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書香瀾夢第104期“苦”專題活動。
“哎，你們聽說了嗎？苦菊死了，被車軋死了。”
一出樓道門，就聽見幾個老太太湊在一起說八卦。
苦菊？是那個徐水名人苦菊嗎？我放慢腳步，想多聽幾句。
久聞苦菊大名，卻在不久前剛剛認識她。
那天，我請假回家取證件，在小區的甬路上，遇見一個瘦骨嶙峋的拾荒老人。她拖著裝滿紙板和舊衣服的袋子，一步三回頭，嘴里嘟嘟囔囔：
“我都說了，我叫夏菊，不叫苦菊！她們就是欺負人，她們隨便給我改名字。這是我爹給我取的名字，不改，誰也不能給我改……”
我迅速瞄她一眼，超短的頭發，凹陷的頭頂，垂吊的嘴角，粗嘎的嗓音。我確定，她就是傳說中的苦菊。
只是，她不復平日樂呵呵的模樣，而是一臉的不高興——嘴角左側下拉，右側上揚，額頭和鼻翼皺出深深的紋路。
“還是傻點兒好！傻子不懂什么苦不苦。”看著她走遠，一單元的王奶奶嘆息出聲。
王奶奶娘家與夏菊同村，她說，夏菊是真的命苦。
夏菊本姓楊，她爹叫楊九成，她娘叫銀花，外地嫁過來的，記不清姓張還是李。
夏菊出生兩天，銀花突發大出血。鄰居來串門，發現她躺在一地血污中氣息全無。枯瘦的小嬰孩兒浸泡在血水中，睡得倒也踏實。
之后，村里流言四起，據說是從接生婆嘴里傳出來的。她說這孩子生下來不哭反笑，是不詳之人，克父克母。
被流言所惑，楊九成幾次抓起枕頭，想要捂死這個只會哇哇大哭的禍害，卻又猶豫著下不去手。最后，一狠心，把她扔到村后的土坡上，由她自生自滅。
幸運的是，鄰村高莊的老光棍石頭發現了她，把她撿回家，取名夏菊。那時候沒有奶粉，石頭就抱著她走街串巷，四處借奶喝。
有了女兒的石頭，突然有了奮斗的動力。一向懶散的他，開始養豬養羊，還給人打零工，把小夏菊喂得白白胖胖。
跟著石頭生活的七年，是夏菊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只可惜，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石頭在幫人蓋房時摔傷了內臟，狂噴幾口鮮血就咽了氣。
石頭的葬禮上，小夏菊哭得撕心裂肺，卻再也沒能喚醒疼愛她的石頭爹爹。
石頭死了，夏菊怎么辦？村里人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把她送回楊九成家。
彼時楊九成已經再婚，媳婦兒秀婷兇悍潑辣。對這個突然冒出來吃閑飯的夏菊，秀婷是橫看豎看不順眼。更何況，小夏菊嬌生慣養長大，很有幾分任性。于是，挨打挨罵成了家常便飯，夏菊身上時常帶著傷，人也迅速消瘦下來。
秀婷買回兩只小羊羔，讓夏菊每天牽出去放。“繩子要攥緊嘍！羊丟了，看我不打死你！”
羊倒是沒丟，大概是吃了有毒的草，口吐白沫死了。
秀婷的棍子敲過來，夏菊躲都沒躲，只愣愣地盯著在地上抽搐的小羊，眼含淚水。它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啊，怎么就死了呢？
幾天后，再次出門的夏菊變了模樣——腿顫顫巍巍的，似乎不受控制；頭頂左側凹陷，周圍還有黑紫的血塊；左眼球突出，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掉出來；嘴角微微抖動，掛著亮晶晶的涎水。
“秀婷下手太重了！把人孩子都打傻了吧？”
“這后媽就是黑心，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一點都不心疼啊！”
“這孩子可惜了了……”
多事的婦人只管私下嚼嚼舌根子，卻沒人伸手相助。
傻了的夏菊被趕去楊家破敗的老宅。每天，她很早就出門，背個尼龍袋四處亂轉，撿人家扔掉的爛菜葉子和剩飯。
后來，夏菊學會了撿紙殼和瓶子，再拿到村東頭的廢品站換錢。
再回來，夏菊被村里的瘸子老五帶回家，她身上的衣服不再骯臟破爛。據說，她曾生下過一個死嬰。
再再后來，夏菊話越來越多，跟誰都能聊幾句，還學會了撒嬌。她嗲著嗓子說：“我老公，全世界最帥！”
夏菊喜歡跟人聊電視劇，雖然她記不清劇名人名，隨意混淆人物關系，甚至張冠李戴串串燒，大家也會笑笑，聽她磕磕巴巴地講幾句。
她也知道自己說話不利索，“但是，我老公愛聽我說話。”
婆婆曾感嘆傻人有傻福，大家都以為她能就此幸福下去。誰也沒想到，一場車禍又帶走了她。
朋友圈有人發“苦菊走好”，我在評論區留下兩個字：夏菊。
這是她喜歡的名字，是疼愛她的石頭爹留給她的溫暖。
特此，為夏菊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