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騎】目錄(連載更新中)
前情摘要
皇帝調了被查抄的“國史”手稿來看,發現竟有竹簡幾百捆,展卷細讀,不覺看了一夜。直覺得文氣見識直追前朝的太史公司馬遷,大喊奇書。
皇帝對班固的才華還是有所耳聞的,班固與傅毅并稱太學院的雙星,以辭賦名動洛都。今日讀史讀得心潮澎湃,皇帝真覺得本朝就該有文章巨手書寫自己的故事了。
既然天色已亮,皇帝索性直接洗漱,不待上朝就下了詔書,赦免班氏兄弟,封班固為真正的史官——太史令,續寫這篇未完的國史。
至于班超,皇帝想了想,暫封為蘭臺令史吧,攜掌蘭臺,也就是國家圖書館,協助其兄收集史料。
第十章 游冶
天色一透亮,洛都的城郊晨霧未散,就展延出麥苗的青綠來。
耿恭竟然在門外坐了一夜。他用手抱住自己,還真有些冷呢。
耿恭猜那屋里的人也是一夜未睡,果然就聽見班昭甩手關門的聲音,接著穿過院子,推了院門出來,站在耿恭的面前。班昭已換了農家的衣服,耿恭卻感到那衣服下的身體在抖,抬頭看見班昭泫然若泣。
“我好害怕,二哥是不是真的要回不來了?”
“小昭,你還不知道他……他既然說讓咱們在這等……”耿恭覺得自己的話很沒底氣,心里的那點恐懼陡然被點燃,那家伙不會真的出事了吧?他說的自有脫身的辦法根本是騙人的?偏偏自己和小昭最是信他。
耿恭有點無措,伸出手,又收了回來,不知該怎么安慰眼前這個突然長大的義妹。
突然間耿恭做了個手勢,自己伏在地上細聽,抬眼與班昭說,“自己人,是玄英來了?!?/p>
玄英就是這院子的主人,耿恭的軍中下屬和死黨。不一會兒,班昭就聽見遠處急促的馬蹄聲并看見揚起的塵煙。
一騎奔到門前,還是羽林衛的打扮,矯健落馬,喊著,“有消息啦!說班大先生和班二先生皆無罪,天子說他們德才并舉,要召他們入仕呢!”
或許這結局比班超想的要幸運得多。他推衍了各種結局,最好的可能是自己去死。
班超記得在《列子》里,說有個地方天色昏暗,所以居民整日都在睡覺,醒的時光很少,以至于他們認為夢是真的,醒的世界才是虛幻。
班超覺得活著可能是虛幻的,如眼前繁華的洛都、一擲千金的游冶臺一般虛幻。
耿恭領著班超在金市里最有名的歡場——游冶臺里廝混。
游冶臺很大,男人可以在這里獲得一切,但最有名的是中心舞臺的樂舞。名動洛都的樂師鄺達,舞姬青袖,歌姬華鸞,就是這里的頭牌。舞臺四周垂滿絲幔,都是王公貴胄們看表演時,現場買獻的。若想看鄺達、青袖、華鸞聯手,一月未必能碰上一次。那時臺前坐席早就被貴人們包了。
耿恭倒是迷上了一個新來的舞姬,今天拉履新的班超來捧場。
鼓聲密集起來,有人吹著音質奇異的笛子,一個服裝有些奇異的舞姬赤著腳,跳上在舞臺中央的一個直徑三尺的托盤里。
那舞姬帶著薄如蟬翼的面紗,擋住鼻嘴,露出胡人眉目,眼大而深,眸子清藍。在方寸之地,就舞出驚心動魄來。她的長眉,妙目,手指,腰肢;她髻上的花朵,腰間的褶裙,細碎的舞步,繁響的腳鈴,輕云般慢扭,旋風般疾轉……班超看著有些恍惚,覺得這身姿里有七情六欲,山川流水,黑夜白晝……既妖異又莊嚴,既柔糜又堅韌,牽一發而動全身,竟似一種高明的武功。
班超不覺地有些著迷,尤其那雙眼,靈動百變,嗔笑無端,但班超仿佛都在其中看見了哀意,在堂皇的歡樂中悵望著家鄉。
“她是誰?”班超問耿恭。
“美吧?貴霜人,仙奴。”
“好厲害?!?/p>
“等會她會下來謝禮?!?/p>
“為何謝你?”
“我捧她呀!”耿恭指著,班超才在房梁上垂落的那些羅錦中,看到一條“瘦弱”的綾帶懸在其中。
“那是用來上吊的嗎?”
