爺考慮到身份與尊嚴,還是決定乘坐那艘跑起來比帆船還慢的測量艦。

這一天風平浪靜,海不揚波,我跟著二爺登上了這艘老牛破車般的慢船,一路上搖搖晃晃的來到了白犬島,遠遠的就望見一群服裝雜亂,卻又排列整齊的隊伍,正在海邊列隊相迎,當我和二爺改搭接駁舢板,然后又趴在別人背上,被深一步淺一步的背上灘邊的一瞬間,由六個號兵湊合而成的儀隊,立刻吹奏起了迎賓樂。雖然怪聲怪調的非常刺耳,整個場面顯得滑稽,倒也不難看出,這伙人的一片摯誠。接著在一位被稱作林司令的引導下,我們被簇擁著進入一間倚山搭建,且又極為粗糙簡陋的大木屋,這就是他們的指揮中樞,司令部的所在地。使人直覺的感受到他們處境的艱困,而憐憫之情遂油然而生。

殊不知用餐時刻一到,他們擺出了驚人的場面,大木屋里席開五桌,大小「頭目」幾乎全部到齊,滿桌的山珍海味,應有盡有。人人抽的是五十支裝的黑貓牌英國香煙,喝的是道道地地的陳年紹興。觥籌交錯中,恍若走進了時光隧道,而置身于梁山泊的聚義廳中。起初我感到很不自在。直到寒喧客套告一段落,言歸正傳的進入主題,我才漸漸適應。

果如二爺所料,他們急于求取的,并非賴以存活的糧秣被服,而是武器與彈藥,因為他們早就占山為王的開拓了一條順暢的生財之道,物資的豐盈超乎想象,但部隊少了武器,則一如老虎掉了牙。因此,林司令一開始就略顯激動的:

「不論怎么說,當局都不該把我們扔下不管」。

「嗯嗯」。二爺頗為認同的點頭響應。

「我們不求別的,只希望及早把我們納入編制」。

「嗯嗯」。二爺虛應著:「這個問題,回頭你們先和王參謀研究研究。」

經二爺這么一說,他們立刻轉移目標,七嘴八舌的全對準了我:

「王參謀,我們司令說的不算過份吧」?

「王參謀,我們只盼著上面給我們點武器裝備,其它都不重要」。

「王參謀,別看這個小島很不顯眼,其實也有它一定程度的戰略價值」。

「王參謀,如果我們裝備齊全,一旦對岸有個風吹草動,我們至少也能抵擋一陣子」。

「真是英雄出少年,以后請王參謀多多關照」。

在一片阿諛奉承聲中,我飄飄然幾乎迷失了自己。直到踏上回程的路上,才從二爺閉目沉思,久久不語的反常神態中恢復了清醒,而開始苦苦尋思,但卻始終不明白,二爺為什么當眾把我推上臺面,事后卻又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似的只字不提!

幾天之后的一個清晨,二爺在門口把我叫住:

「王參謀,昨夜可曾聽到槍響」?

聽說半夜槍響,我先是一楞,二爺已擺著手勢:

「進來進來。」二爺指著墻角一灘黑忽忽的東西:「你看那是什么?」

從血肉模糊中露出來一截看似老鼠的尾巴:

「老鼠」!我訝異的:「怎么在這」?

「半夜里他還在梁上散步,吵得我睡不著,被我一槍斃了」。

「指揮官槍法真神」!

「沒事兒,你也練練」。說著,二爺順手遞給我一把左輪:「這玩意在撤退的時候,我帶來好幾把,這把就歸你了。」于是二爺由槍擊老鼠,談到他年青時苦練槍法的點點滴滴,以及他種種得意的過去。接著話鋒一轉:

「我看得出,你比我年青的時候強多了」。

二爺的夸獎使我受寵若驚的半天說不出話。

「我老了!」二爺感慨的:「我想在這兒頂多再干一年,就打算報請退休」。

一聽二爺說到退休,一股悵然若失的離情立刻涌現心頭。

「你們大可放心」,二爺成竹在胸的:「在我退休之前,我會先把你們一個個都安排妥當,問題是退休之前如何充分利用現實的條件,為咱們的未來,打造點經濟的基礎。」說到這,二爺壓低了音量:

「你先琢磨琢磨,在不動用本錢,也不違法的基本原則下,咱們做點什么生意最好」?

