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像兩個小孩坐在陽臺上。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強烈,仿佛春天的腳步立刻就趕到了。在厚重的衣衫下,熱得身上的汗孔一張一合。直到肌膚像被螞蟻夾一樣難受,王小可才緩緩起身,無比鄭重地說:
“我想,像媽媽這樣的晚期癌患,最大的痛苦是——她將清醒地死去,在那個過程中,她會經歷人世間最大的恐懼,和最難舍的離別吧。但生命是不可選擇也不能放棄的?!?/p>
只有女人才會有那樣細膩的情感。你沒有回應她,甚至沒法回應她。
你曾驕傲地經認為,自己經歷過死亡體驗,所以對死亡是大有發言權的。但此刻看來,你太自以為是了,把一切都想得太單純了。你的那些所謂苦難,只不過是從頭上拔下一根頭發,充其量算是生命里一點點無聊的時刻罷了。的確,也許最令人恐懼的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對此前肉體上的痛苦,和情感上的恐懼,就是王小可所講的“清醒地死去”吧。
你想起民間流傳的一則故事:有人死在了牌桌上,上一刻他還因和牌而狂喜,下一刻,就在舉手出牌的當口兒,他卻突發腦溢血,頭一歪就栽倒,在牌桌上掉了氣?;钪娜藗兌剂w慕他,說他的死亡最幸福了,那該是幾生幾世才修得的福分啊。
但是誰都清楚,人,除了死亡,總還有些別的事情要做。用你的話說,人生至少有三條不可回避的主線:一是奮斗,二是愛,三才是死亡。三條線總是交織糾纏,制造出各種揪心的、愛恨交加的、肝腸寸斷的人間悲喜劇。就像你的衣錦還鄉一樣,那本來就是你對愛的表達——當然,或許還有自尊,但也總可以歸為“愛”的同類——如今卻與你的奮斗、你的錢財牽扯不清。而且,奮斗似乎也是屬于錢財的。
然而此刻,不是討論哲學思想的時候,你只是突然有所感觸,不好向王小可明說的。
你不知該繼續對她說些什么。時候不早了,也該告辭了,你還要回去陪家人吃午飯呢。正好,她也不知該對你說些什么。
于是你們默默地走回病室去了。
“孃孃,您好好養病,要多聽小可的話,祝您早日康復!我先回去了,以后再來看您?!蹦憧拷跣〉牟∪耍Z氣緩和,真摯而溫暖地告別。
“好……好……你們忙……不用總來看我的……小可……快……去……去送送你同學……”
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弱小,仿佛多說一個字都很艱難,但又寧愿以善意回報善意,甚至還想著自己安排好所有的人情往來。
遺憾的是,那是她母親對你講的最后一句話,而且是真正的最后一句。因為在第二天晚上,她就走了。她是怎么走的?是她自己主動走的——她自殺了(你寧肯世上沒有“自殺”這個詞)。她具體是怎么自殺的,你不得而知。王小可沒有告訴你,你也沒有向她打聽。你可以分析:她只要想,就會有很多種自殺的方式,除非醫院像封住窗戶一樣,也封住所有病人的手腳。但那些已經不重要,任何方式都只是方式而已,不能證明活著有什么特殊意義??傊谧龀瞿欠N行為之后,很快就被值班護士發現,但最終還是搶救無效,與世長辭了。
到第三天晚些時候,你才收到王小可的微信。然而那時你已經在等待,等待命運對你父親的宣告,所以你根本無心探究她母親的死因。
你更無力想象她母親的恐懼,因為當時有另一種恐懼正在糾纏你。但你仍然隱隱地感到,她是選擇了直面恐懼——她曾經一直在苦苦忍耐,忍耐了好些年以后,才終于不再恐懼,所以她毅然選擇了永生,也許,也許她選的不是永生,而是重生。那到底算不算是她的選擇,又或者只是放棄,卻沒人能夠說清楚。因為任何人在經歷多年的生活以后,都將背負恐懼走向同一個地方,不管,不管她能不能主宰自己的選擇。
第三天,王小可說起她母親的離世,已經沒有了想象中的悲痛。她只是不停地絮叨:
“悲痛,悲痛只能源于無知,而媽媽卻知道她去了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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