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雁字換好衣服,扎好頭發,趙磐已經把她的牙刷牙膏收納盒、不銹鋼飯盒、筷勺套裝用保鮮膜包好,問她:“這個放哪?裝你包里嗎?”

雁字覷著他收拾了半天,他看上去是個粗豪少年,也能粗絲織細絹,粗人做細活,她心里有事,就沒管他,由著他折騰。她奶奶在堂屋里提著心聽了半天了,雁字一撅尾巴她就知道這妮子拉啥屎,死妮子在吃飯上沒少“作精”。她奶奶氣得摔簾子進來,說:“磐娃,你這都由著她,去你家吃個飯,還帶筷子帶碗,你的家人咋看她?你們這不是相親,是結仇!”

趙磐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是很奇怪,但不會結仇。這些都是小事兒,我家里人不會在意。在意也沒有關系,我覺得挺好的。”

“沒有關系?”雁字的奶奶想說,“磐娃你是不是傻?”雁字忙沖她扮了個鬼臉說:“奶奶,你發癔癥呢吧?粉河集不是你的天下了。我是去相親,還是去結仇,你能管住粉河的水往哪流嗎?”

雁字知道,現在粉河集的女孩子主打一個“稀缺性”。當年村里保媒拉纖叫“吃魚”,她奶奶是粉河集著名的“韓巧嘴”,人稱“吃滿莊”、“吃遍河”。現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粉河集幾乎沒有女孩子了,都是嫁去城里或外地,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辦喜酒的,好多黃花小伙子都不知道花落誰手。現在吃魚的也都是“專業冰人”、“職業獵頭”。這不,她就考完試回來給媽媽上個墳,冰人、獵頭都開始放話“韓雁字和趙磐在議親”。

她們粉河集自古出美人,媽媽那輩兒還有“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的女孩兒在那兒唱:粉河集,五六里,前二里出趙將軍,中二里出趙丞相,后二里出韓娘娘......因為那時女孩子實在太多了,媽媽就是姥姥的第四個女兒,姥姥給媽媽取名叫徐四水,上面還有徐一水、徐二水、徐三水,底下還有徐五水、徐六水......而現在粉河集的女孩子“韓一水”、“趙二水”都沒有了。就像千年粉河在粉河集轉了一個灣,這幾年粉河集的女孩子的命運也轉了一個彎。或許過了幾年又轉回去了,可這和她有什么關系?

這是粉河集男女比例失調的大環境下,給留在村里的女孩子的一點意外的福利。這些冰人、獵頭還偏就想著她,她不要還就不行了。因為她奶奶家和趙磐家都默認了她和趙磐在議親。奶奶說,和趙磐定親她能得到二十萬元彩禮,還有趙磐家承諾的在縣城的全款房。但這不是她心中進入自由王國的路。她去自由王國的路是啥,她跟任何人都說不著。比如,她想擁有不聚餐的自由,她想擁有帶碗的自由。她懨懨地,用她奶奶的話說就是“像只小瘟雞”。趙磐說:“帶著吧,你這是何必?讓自己這么難受!”

“我能不去嗎?”雁字問他。

“不能吧。”趙磐笑了,看她扭扭捏捏的,“可以帶碗,但不能不去。”

趙磐從摩托車底座下又拿出一副新頭盔,他昨天專門去縣城給她買的,雁字看他一副邀功的樣子,有些無奈,背了包,戴上新頭盔,坐上他摩托車,感受著靜謐的風噪,舒適的盔內氣流,心中哀嘆道:“這是我一個人的‘鴻門宴’,還是不要讓他太為難......”

02

趙磐家在他們粉河集前二里,東面是闊野鋪陳,西邊是全縣最有名的“千年粉河”。千年粉水傍著河岸,從集北流到集南,流向五十里外的縣界。出了縣界,再一路向南,中二里的“錦馬超”趙載陽就在省城讀了四年書,而她去南方打了六年工。她曾經以為省城是千年粉河流不去的地方,也是她長寄夢魂中的地方。

去年夏天她從南方工廠回來省城,報名了省城大學主考專業自考專升本輔導班。那天,她在學校的圖書館遇見了六年未見的趙載陽。彼時他是土木學院剛剛畢業的俊秀如錦的學霸,她是木器工廠剛剛回來的面如韌鐵的工人。他一眼就認出了她,錦馬超怎能不認識猛張飛?她也一眼就認出了他,猛張飛又怎能不認識錦馬超!在學習一途,她才是粉河集一帶的“萬人敵”,猛張飛對上錦馬超,她從無敗績。