除了作強盜,我實在想不出,天下哪還有不要本錢的買賣,想到強盜,我本能的伸手觸摸到腰際的手槍,突然間腦子里靈光一現:

「報告指揮官,剛才您不是說還有幾把手槍」?二爺點點頭。

「你想說什么」?!二爺滿臉狐疑的。

「如果把它當成敲門磚,送給白犬島幾個當家的,我想剩下的問題就好辦了」。

「好主意」。二爺高興的:「下次跟他們見面,先把收編的事告訴他們。就說已經報上去了,情況樂觀,叫他們靜候佳音」。

為了討二爺歡心,我打鐵趁熱的立刻就付諸行動,獨自乘船前往白犬島。

對于我的突然到來,島上的頭頭們驚喜萬分。把臂言歡中,我首先把二爺的話一字不漏的轉述了一遍。然后把三支手槍遞給林司令:

「指揮官說,寶劍贈英雄。這幾把槍是他早先從大陸帶出來的,叫我分送給司令,副司令和參謀長的」。于是話題自然而然地圍著二爺打轉,最后我以說故事的輕松語調,由二爺的行事風格切入主題:

指揮官一向出手大方,剛到馬祖上任,就叫人扛著幾大袋袁大頭到陸軍視察,當場分發給官兵,贏得一片歡呼。當時相當過癮,事后卻發現不能報銷。類似問題不勝枚舉,財務人員正傷透腦筋。

「這事好辦」。參謀長轉頭交代屬下:「請于處長馬上過來一下。」

五十來歲,戴著一付高度近視眼鏡的于處長,看上去好象蠻有教養,只不過他穿上那套極不合體的舊軍裝,往這伙人中一站,顯得極不搭調。

「先撥五十擔香菇,馬上裝船。」參謀長交代著:「提貨單就交給王參謀」。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參謀長拍著我肩膀:「請轉告指揮官,今后這種小事不必煩心,只要交代一聲就行了。」

事情的發展太快了,快得令人懷疑這不是事實,起初我還以為這是三支手槍的代價,接著我又懷疑五十擔香菇的價值,能否滿足二爺的要求!此外,還有一大堆的疑問在腦子里流竄,我卻抓不住一點頭緒。參謀長見我沉思不語,誤以為有所不滿,因此他連忙解釋說:

「這只是把我們倉庫的存貨借給指揮部,運往基隆出售之后,再把本金還給我們就結了,就像是商場中同業間相互支持調度,王參謀千萬不要誤會」。

「實不相瞞」,林司令接著補充說:「目前我們全靠有這套變相的轉口貿易養活島上這幫人」。于是他毫不保留的話說從頭:

他所謂的轉口貿易,說穿了就是勾結福建沿海的走私集團,先將當地的各種物資,利用帆船運往白犬島,然后伺機轉運基隆。當時國民政府初到臺灣,時局動蕩不安,物資嚴重缺乏,因此半公開的走私行為,遂成為物資來源的主流,其中又以香菇獲利最豐。在島上以一百個銀元(折合為一兩黃金)收購的一擔(一百斤)香菇運到基隆,可以賣到新臺幣四千九百元。若按當時金價計算,(三百六十元一兩黃金),足足有十四倍的暴利可圖。換句話說:五十擔香菇的利潤就有七百兩黃金。

想到七百兩黃金即將到手,無本生意也輕松上路,我忍不住得意的笑了。當我滿懷興奮的趕回來,急著向二爺復命時,他卻先行開口:

「剛才總部來電,叫我回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正好補給船今晚啟航,你趕快準備準備,跟我一塊回去」。