耿恭噴出一口酒來,“我沒你有錢,你現在可是六百石的蘭臺令史啦。她新來的,還只會跳胡舞,所以還沒大紅呢。倒是有些公子來捧她,無非是想睡她,偏這胡姬很硬氣,就是不從。那些公子說,你跳舞跳得老子心火都起來了,不能不負責呀。我在旁邊看著就按不住了,你想,我們可是五陵俠少呀,上前就把他們打跑了。”
“哦,靠拳頭捧啊?!?/p>
“現在人們都知道,這胡姬是羽林郎耿爺罩著呢?!?/p>
“成了嗎?”班超笑著問。
“沒有。有時倒也收點我送的釵呀串的,送的銅鏡就不收啦。有時玩笑開得狠點,酒能潑在我臉上?!惫⒐дf得哈哈大笑,全沒覺得是什么羞辱。
仙奴換過了漢裝,去了面紗,發髻如云,耳有明珠,來到耿恭班超的席前跪坐,奉上一樽清酒。
“這是我兄弟班爺?!?/p>
“班爺好?!毕膳嫔涞?,高鼻深目的輪廓將冷淡擴寫成冷漠。
班超長跪起來合袖,說,“仙奴姑娘好?!?/p>
那仙奴點頭,冷著臉把酒推過來,班超喝了一口,搭一句,“聽說姑娘是貴霜人?”
“嗯。”
“如何來到漢地?”
“我生在漢地。”
“我聽聞貴霜在絕西之地,姑娘也沒去過吧?”
“嗯。”
“可曾想過要回去?”
仙奴抬眼冷冷地看著班超,一臉的干卿何事。班超實在聊不下去,只好將酒飲盡了,欠身道,“有勞姑娘了?!蹦窍膳鹕砭妥?。
班超苦笑,“她怎么這樣?”
“她一直這樣呀。”
“……”
“你不覺得這樣才有意思嗎?”耿恭看著那胡姬娉婷的背影,仰頭喝盡了手里的酒。
去游冶臺,是耿恭帶著班超,出來閑逛,就是班超帶著耿恭胡鬧。兩人像回到了五陵少年時的跳脫無端。
班超當年在五陵就喜歡捉弄擺攤的算命先生,如今他和耿恭依舊扮作問命的人。
“這位爺氣度不凡,家中當有一子一女?!彼忝壬粗⒐дf。
班超哈哈大笑,“錯啦錯啦,他已經有四個孩子啦?!?/p>
那算命先生面色不變,“當真?”
“當然是真的?!惫⒐У?。
“命當如此,這位爺或該回去查查,是否家門不幸……”
“我操……”耿恭這就要掀桌子了。
“又錯了。”班超攔住耿恭,“我這兄弟其實尚未婚配?!?/p>
“我見你們從游冶臺出來,世上有些事你們有所結果,卻不知曉,也是有的?!?/p>
“錯了,我這兄弟當年打架,被人一刀傷了下面,挑了一蛋,所以被稱作‘孤膽將軍’?!?/p>
耿恭苦笑,忍住沒有抗議。
“二位爺是來消遣小人的吧?”
班超正色道,“先生何以說他有一子一女?”
“當然是通過卜筮?!比缓筇旎▉y墜地推衍起來,全不知進了班超的轂中。
這些算命先生無論是卜筮、五行、八字、看相或是測字,班超似乎更加精通,都能一一揭破,算命的大汗淋漓,班超卻指著那卦旗說:
“這點道行,還敢寫‘魚又玄嫡傳’?”
算命的基本都會承認不曾見過這算命的傳奇人物,只是為了生計胡打招牌罷了。
最后班超折了人家的卦旗,大笑而去。
后來無論是東市還是西市,那些算命攤子,一見到這兩位瘟神踱來,都急急棄攤躲避。
“你好像很煩那個叫魚又玄的?”幫忙砸攤子的耿恭憋不住問了。
“我在找這個家伙?!卑喑难劬Σ[起來。
“他是誰?”
“據說兩年前,洛都突然出現了個斷命的奇人,每月只在朔望兩日斷命,每斷無有不中。一時名聲大噪,還被楚王及各家侯爺供養,被譽為謫仙。朝中大臣及文士,還有不少拜他為師的……只是半年前,此人突然消失,說是去四海云游了。”
“你找他作甚?”
“總覺得,我家的冤案跟這個神神怪怪的家伙有關……”班超踢開腳邊的一個石子,在青石路面上,嘀嗒嗒地彈跳,兩人又到了分道揚鑣的路口。
“老班,四海之大,這種江湖術士,你到哪找去?”耿恭走了幾步,看班超還未走遠,就對著背影大喊。
班超并不回頭,只是揚了揚手,“我自有辦法。”
夜晚,才是班超的落寞時刻。
不愿睡去的班超,經常不知該如何自處。
有點怕看書的班超,在蘭臺要參與整理海量的書籍,有點像苦差。但班超過目不忘的本領發揮出來,那些散亂無序的竹簡,班超展開一掃,便知何書何段,片刻就歸位重立篇名。蘭臺內共立十二位蘭臺令史,班超一下就隱隱坐在了首席。
在蘭臺,班超從煙波浩渺的書卷里發現了很多自己從未見過或聽說的前朝遺留的殘片斷簡。班超把它們集到了一間歸類為“無名氏”的房間。
入夜的時候,班超常會留在這“無名氏”房間里秉燭夜讀。這些遺失的字句,不會帶來回憶般的糾纏,或也會入夢,卻是夢里的新面孔,讓班超覺得噩夢也有那么些新意了。
天亮了,有時會有人悄悄進入無名氏的房間,看見班超像一條雨中的狗,卷縮一團在成堆的竹簡里睡著。燭淚散盡,更顯狼藉,那人正是十二蘭臺令史的上司——太史令班固,輕嘆口氣,給班超蓋上袍子,悄悄隱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