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子里走,你總能遇到人,和城里人不同的是,他們不是匆匆忙忙去趕下一班車,或者走在商店的門口,提一兜子水果,再急匆匆趕回家。他們在村路上走,遇到了誰,都停一停,或者干脆站在路口,在一棵老樹下,兩個人影,讓日頭越拉越長。
如果沒有遇到誰,那就站著瞧瞧,瞧風把一叢花椒樹吹得幔子一樣蕩漾;瞧炊煙在落日里升起又落在屋檐;瞧趕牛車的人坐在車板上,嗚嗚喲喲地走進黃昏里,瞧到日落里就剩下孤零零的人影。
石頭墻旁的兩棵柳樹,也終日站著,它們也很可能互相瞧著,瞧著瞧著,枝條綠了又黃了,雪落了又融化。村子里人的脾氣也和樹一樣,除非病了走不動了,才可以倒下。他們的身姿也和不同的樹的身姿相似。
微駝的是村口歪脖子柳樹;身姿筆挺的是學校門口的老楊樹;蹲著的悶悶的像被砍伐的樹墩子。他們和村子里所有的樹一起,生長在這片土地,從來沒有想過,出去看看外面是怎樣的情景!
村里人多的地方,往往都有樹。一棵大槐樹下面聚一堆人,槐米星星點點,人頭也縷縷攢動。如果你找人商量個事,去槐樹下找,準對!不旦能找到人兒,還能三言兩語把事商量了!
除了有樹的地方有人,每一個道口也有人。三個兩個,或者就一個人兒,吃了飯,你聽家門口的柴門或者鐵門的門插“咣當”一聲,人兒一定是出去了。走路的姿態,也從來沒有變,晃悠悠,踱著步子,順手捋一把道旁的薄荷葉子,放在嘴里,細細地嚼兩下,一開口也就滿嘴薄荷清香了!
太陽只要不落,家里的婆娘只要不來喊,就站著瞧!
冬天倒還可以,樹木都在睡眠期,光禿禿地露出披著霜的骨骼。雪一下,白樹,白屋子,白道,車子一進路口,樹底下,一個灰色的人兒,戴著棉帽子,就那么靜默著;可是到了夏天,植物的生長到了鼎盛時期,田地里的草都竄到齊腰高,樹也都撐起如蓋的濃蔭,你就分不清那一棵樹下的那個人兒,是樹干還是樹枝了!
一場雪后,村莊已經是霧松沆碭,樹已是銀裝束裹,白晶晶閃亮亮的銀條,都有著細絨絨的白霜,站街的人兒,一開口,就成了一個又老又粗的煙囪,口中的白煙,輕飄飄慢悠悠散去!
這是人的村莊,人和樹和村子,雞鳴牛哞狗吠,每一天都熱火朝天地活著,而另一邊,離村子不遠,離田地很近,或者一個坡緩面大的山坡,或是一個面積不小的松樹林子里,就又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村子的土壤上,生長著榆樹、柳樹、槐樹、杏樹、櫻桃樹、楊樹,而松樹,卻只在村子不遠 的地方,密密匝匝地生長著。那里,走一段路,多半就會遇到墳墓,一簇或者一座,或者你根本都不知道,這里是哪一個逝者的地界。
村里和村外,樹和人,田地和墳,仿佛自始至終,就從未離開!
村子是人的村子,墳地是逝者的村子。村子里一定沒有墳了,墳卻離村子不遠,好像另一個村子!
村里人走夜路,一慣的都走在月光明晃晃的路中間。老人總講,別往兩邊走,說不準,你就把人家賣撥浪鼓小擺設的攤位,給踩踏了。人走正道,這正道可能就是這么來的!
