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輕
自南北朝來,西學東漸,釋教大興。有那浮惰之人,茍避徭役,妄為剃度,托號出家。這半路僧人也誦經,也敲鐘,也禮佛,也燒香,印香疤九點,持清規十戒。
是時天子崇佛,普天下有名寺四百八,其余小廟野禪更不計其數。此番說的,便是東城鬼寺的一樁異事。
東城往東有荒山,荒山隱古剎,年歲難考,全寺不過二間屋子,一個僧人,半畝禪田。僧人喚法行,俗姓陳,據傳饑年逃荒至此,幸得老主持收留,又開蒙訓讀,作了記名弟子。三年后,老主持油盡燈枯,一朝圓寂。法行年方弱冠,只略識經文,粗通意理,卻也接下老主持念珠木魚,當起這野寺主持來。
只是他畢竟年輕,常言道“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附近鄉里有需做法渡厄的人家,寧可遠請年長僧道,也不愿就近請法行。
一日,東城趙鄉紳開了預修寄庫齋,廣濟僧道,想起東山寺廟里有個年輕主持,便著家人去請。法行自然是應了,著了半新袈裟便去赴齋。
預修寄庫齋是佛門說法,道門喚作填還祿庫醮。世傳人有富貴貧賤之別,皆因冥官以陽祿填陰債使然。故生者燒紙誦經,為的便是存下冥府陰庫,以奉來生。趙家小有薄資,更不吝積陰德求福報,這堂法會,更是請了遠近廿卅余僧道。
眾僧道雖出世外,終究未能成佛成仙,食五谷雜糧,便有爭長較短之心。眾人相逢后暗自打量,有的須眉皆白一派道骨仙風,有的慈眉善目宛如彌勒在世,有的骨骼清奇天師貌,有的重耳垂肩羅漢身。唯法行格格不入——
但見他面目粗惡,行動無章,不似比丘修功果,更近屠戶亂穿衣。合手行禮,手心空捧月,開言出語,粗鄙不堪聽。哪里像念經祈福濟世人,分明是欲打秋風一潑皮!
眾僧道唯恐墮了身份,便要將法行趕出去,法行猶自懵懂,只說自己是城東山寺主持。僧人便問:“你既說是主持,那你可有渡牒?”法行道:“不曾有。”僧人又問:“你可曾受戒?”法行反問:“戒為何物?”
有道士大笑,眾僧頗覺顏面無存,頓生嗔心:“你既無渡牒,又不曾受戒,如何算個和尚!”說著便要脫下法行袈裟,哄他出去。那道士邊假意護著法行,邊說:“如今作和尚哪里要受什么戒,頌什么經,你看他光頭锃亮,如何不是個和尚?”
那僧人反駁:“普天下光頭何其多,難道都是和尚不成。若以色身定,那牛鼻子的豈不都是道士?”道士并不動怒,笑意盈盈地開口:“你佛家說眾生皆可成佛,如今一人當和尚你們卻都不許,果然是好慈悲。”
法行此時聽他們爭辯才回過神來,道了聲“阿彌陀佛”,辯稱:“我確是主持,三年前渡云禪師收我……貧僧做弟子,禪師圓寂后便由我繼了主持。”說罷赧然一笑:“貧僧入空門不過三載,不辨禪機,不過曾聽師父講過‘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偈子,既如此,我不知戒,何來持戒、破戒之說?”
僧人聽罷卻住了手,上下打量法行幾番,忍不住搖頭說:“難得有些悟性,卻用在詭辯小道上。”眾僧也不聽他辯解,告了主人,將法行逐了出去。
法行見識雖淺,卻勝在心有慈悲,靈臺清明。今日平白受辱,亦不曾心生怨懟,只感慨自己到底佛理不精,便回山去了。
可嘆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翌日,眠山寺便來了一行官差,稱有人告發法行系賊寇之流,三年前流竄至東城,謀害老主持后,脫了血衣換僧衣,隱姓埋名當起了假和尚。
法行雖不通事物,卻也知殺人冒僧是大罪,萬萬不能答應。他如實交代了姓名年歲,籍貫鄉里,懇求衙門往復核實,以證清白。
這府尹雖不及青天在世,也算個明鏡高懸,并不獨聽告發之辭,遣了差役,往法行故里陳家莊核實去了。
只是殺人冒僧事大,府尹亦不敢擅權輕赦,嚴令差吏二人,務必在秋分前回來。法行也安下心來,只盼望著官府核實清楚后能恢復清白。
那陳家莊距此五百余里,山水迢迢,二官差年初動身,數月方至,在村里一打聽,不由怒發沖冠。原來村人口中的陳寶兒,也即是法行,自幼便偷雞摸狗,稍大更是橫行鄉里,后來聽聞匪患,他自請上陣,鄉民們初以為他是小節雖壞尤有熱血,孰料他卻再未回家,必是落草為寇了!
二差役本對跋山涉水頗有怨言,如今更聽聞法行惡形惡狀,更覺得他喊冤不過為借口偷生。怨憤之下,回程速度竟比來時還快了些。
將至東城時,正逢梅雨,山路又泥濘,差役們尋處棲身,恰好投到法行所在的寺廟。
正想叩門,想起法行已被關押,廟中定然無人,便推門而入。這時間,寺內突然起了誦經聲,二差役驚異之下入內尋人,走遍寺廟,卻不見半個人影,唯誦經聲仍聲聲入耳,分明帶了絲絲鬼氣!
二人倉皇而逃,奔至東城門下仍覺兩股戰戰。夜深城門已閉,二人不敢他行,倚門而睡,一夜驚惶不提。
翌日,二差役述職復命,備述前事。雖略有添油加醋之嫌,亦不過分。
遂三鼓開堂,百姓旁聽。公堂之上,法行百般喊冤,可人證血衣俱在,又有鄉人手書指證,眾目睽睽之下,他便被判了梟首之刑。
行刑當日,有那巧舌之人,將法行生平說書般演繹出來,引得圍觀者既驚且恨,對他之處刑無不拍手稱快。卻看法行,仍不住喊冤。只是無人理會,眾人皆熱切地等著那手起刀落的瞬間。在眾人期盼下,一刀落地,一頭顱上天。
“冤啊!”半空中那頭顱尖叫,一時間眾人皆悚然。忙看法行尸身,卻見那尸身轉瞬腐爛……便好似……已死了數年般。
不過半月,事情便淡了下去,有傳聞說東山老廟的牌匾斷了,廟里卻時不時有念經聲傳出來,探時卻無人,又是新一輪談資。
深山有廟無香客,如此更無人來,時日久了,這荒山古剎,便被后人叫做了“鬼寺”。
而牌匾上斑駁不清的“法行寺”三字,再無從辨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