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2年3月,我在布魯塞爾南站7號站臺見到了高中同學L。
他剛剛結束巴黎之行,而我則一路掐算著時間從魯汶趕去接他。在成功閃避了車站里洶涌的原教旨小偷之后,我隨著緩緩上升的扶梯,看到他從頭到腳“漸次綻放”。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L的樣子:許久未見,他看起來還是那個等著下課去網吧的高個子男生,雙手插兜,若有所思,背對著月臺,站在陽光和陰影的分界。
二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十三年前,我剛上高中,每天最大的幸福就是在一間臟兮兮的網吧里打CS,或者一邊上課一邊和同班的基友們討論戰術安排。每天上課攜帶的文件夾,只有前幾頁是裝模作樣的模擬卷,后面全是每個人提交的賽后總結,按地圖、戰術、槍械分門別類,羅縷紀存。然后學著好學生的樣子在頁眉貼上五顏六色的娘炮書簽,寫上數學、英語和理綜。在保定市生活了十八年,最后說起某個地方在哪,哪條街哪棟樓不如換作”在某某網吧旁邊”。全市的網吧我都去過,某些網吧里甚至會有我專用的機位。我當時以為,世界就是從農大西校區到北邊植物園之間的這片地方,這世界之上的商阜酒肆,只是空許眾生的霧靄流嵐;廣廈高樓,全是渺渺茫茫的白云出岫;學校和各種教育機構,更是異教徒用幻術變造的如電亦如露;只有向未成年人敞開大門的網吧,才是跳脫去真實正理的接引殿,甚深微妙的不二法。我就在這纖毫微塵里,以鄰座點燃的煙火為靈媒,以每一次鍵盤的敲擊為供奉,以控制臺的命令和腳本為經文,以催我續費的網管為圖騰,渡過了青春期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那段時期。一直到上大學之后,才離開這個北方的小城。十八歲那年,沒有太多游歷的經歷,更談不上有什么見識,有的只是對遠方的向往和踏實的自信——只要有網吧的地方,就可以是我的家。
三
十三年前,是甲申猴年。那年我和L剛剛在偉大的高一四班成為同學,就利用職務之便,在教室的電腦上打起了《合金彈頭》。中午沒老師的時候,拉下投影,關閉窗簾,調低音量,講臺上的“多媒體教學系統”就變成了一個功能齊全的游戲演示系統,臺下還有一批看直播卻不刷火箭的同學當觀眾。隨后的結果自然是被午間巡視老師聽到喧嘩抓個現行,再然后就是例行的低頭認錯和語重心長。但那一次,我在打開電腦之前就非常強烈地預感到要寫檢查。在巡視老師辦公室的時候我一再請纓,必須要讓我寫檢查,要寫大檢查,要寫從來沒有人寫過的檢查,要寫“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檢查。當時的我已有無數文辭要崩出胸臆,在十五歲“沛莫能御”的腎上腺素的作用下,我只有不斷踮起腳尖才能讓自己不至于跳起來。唯一感到意外的是,我在躍躍之余隱約覺得,L竟然也是同樣的心意。不約而同的,我們每個人都在下午第一節下課前各自用300字的稿紙寫了將近二十頁。那個下午,文如泉涌,意象疊生,風云際會,俊彩星馳,不再感到流逝的時間,眼前只有錦繡鋪延,只有風行水上的變幻。直寫得夏淑云強裝鎮定,巡視組悔不當初,兩個人如渴得飲,酣暢淋漓。其時已是深秋,下午的陽光里已有了“獵馬帶禽歸”的味道,交完檢查,我們像有了一次配合。嘴上不說,心里卻癢癢得要踮起腳尖的配合。
那之后不久,一身書生氣的語文老師就讓我們采集校園里的銀杏落葉做成標本,并在上面寫上詩句當作作業提交。我想起那天的情景,就寫了“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在上面。但那次最受同學們歡迎的,是一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高中畢業之后,L和我一同考去了西南地區的大學,各自被火鍋、串串、冒菜,缽缽雞,512地震等等洗禮了一番之后,又先后來到了極端主義泛濫的西歐。就像他會從巴黎來找我一樣,住在布魯塞爾的溫和社區骨干,也會跑去巴黎屠殺。而上高中的時候又怎么會想到,我們會在人杰地“林”的布魯塞爾重逢呢。我甚至那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城市在什么位置,對“布魯塞爾”唯一的了知,是家里馬桶旁堆積的讀者雜志,某期里面有一篇《布魯塞爾松餅的天空》。因為沒有人會定期更換廁所里的雜志,但每天早上又都要去拉屎,所以所有文章都被翻來覆去看了幾十遍。我當時還想,像“布魯塞爾”這種地方,自己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去一次呢?但直到我已經離開比利時回到北京的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松餅就是常說的scone,原來這篇文章,早就為將來寫好了腳本。