雁字一陣恍惚,滿心滿眼都是趙載陽“不思量自難忘”的樣子,好像她是他的意難平,她是他的夢難忘。可這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她的媽媽用生命告訴她,如果想要去愛一個人,自己先要成為一個人。她現在只是“徒具人形”,實相還是千年粉河里的一只小蝦米。兩分水緊,三分浪急就能讓她如履薄冰;兩分風驚,三分草動就能讓她戰戰兢兢。

她死死地抓著趙磐摩托車后座兩側的把手,把自己坐成了“遺世獨立”的模樣。趙磐把車開到生平最慢,發動機都快熄火了。他來的時候是“鬼火少年”,走的時候 “急驚風撞著慢郎中”,三四里的路,他騎了十幾二十分鐘。前面過了春波橋就是他家了,他家棕紅色鐵藝大門早已大開,親戚鄰居都知道雁字來了,橋沿邊站著三三兩兩的村人,他的爸爸媽媽在大門外和兩個鄰居說話聊天,他們請的鄉廚已經開始在廚房忙活著,大門外歡聲笑語,他爸爸媽媽爽朗的笑聲他離老遠都能聽見......

過橋的時候,趙磐怕雁字害羞,并沒有停車,只是沖路沿邊的鄰居點點頭,到了他爸爸媽媽身邊趙磐才停下來,把頭盔扣在后視鏡上,又轉過頭來看雁字,見她正沖他的爸爸媽媽笑,頭盔也沒摘,他臉一紅,忍不住想過來幫她摘頭盔,雁字示意他不用,自己扶著把手下車,邊解頭盔邊和趙長恭、秀葽嬸子打招呼。

趙磐的媽媽姓管,村里人都叫她管總、秀葽嫂、秀葽嬸或者三伯娘。她比趙長恭還大幾歲,趙長恭人前叫她“老大”、“秀葽姐”,人后叫她“狗尾巴姐”。“秀葽”是荏弱的狗尾巴草,管秀葽卻是身材魁偉、膀大腰圓的婦人,站在趙長恭身邊不遑多讓。他們的膚色氣質都和趙磐一樣,像一碗神形合一的老樹茶,黑紅樸實。

管秀葽是粉河集所謂的丑女人,又是粉河集最雄壯的女人。然而沒有人笑話她,私下里也不曾。因為趙長恭是護妻狂魔,現在還一口一個“秀葽姐”。雁字的媽媽脊髓損傷那兩年,雁字沒有去上學,趙長恭和管秀葽就接了雁字去給趙磐補課。趙磐語文從二十多分進步到六十分的時候,趙長恭這么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在雁字面前差點抹眼淚,管秀葽也拉著她的手,看她的眼神像看“恩人”。從那一刻雁字就知道,長恭叔不但是護妻狂魔,還是愛子狂魔,秀葽嬸外表黝黑粗壯,內心秀潤可人。

03

當時,雁字就想,也只有這樣的寶藏爸媽才能養出磐娃這種璞玉渾金的小孩。趙磐當時讀小學六年級,班上四十八個學生,趙磐學習成績最差,可他自己渾不在意,相反還很桀驁,不是那種為了掩飾自己內心卑怯的“假桀驁”,他是真的不懼。“不懼”是雁字窮盡一生想要到達的境地,所以她很喜歡趙磐。趙磐也知道雁字姐莫名喜歡自己,他回報她的就是“馴服”。他當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明明不喜歡學習,雁字姐讓他學習,他也就學習了。

直到管秀葽拉著雁字的手進了堂屋,趙磐的眼睛都沒能從她身上移開過,他看向雁字的眼神,不是懵懂少年看向喜歡的少女的癡迷眼神,而是一種很深沉的眼神,他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一下子熟透了,雁字也時不時驚訝地回望他。趙長恭和管秀葽終于把提著的心放到了肚子里,村里人不知道,但瞞不過他們族里,這次趙載陽回來,說是和談了兩年的女朋友分手了,他媽媽把載陽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這次竟然松了口,說雁字如果不要房子,不要彩禮,她就找冰人去雁字奶奶家提親。

對于趙長恭和管秀葽來說,雁字是他們千挑萬選的兒媳婦。磐娃的哥哥蒲娃當初說親的時候他們就看中了雁字,只不過蒲娃說雁字不接地氣,不像真人,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有戀母情結,喜歡臉大肩寬,氣勢非凡的,趙磐的嫂子就是這種類型。管秀葽也是夠了,她喜歡雁字這一掛的,那時候,她給磐娃補課,她看著她,跟做夢似的,一雙大眼,霧氣昭昭的,一張小嘴,微向上翹,微微有些像柔美的菱角。雁字望過來的時候,她心都化了......