村外不遠的地方,一座緩坡處,樹安靜地生長著,長眠的人也在樹的濃蔭里,永久地安眠。
春天田壟從地頭向里伸展,伸到一半被一座這樣的山坡截住了。山坡上,樹木都葉子亮晶晶的;山坡下,田地的新苗綠盈盈的。估計鋤田的,鋤到這里,也會直直腰,走進坡上,靠在某一棵樹上,借著濃蔭歇一歇,也借此,望一望,一望無際的田,望著活著的時候,打下的這片江山。
這是一個逝者的村落,龐大而久遠,從哪一個歲月,哪一個人兒,開始在這里長眠,最后連帶著祖祖輩輩,都在此安歇,都不知曉了!但是,可以猜測的是,長眠的人,是不愿意離開他土生土長的村莊的。
這樣的墳,是一個村子祖祖輩輩安眠的地界。也有只一個家族,一個姓氏的。在松樹林里,一定由輩分最高的老祖宗,或者老祖宗也不知道原來自己長眠在此;后輩的人想后輩的事情,擇下葬的好日子,算得風水寶地,就把祖輩的和后輩的死后的事情,都安頓好了!
這樣的地方,最遠也不會超過人們探望的腳步。往往活著的人,遇到一籌莫展的不痛快事,可能,一順腳,就來到了這里,絮絮叨叨說兩句,心里也就痛快了!
起初,很可能墳周圍都有樹的,最后開墾了,樹伐掉成了田,墳也就和田在一起了。
地頭或者地中的墳墓,也不一定就是本家的,有知道誰家的,還有不知道來歷的。知道不知道,仿佛都不礙事,彼此都恭恭敬敬的。下過雨,草長得蓋住了墳墓,去鋤地,腳一滑,摔了一跤,正好抓住了墳頭草,也恭恭敬敬地說一聲,得罪得罪了,好像抓到人家的頭發了!
鋤地的時候累了,抽一袋旱煙的功夫,人也就歪墳頭靠一會兒,看著田里的苗,聽著遠處樹林里的鳥叫,呼吸著春天的氣息,也順手把墳頭的草,捋兩把,就當幫人家收拾院子了。吧嗒旱煙的時候,再尋思尋思活著的事,好像墳里墳外的人,都解了悶。在人家的院子里,撒種,鋤草,收種,總得客氣些。
還有另種情況。拿著鋤頭,晃悠悠地跟著父母的腳,走著走著,就被停下來,告訴一聲,這是你大爺的地界。這好像在罵人,但卻是如此!十七歲的孩子就成大爺了,十七歲的骨灰就揚在這塊地界了,連個墳都沒有。去燒紙,路過的時候,也點幾張,往漫漫草野里一送,就是悼念了!
更有最壞的情況,連地界也不知道的。八個月的雙胞弟弟,扔在哪兒了,母親一會兒說縣城外的火車站旁邊,一會兒說是村子外的梨樹溝里。苦難的日子里,母親已經自動把那段記憶清除了,從來不去想,也從不拿照片回憶。
活著的人,知道自己有一天,都會去同一個地方相聚,也就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
父親去世的時候,曾經想要入祖墳的,因為沒有兒子,家里的七爺說什么都不準父親入祖墳。如今,父親的墳在離祖墳不遠的地方,我總覺得,和祖墳做了鄰居,也挺好。
村子里的歲月,仿佛總是那么悠長。夏日的夜,你聽到草叢蛐蛐連續不斷的細碎聲響,再聽到樹下父老鄉親小聲的閑聊聲,仿佛感覺你可以一輩子生在這里,也可以一輩子睡在這里。
我總覺得,我在村子里時,知道很多事,認識很多人,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都仿佛是我自己的;離開村子后,城里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包括我自己的生死,都和他們仿佛沒有多大關系。
從前,他們瞧這個村子,我瞧他們,也瞧與這個村子有關的一切的世界;我瞧他們時,耳朵和心都醒過來;如今,我只想如他們一樣,把自己變成一座老房子,一把上銹的牛犁,或者是整日曬太陽的貓。如果可以變成田地里開了花的,飽滿輕盈的棉花也成!
我只想,在黃昏里,在這個喧囂的世界,忘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