“松餅永遠應該熱著吃,愛也一樣。”
四
我把L接回了我在魯汶的家。魯汶并沒有網吧(如果計算機學院的機房不算的話),但我還是將這里稱之為家,因為我已經很久不去網吧,也很久沒有回家了。我拿出準備已久的啤酒,火鍋底料和一整個冰箱的儲備。 因為將這里當家的緣故,我的生活用品一應俱全。有切肉的主廚刀,有斬骨刀,有剔骨刀,有鋸骨刀,有切菜的三德刀,有處理水產的海鮮刀,還有剝洋蔥的木柄小刀;有各種啤酒,還有每種啤酒專用的酒杯;有裝香油的碟子,有裝麻醬的碟子,有裝蠔油的碟子,還有盛糖蒜和韭菜花的碟子。我其實很少自己做飯,也沒有在這里招待過多少客人,但我搜集每一樣用得到或者用不到的生活用品。我必須在我想招待別人的時候有萬全的準備,可以帶著一些驕傲地說,“歡迎來到我的家,這里有你所需要的一切”。即便這一切可能只是不禁推敲的自娛自樂,但賭上四川人的尊嚴,這一次,一定是魯汶有史以來最奢華的雙人火鍋。如果只讀過兩年書也能算作是四川人的話。
我和L都很高興,顯然他比我更高興。在孤獨的西歐,日子和食物一樣平淡無味,留學生只能依靠他人感知自己,并依靠火鍋紀年。香辣的味道漸漸彌散在了整個樓層,牛肉、雞翅、蝦仁,在超市里第一次關注了物品的價簽,只挑最貴的。酒精慢慢發揮了作用,兩個都不敢號稱能喝的人,卻一上來就不留余地。兩瓶杜威下肚,就搞出了bps,我們新發明的吞吐速率單位,bottles per second。在吞吐之余,我們當然會說起四班,說起成都和重慶的美女,說起那些共同的同學和朋友。搖晃著酒杯里的泡沫,仿佛能從水晶球的迷霧中看到過去。在這扇布滿了水汽的玻璃窗后面,并沒有任何“他鄉遇故知”的欣喜若狂,因為一旦說起熟悉的事情,因為一旦說起共同的熟悉的事情,因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他鄉”是一個時變概念,昨天這里還是所謂的“第三故鄉”,今天就變成了歸期未期的他鄉。來魯汶的幾年里,慢慢熟稔了這里的一切,也熟稔了周圍同學的脾氣秉性。哪些是溫和寬厚的朋友,哪些是班里的Bitch,哪些需要以遠為近,哪些需要以曲為直,慢慢已經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有時會想,所謂的熟稔,終究是一種不斷屏蔽細節的過程。不如此,我們就只能迷失于無法窮盡的細枝末節之中。因此,大腦必須要學會兩件事:以偏概全和歪曲事實。一年的時間可以壓縮成一天,而一天又可以在反復加工的過程中鋪陳成一年。大腦似乎是可以操縱時間的四維造物,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總會覺得往事歷歷,卻又總會訝異于這些年的轉瞬即逝。“實時性”在大腦看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記憶里留下的樣本越來越少,印象里時間也就越過越快,直至采樣的信號發生aliasing——事件在時間軸上被拉伸——直至腦海里的映像都鋪展成了漫漶無涘的時光丘野。
我曾經試圖將上面的話講給教FPGA的Bienstman,他問我,為什么不用鎖相環拉升時鐘頻率。我說哦,你說的好有道理。
五
很多時候難以確認,人生究竟是不是一場譫妄。
感受到的世界,會被局限于自身的感官之中,而感官卻只產生概念。看到紅的花綠的草(&
),只是感官輸入的已經存儲好的符號(#include
)。人真正精巧的地方,是外染熏習之后,對這套符號系統的運用(*p
)。但真正的世界,卻在符號之外的地方。這套精巧的體系,可以僅憑一個符號就能使心為形役(malloc
);而人也完全可以僅靠操作這些符號(pointer cast
),就能夠滿足對實證的虛妄顛倒。唯物論依然成立,只是永遠無法觸及。