聽說要回臺灣,我樂得連七百兩黃金的大事全咽回去了,直到二爺回到家中,我才有機會向他報告白犬島的成果。

「辦得很好」。二爺淡淡的一聲稱許,就把話題輕輕帶過,我不禁有點失望,不過他接著又說:「以后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二爺沒有再往下說,我也不敢追問。往后的幾天,一回到臺灣,二爺忙著開會,應酬,我則急著要到基隆,結算香菇的貨款。當時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渴望著滿足擁抱黃金的那份快感。因此我要求買主給付黃金。

把七百多兩黃金慢慢排列堆砌,它的體積也不過只有兩塊磚頭大小,看上去并不起眼,搬起來可相當費力。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愚蠢與無知多么可笑!

帶著這堆黃金來到二爺家中,往地板上一放,沉重的落地聲,首先驚動了二爺的夫人。

「什么東西?」夫人訝異地。

「您打開就知道了」,我故作神秘地。

「先把它擱在一邊」,二爺開口現身:「你進來」。

跟在二爺身后,我走進他書房,剛剛坐定,他突又起身關上房門。二爺的反常動作,使我立刻意識到,必然發生了不尋常的大事。

「你先看看這個」。從二爺手中,我接過來一份蓋有「東南行政長官公署」大印的公文,片刻之后:

「你看出什么門道嗎?」經二爺一問,我半天答不出話來,原因是整篇淺顯的文句中,除了簡單的任務指示之外,根本不存在任何所謂的門道。

「你都看懂了」?!

「……」我點點頭。

「那你說給我聽」。

從二爺神秘的笑容中,我突然捕捉到一份靈感,重新調整了思維的觸角,于是我若有所悟的:

「從正面看,除了叫我們立即籌組一個船泊放行檢查小組,針對白犬島的貨運船只進行安檢之外,同時也擺明了政府對這條海運航線,化暗為明的正面態度。若從逆向觀察,則不難發現其中卻又存在著若干缺失,而予人以可逞之機」。

「這就對啦」。二爺霍然起身,來回踱著方步:「回頭你先向林司令透露點訊息,看看他們的反應」。

當晚,二爺留我用餐,相對坐定之后,二爺即交代夫人:

「把剛才那包東西,抓兩把給王參謀」。

「兩把」!夫人惑然的:「兩把是多少」?

「盡量的抓,能抓多少算多少」。很快的,夫人來到桌前。嘩啦一聲,黃澄澄的金塊在餐桌上閃閃發光。二爺一時興起,一面向我示意:「收起來」。一面大談他那套似是而非的金錢與人生的大道理。他的說法是:賺錢的機緣隨著人的年齡而增進。年輕時通常收入有限,即使不吃不喝也所存無幾,到頭來反而變成錢的奴隸,倒不如趁著年輕花個痛快。想攢錢,是中年以后的事。他還特別強調花錢也是一門學問。因此他半開玩笑的:

「趁著還有幾天假期,好好去學學花錢吧!」。

身上第一次揣著沉甸甸的、屬于自己的財富,渾身都不對勁,剛剛邁出二爺家門的瞬間,還有點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先是漫無目的信步街頭,最終駐足在一家新開的洗澡堂門前,心想,既然要學著過個有錢人的日子,何不先進去開開洋葷!當我正欲跨步進門,突又想起身上的黃金,一旦脫個精光,泡進浴池,衣袋里的黃金沒人看管,卻又如何是好!于是調頭回到旅館,打算先將黃金放下,了卻一椿負擔,殊不知左放右放,總覺得處處都不妥當,這時候我終于領教了有錢的煩惱,一氣之下,順手往行李包中一扔,就關上房門走了。

我有過洗澡堂找人的經驗,脫光了下水還是頭一遭。基于好奇心動,與錢多作怪,捏腳搓背、修腳、按摩,樣樣都來。萬萬想不到,只為貪圖一時痛快,卻招致無窮后患,先是腳趾發炎,雙腳腫得無法落地,一連幾天,吃足了舉步維艱的苦頭,從此還感染了頑固的香港腳,如今都無法根治!不由使我想起二爺所說,花錢也是一門學問的那句話,果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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