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周圍與她相關的一切,除了她自己,其他東西的尺寸都非常普通。一只新換的引流袋掛在床邊,連著一截若隱若現的引流管,一些微弱的不知名的黃褐色液體正在滲進袋口。金屬的輸液架活像信息時代的發射塔,高高聳立在病床左側,上面掛著幾大瓶液體。其中一瓶罩著遮光套,你便猜那是化療的藥劑,否則不用妝扮得那般神秘;還有一袋乳白色液體,上面寫著三個大字“小卡文”——一種醫用配方的營養液,專門用于無法進食的病患。
順著你的目光,王小可的目光也停留那里,停留在擠成葡萄串的藥瓶上:
“好多藥啊!每次都這么多!一旦開始,就得連續輸上兩天兩夜,那個小卡文要輸一整天,化療藥要用輸液泵,慢得肉眼根本看不到藥在滴……”
“孃孃是兩只手一起輸么?”你第一次見雙管齊下的場面。
“是的。左手置了輸液管,從胳膊直通大靜脈,醫生說風險較小,化療藥不會滲漏,所以不會損傷血管和組織,而且置一次可以管大半年,用不著老打針的;”說著,她扒開母親被割裂的袖子,向你展示置管的位置,“右手是普通留置針,用來輸其他液體,一整只手,從手背到胳膊,都被扎滿了針眼呢!”
“嗯,看著怪心疼的!”
“那可不是!說實話,要不是醫生說化療必須按療程做,我和我哥都不忍心讓她再來。你看她瘦得像什么呀——化療藥一打,上吐下瀉的,又吃不進東西,真是遭罪呢!”
“療程做完你們打算怎么……”
話才說一半,王小可就擠眉弄眼示意你打住,你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便立刻閉嘴,并趁機轉移了話題:
“你中午飯怎么吃呀?我這就去幫你買過來吧。”
“不用的,我叫外賣就是。走,我們到外面去坐坐,去透透氣吧。”她起身走到母親身邊,再檢查了一下她的狀態,并請求鄰床的陪護說,“大姐,等這瓶輸完,麻煩您幫我叫護士換一下藥。”
“嗯,你去吧,有我呢。”大姐爽快地答應了。
“沒事,我們就這里坐吧,你還是盯著點的好……”你無不擔心地提議。
“不要緊,我們經常這樣,大姐可好了。誰有事都幫忙相互照應的。”她說完就朝門外走去,你只好邁步跟上,不時還回頭望一眼咕咕冒泡的藥瓶。
腫瘤科外面是一段走廊,陽光從玻璃窗照射進去,洋洋的暖意驅趕著病室里的陰霾,仿佛緊張的心情頓時放松許多。你們在墻邊的凳子上并排坐下,像兩個逃出牢獄的犯人,急于大口吸收空氣中的生機。你想,要是能打開窗戶,讓清新的空氣再多些進來就更好了,于是起身向前走去。可是,你怎么也打不開被鎖死的窗戶。王小可喊住你:
“別白費力氣了,窗戶都封死的,只留了一條縫隙。”
“什么?”
“這是腫瘤科,以前有人從窗口跳下去,自殺了——十樓啊,跳下去必死無疑的——從那以后,醫院就封了整棟樓的窗戶。”
“呃,原來如此。”你只好回頭坐下,“不過這兒也比病室里舒服得多。”
“那可不是。”王小可轉而問你,“真沒想到你今天就來看我媽媽呢?”
“我原本打算明后天來的,但是今晚就得回由山,所以沒得選擇,只能今天來了。”
“哎呀,怎么啦?今天就得回去?不是昨天才到家嗎?”
“公司有急事,不回去不行。”
“那好吧,就是不能多耍幾天呢,怪可惜的!”她思考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你是大領導,領導大責任也大,所謂身不由己嘛。不管怎么說,我是很感動的,謝謝你來看我媽媽!”
“你說的都是些什么話呀。”你忍不住關切地問她,“我看孃孃好瘦喲,好虛弱的樣子,一直都這樣嗎?你和你哥有什么打算嗎?”
“上次化療時還沒這么瘦呢,她越來越瘦了。能怎么辦呢?結果是必然的,大家都知道,媽媽心里也清楚得很。反正我是不想她再做化療了。”她不自覺地把頭埋下去,“她連死的力氣都沒有了。有一次,她悄悄跟我說:這些日子對她來說,有種當死亡逼近時想死也死不成的感覺。”
“誰不想在世上多活幾天呢?孃孃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可是,如果死亡都被擺布成這個樣子,活著又有什么實際意義呢?”
王小可好像脫口而出。她的話卻讓你心頭一震。
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誰都不再發表言論,仿佛話題觸及內心神秘而未知的境界,唯有沉默,才是最接近那一境界的良方。人是怎樣一步一步接近死亡的啊?是否只要內心沒在終點前經歷苦難彷徨,就不算真正的死亡呢?如果那樣反而好了,“不算真正死亡”是一個多么可笑的想法啊,人一生都在追求什么狗屁意義,難道連死也要追求它那永恒不滅的意義嗎?
對你來說,那些遙不可及的、似是而非的死亡,突然具有了不可體驗的德行。它像極了量子力學中的坍塌,體驗即是毀滅。所以人們既想認清它的面目,又盡量與它保持距離。既想了解它,又害怕它。是啊,人世間多美好啊,人們還可以想盡一切辦法傳遞它的美好,可一旦死去,所有,所有的都煙消云散了。然而偏偏有人會主動選擇它,其中的緣由難道是單純的無知么?
就那樣,你們雖然表面上沉默,但各自的心思一刻也沒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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