多好啊,最重要的是雁字這丫頭樸素得讓人心疼,別的女孩子從南方打工回來,大波浪,黃金縷,恨天高,小皮裙......這丫頭來她家還穿著幾百老朝年的舊衣服,她穿著去年回來時那件寬大的黑色麻衫,戴著去年回來時那副老式的黑框眼鏡,你不看她,她就是粉河集最沒存在感的姑娘,你看著她,她就是粉河集最美的美人。雁字對秀葽嬸子熱切的眼神見怪不怪,主要是粉河集的女孩子太少了,“豬精”也變嫦娥了,張飛也變貂蟬了。

管秀葽拉著雁字的手不想松開,趙磐從她們身邊走過去,走過來,走了兩遍,他想讓他的媽媽放開雁字,但雁字好像很喜歡讓他的媽媽牽著手,趙長恭、管秀葽看他窘迫的樣子都哈哈大笑起來。管秀葽早準備好了水果、零食,一家人圍坐過來說話,聊天。

趙長恭問她:“雁字,對于磐娃的將來,你有什么想法沒有?”

04

磐娃的將來,雁字是不可能有想法的,在對未來的規劃里,她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人,連“錦馬超”趙載陽都沒有,而且是從來都沒有過,假設都沒有假設過。

但她預判了趙長恭的問題,她知道,長恭叔太含蓄了,用她奶奶的問法就是:“你虛歲都二十四了,你不定親也不結婚,你腦子被粉河水泡了才非得上學?” 她在南方打工六年,從流水線工人做到資材科倉管,從每個月八百塊錢做到每個月八千塊錢,連趙載陽都說她月薪比他還高,那她為什么還非得上學?

她有側重有取舍地說著真話,聽起來比真金還真:“您,還有嬸子,把磐娃教育得太好了,幾年前他就是‘最勇敢的磐娃’,‘最聰明的磐娃’了,現在又長大了很多,內心更堅執了,主意也更大了,他對自己的將來,有什么想法,我想問問他......”

“磐娃,你說說吧......” 雁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趙磐,自從打算和雁字議親,“磐娃的將來”已經被趙長恭、管秀葽議成篩子了,天天在那議,有什么好議的,趙磐內心篤定,但被雁字姐這么溫柔地看著,他都不知道怎么說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今年下半年,我想去省城......”

“去省城”是這兩天他剛決定的,還沒好意思和雁字說,他對他的雁字姐有種野獸般的直覺,他直覺雁字姐很喜歡他,她雖然拒絕了和他議親,可她沒有拒絕來他家“吃頓便飯”不是嘛!他想向她保證他去省城不會打擾她,但他說不出口,他沒法保證。

雁字吃驚地睜大眼睛,張開嘴巴,她不是趙載陽,她做不到 “胸有驚雷,面如平湖”。磐娃去省城,磐娃去省城干嘛?趙長恭,管秀葽兩雙眼睛都齊刷刷地望著她......還好,她對趙磐去省城,只是單純的驚訝迷茫,而不是別的。就算有別的,也是對磐娃結結巴巴的一種抱歉,他心中對她有多“結巴”,她就有多抱歉,省城又不是她家的,他想去她管著嗎?

雁字吁了口氣,片晌平靜下來,問:“長恭叔,您是打算讓磐娃以后做房屋裝修工程嗎?可是他,可是他......”

這下輪到她結結巴巴了,她想說,磐娃還是個孩子,雖然看上去人高馬大,他只是骨架大,身上并沒有幾兩肉......她敢肯定磐娃和“工程類職業”八字不合,她敢肯定他頭上沒長“室內裝修”這棵蒿子,反正,反正,她還是希望磐娃在自己家里多補補身子,幾百老朝遠地去省城干嘛?......