我曾經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沒入黨都可惜。但后來發現以前的自己真是個快樂的小二逼。物起萬端,人言妄作,俗學蔽心,每個人拿在手里的,只是用一些符號構筑的唯我世界。而作為建筑材料的符號,還多來自于外界的熏染。從成都時代起,就在研究所謂的“內求諸己”,自以為有了精當的理解,快能配得上“辯才無礙”這四字了,卻不過只是剛剛開始。成都是肇始,在魯汶積攢素材,終于回到北京加工提煉。多年以后,L從青海寄給過我一張明信片,他說我們從保定到西南,從西南到西歐,又到北京,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大三角。我不知道這玩得是他媽什么戰術,不過讓我又一次想起那次配合,以及,甲申年的獵馬與黃葉。
火鍋慢慢干涸,用漏勺打撈粘稠的記憶。那些明明放在跟前滿懷期待的,已經不知去向;能打撈上來的,都只是摻雜不清的殘破不堪,在濃湯的熬煮下,全部已經褪為淺淡的影翳。“人們往往被對事物的看法迷惑,而不是事物本身”,在微信還沒有流行的年代,這是我第一份工作中一位同事的QQ簽名。雖然我們更多的是去海淀黃莊買電子元件,但這句話還是讓我沒事就把玩他的QQ資料。我和這位同事也一起吃過火鍋,卻從來沒有問過他這句話的出處,以及他寫上這句話時的心情。就像所有火鍋一樣,不能再打撈出來的,才真正變成了它的一部分。火鍋慢慢冷卻,對一鍋殘羹不再期待,甚至有了一絲絲厭惡。表相再美,也只是感官的快感。我和L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也許只有用酒精麻痹了五感,才能找到本心罷。現在想來,那個時間點其實是個很好的時間。不是因為已經發生了什么,而是因為很多地方還沒有去,很多事物還沒有見過,很多人還沒有遇到,很多故事,也還沒有結束。
六
第二天早上我帶著宿醉陪L回到魯汶車站,送他登上返回法國的列車。自從來到歐洲之后,我就一直期望著能有高中同學來,而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在魯汶見到高中同學了。我和L并沒有作任何形式上的告別,握了握手便各自回頭。我很難忘懷的一件事是,在布魯塞爾南站歐洲之星專用候車室門口,我曾在這里見到一位白人大媽突然就哭得憑膚色看不出是來自弗拉芒還是青藏高原。也許人年長之后,確實可以憑經驗預見很多事情,但更多的經驗是,明白了很多事情不可預見,比如不知道哪次見面,就是最后一次。
同年9月我拋下所有能拋在比利時的東西,帶著最簡單的行李返回北京。我那些一件一件積攢的家什,也全部都送給了留在當地的同學。返程那天正好是中秋,紅眼航班,一下飛機就可以看到機場上方的一輪圓月,但凄迷得如同路邊困倦的路燈。
在北京租了一個小房子,租金只有在魯汶的一半。也不再添置各種各樣的生活用品,一有時間就回保定。那時已經有了高鐵,以300公里的時速獨來獨往,似乎可以甩掉所有的妄想,哪怕只有40分鐘,也足以讓人上癮。L不久之后也回到北京工作,我們陸陸續續又有了屈指可數的幾次碰面。畢業之后的生活一下就和學生時代沒有了關系,不是在參加婚禮,就是在談論工作。好在偶爾也搞一搞喝酒擼串的活動,只是這種局里面,沒有主人,也沒有客人,更沒有他鄉。
畢業很久之后,又去過一次布魯塞爾。時隔四年,已經快忘了怎么看月臺上的列車時刻表。那天很早,早到小偷還沒有上班,站臺上只有我和幾個凌亂的MSL(密蘇里)青年。我們眼神交流了幾下,心下里就了然了對方同在異鄉為異客的心態。抬頭看到了城際列車的車頭燈,與國內的高鐵相比,慢得無法將你帶回記憶里。很快天空下起了小雨,火車車窗外的魯汶已鎖在重重迷霧之中。
2012年末的那個冬天,有著難以抵擋的北京的嚴寒。我一邊裹緊衣領,一邊在北五環開荒。好在一直靠《道德經》維持信念,才沒有在那個冬天加入圣戰。冬天過后果然就是春天,之后的生活一如流水。換了份工作,不再是一個人,也在北京安了家。這個地方,北有朝陽公園和藍色港灣,西有三里屯和僑福芳草地,東有朝陽大悅城,南有國貿三期和星光天地。旁邊兩塊地也正在躍躍欲試,傳說是建醫院或學校。但我又何必關心這些,和我又有什么關系?我只關心小區門口原本已經倒閉的網吧在“裝修”了半年之后重新開業,我的欣喜就像,左一口火鍋,右一口松餅。我寧愿繞遠一點的路回家,也想到它門口去看看。這讓我覺得,“有網吧的地方就是家”并不是年少時的一句戲言,它和與它相關的一切都真真切切的存在過。很多事情早已隨風飄散,心中卻越來越有了一種強烈的沖動,也許所有關于主觀唯心的迷思都會被證偽,但所有的沖動,真的只是一種鄉愁。
2017.6.16
Z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