趙磐的大伯趙長懋在省城最大的建材市場做建材生意,他們這是打算把磐娃“發配”到他大伯那兒去歷練。雁字聞一而知十,問牛而知馬,趙磐最終的目的絕不是做建材批發,而是家裝工程。這不難想象,也很好理解,這是他們的家風,互通有無,守望相助,合作共贏。

趙長恭、管秀葽也很驚訝,他們商定的就是讓趙磐先去熟悉建材,然后去學習家裝,學習施工管理,沒想到被這丫頭猜出來了,趙長恭說:“家里的彩磚廠是你嬸子和我一起創辦,我們商定以后廠子讓趙蒲來管理,所以磐娃這兩年只是先在廠子里歷練,一邊歷練一邊看他將來能做些什么......

“現在我們粉河集一帶生活好了,農村、郊區的男孩子都在縣城買了房,滿大街也都是服裝店、美甲店,這是時代的變遷帶給農村女孩子的福利。這些福利無論是房子、店面不得裝修不是嗎?所以我和你嬸子商議讓磐娃去他大伯那里。你就安心地讀書,下半年讓磐娃過去,你當了他兩年老師,他心里一直把你當他老師,這娃子,我就不說了,以后就交給你了......”

他幾年前也是這般說法“磐娃就交給你了,該打打,該罵罵,交給你,我放心,啥都不說了,你嬸,還有我,我們心里都記著呢......”

05

雁字默默地嘆了口氣,真是拿自己沒法,她要哭了。長恭叔隨便幾句熱乎話,她就頂不住了,甚至生出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覺。如果趙磐是三歲小孩,她恨不得立馬打包帶走,教養起來。她被這樣的自己氣哭了,幾年前這樣,現在她還這樣,她白活了。她當著“前冰人”奶奶的面已經拒絕了和趙磐議親,就差用錄音筆錄下來自證了。她只答應來趙磐家“吃頓便飯”,沒有想到還要“打包趙磐”。

趙長恭沒想那么多,他為人“實誠”,最討厭煽情,今天也就一雙小兒女他看著著實高興,隨口講了兩句真心話,沒想到這丫頭就眼淚巴嚓了。他有些尷尬,忙說:“都是一家人哈,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哈......”

大家都以為她被趙長恭的話感動哭了,趙磐忙說:“你放心,我大伯家有專人做飯,我不在外面吃飯,我現在也不去省城,我考完B2駕駛證才去......”

“他說的這是什么和什么嘛,亂七八糟的。他神經病吧。”雁字心中抱歉,又笑了起來。管秀葽拍拍她的手,像是想起來什么,也笑道:“咱們磐娃子最近變得可講究了,以前吃飯雖然也洗手臉,但都是隨便糊弄,跟他說多少遍也不聽,現在啊,洗得可認真了,一邊洗還一邊傻樂,我說,這一看就知道,是雁字丫頭愛干凈,他有樣學樣。”

趙磐忙又說道:“媽媽,我沒有有樣學樣。她有潔癖,從來不在外面吃飯,也不用別人的碗,也不吃別人夾的菜......只吃她自己夾的菜......”

雁字心里像有一萬頭黑背熊奔過,這人絕對是個死腹黑,心機深沉。話趕話不著痕跡地就說出了她的訴求,不會顯得太刻意。可你說他心機深沉吧,他又簡單粗暴。也不怕她尷尬,也不怕他自己尷尬,當著全家人的面直接就幫她解除了“憂患”,這絕對是傳說中上兵伐謀中的陽謀......當然,也有可能他是真傻,真的不諳世事。

她在來的路上就和趙磐商量好了,她帶筷子帶碗是因為她要從“前二里”直接回省城。如果她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奇怪,也不想吃別人碰過的東西,那怎么辦呢?她其實是有辦法的,她其實是可以在夾縫中求生存的。

她之前在工廠里她們資材科聚餐的時候,如果真推不掉,她都是吃菜式中那種一塊一塊擺放的,一顆一顆擺放的,比如大的雞塊、魚塊、蟹塊、鵝塊、宮保雞丁、椒鹽蘑菇、糖醋脆皮豆腐啥的,反正每樣只吃一塊,不容易和別人發生碰撞,她吃一塊也就不吃了,可以吃點別的主食,玉米餅、鍋貼啥的,反正帶湯湯水水的,絲絲縷縷的,纏纏繞繞的菜式她是絕對不吃的,比如魚香肉絲啊,粉條豆腐啊,螞蟻上樹啊那種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粘粘乎乎,扯著繞著,牽一發而動全盤的,她是碰都不碰的......

這世上永遠沒有她喜歡的菜式,她的舒適區永遠都是不要交換唾液,永遠不吃別人吃過的東西,永遠不用別人用過的用品。因為她心中有一條暗河,她從小就生活在暗河上,這條暗河是她最深的恐懼。

06

她洞悉這條暗河所有的秘密,因為她的媽媽徐四水有一百條粉河都裝不完的苦水,有一千篇《被系列》都寫不完的劇情,在她十四歲之前早就對她傾吐完畢,早就對她輸出完成。

徐四水的哥哥先天性殘疾,徐四水生下來就是為哥哥換親用的。這點徐四水知道,所有粉河集一帶的人都知道。所以徐四水自帶物品屬性,都是被“侵犯”。不會反攆著別人伸過來的目光“侵犯”回去,只會含羞抿嘴做好表情管理方便別人“侵犯”。她的婆婆韓巧嘴在她剛懷孕不久就天天“侵犯”她。伸過來的目光太過肆意,太過直接,“我就是要侵犯你的肚子”。徐四水感受到了婆婆的目光在她身上得到了“大自由”和“大自在”。想盯就盯,想看就看,想“咬”就咬,想攆就攆。這讓徐四水感覺自己的整個靈魂都在顫抖。彼時,只有婆媳二人在家,她婆婆二目如電,說:

“水,你的埋埋(乳房)很大欸......”

“嗯?......”徐四水沒有反應過來。

韓巧嘴說:“埋埋大,奶水就足,我大孫子就有口福了,我大孫子的糧倉不俗......”

雁字就是韓巧嘴口中的“大孫子”,粉河集的人都說韓巧嘴終日打魚,叫魚咬了手。她做了一輩子冰人,白瞎了一張巧嘴,用了雙倍的彩禮才給兒子娶回了徐四水。別人家如果有兩個大孫子,徐四水要給她生四個大孫子。不過,那時候正值計劃生育,別人家一個大孫子,徐四水給她生兩個大孫子好了......

徐四水生下雁字后,兩年內又引產了兩個“女嬰”,第四胎的時候是宮外孕,醫生讓她趕緊做手術,不然會很危險。但韓巧嘴的兒子已經撩開手,喜歡徐四水的時候有多喜歡,不喜歡的時候就有多敷衍,他對她根本就不在意,在需要簽字的時候才過來看一眼。但徐四水依然認為自己是粉河集一帶最幸運的女人,因為她曾經被一個男人喜歡,曾經被一個男人救贖。她為了他的“喜歡”,為了他這一眼,她忍受了他母親的謾罵,她喝下無盡的苦藥,她失去健康,甚至失去生命,只為她沒有被換親,“不被換親”就足夠她歡喜半生。

就像雁字知道媽媽對她根本就不在意,在需要“傾吐”的時候才過來看一眼。但她依然認為自己是粉河集最幸運的女孩子。因為她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她生來就不自帶物品屬性。在粉河集一帶有弟弟的女孩子基本就是燃料,是生物鏈最底端。因為她不用當燃料,不用燃燒自己照亮哥哥或者照亮弟弟。“沒有物品屬性”就足夠她歡喜半生。

雁字這一茬的女孩子全部都離開了粉河集,不管是打工還是上學,她們都旁觀過媽媽的命運,旁觀過命運的輪回,她們或者再也沒有回來過,或者變成了回來索要二十萬彩禮還有房子車子的人。她們大都當上了粉河集少奶奶,或者縣城貴婦,她們的婆婆把她們當祖宗一樣“孝敬”。她們能嫁三嫁,還一樣的收彩禮;她們能領著前夫哥的女兒進家門,還一樣的掌大權。

這就是世界的參差,三十年來粉河集一帶的巨變。可以寫幾百年關于經濟的、人心的啟示錄,可以寫幾千集關于時代的、家庭的新劇情。而她的媽媽沒有等到這種“啟示”,沒有看到這種“劇情”。媽媽在知道自己不能用生育換生存后,開始用體力換生存,她學會了開車,在一次運送預制板的途中傷了脊髓。媽媽離開的時候告訴她:

雁字,或許有一天,你會相信,沒有我,你會更幸福,但你也要相信,你的媽媽已經盡力去愛你了。只是我無法趟過心中的暗河,我不知道這暗河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雁字,答應媽媽,一定要好好讀書。我希望你弄明白之后再結婚,再生孩子。不然,你永遠不要結婚,更不要生孩子。這是媽媽用生命告訴你的。你要記住。

07

趙磐從廚房端出幾樣飯前甜點,雁字看時,只覺眼前一片姹紫嫣紅,鵝黃嫩綠。紅的是琉璃藕片,紫的是紫薯仙糕,綠的是綠茶佛餅,黃的是三不沾......這些都是不黏鍋、不沾筷、不沾盤的吃食,都是清清爽爽,你不黏我,我不黏你的菜式。

管秀葽見他上了“亂盤”,就去廚房看看粉河大鯉魚好了沒有,趙磐看媽媽去看大鯉魚,又去廚房給雁字找新杯盤,新碗筷......不一會兒,自家用紅黏谷熬制的洺流子酒端上來,趙磐酙酒,酒杯里的熱氣裊裊升起,酒里的香氣芬芳四溢。他給雁字姐的新酒杯里加了冰糖,給自己和家人按慣例加了冰糖和姜絲......

雁字盯著自己如假包換,嶄新嶄新的新酒具,她眼睛濕濕的,心里熱熱的,耳邊又聽得秀葽嬸子說道:“今天哪,也就是請雁字這丫頭來家吃個便飯。丫頭呢,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聰明、仁義、有擔當。別的我都不多說,我們都看在眼里。今天,我就再多說一句,等下半年磐娃去了省城,我們就把磐娃,我們最疼的老幺,交給雁字這丫頭了......”

雁字知道,這才是她人生真正的“自考”時間。就像茴香豆的茴字有好幾種寫法一樣,“把磐娃交給雁字”也有好幾個意思。這是長恭叔和秀葽嬸子對她的盛情,也是對她的“侵犯”。只不過她把它看成盛情則為盛情,看成“侵犯”則為“侵犯”。她一直感恩她照顧媽媽那兩年秀葽嬸子對她的善意。她讓她知道不是每個人心中都有暗河,不是每個家中都有暗河。她讓她知道她心中的暗河是小時候被無視的恐懼,小時候被厭惡的恐懼,小時候被拋棄的恐懼,恐懼化作委屈,恐懼化作憤怒,恐懼化作哀慟,痛苦流深,悲傷成河。

而她和她的媽媽無論如何抽刀斷水,無論如何揮鞭截流,這條暗河,還是從媽媽流向了女兒,還是流向了這個世上最愛自己的人。讓最愛自己的人一起入暗河。

她溫柔地看著秀葽嬸子,她堅定地說:“嬸子,今天我來,就是感謝您和長恭叔這些年對我的幫助。但趙磐他已經長大了。他早就已經是最勇敢的趙磐,最聰明的趙磐。他現在需要的是歷練。他已經不需要考試了,不需要我這個補課老師了......

“而我,只擅長自考。在南方的時候,我一邊打工,一邊自考,考完了設計類專科段的全部課程。如果趙磐需要考試,到時候我再幫他補課......

“我媽媽離開的時候說,她吃夠了婚姻的苦,吃夠了生育的苦。她走的時候才明白過來,讓我一定要讀書。雖然不能用前朝的劍,指引現在的我。但我永遠會記住媽媽的遺言。謝謝秀葽嬸子,謝謝長恭叔,謝謝趙磐,我要回省城了,我要去讀書了,我要成為我們粉河集第一個研究生。”

雁字站起身向秀葽嬸子、長恭叔、趙磐告辭,她拒絕了留下來吃她們粉河集特色大餐“粉河大鯉魚”,她拒絕了趙磐送她去粉河縣火車站。她又要登上一個人的旅程,又要去完成她自己的使命。

她沒說的是:

我見過一個人,她面無表情,話無波瀾,她不戀逝水,只是凡事努力。因為她明白,她那么努力,只是不想和媽媽一樣。她趟過了暗河,斬斷了輪回,她驚鴻一瞥,她夠自己獨賞半生。

而這個人,就是理想中的她自己。她知道,總有一天,她會和這樣的自己相遇。因為千年粉河,注入汾水,流入黃河,流經省城,最后萬水歸宗,有緣總會相見。


本篇互文:《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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