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香拐杖
?????????????――關于姥娘的懷念
昆陽閑散客
那年深秋,我帶你拋竿青石橋下。你拽著我的衣角聽我訴說每片枯葉墜落的故事,你晃蕩著大眼睛目光游離,而我早已淚流滿面……那年何年?那橋何在?我已經記憶模糊。只是清晰的記得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就像一場秋雨即來……
1.
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會像一個戰勝歸來的將軍一樣,用沾著鼻涕的棉花花布襖擦掉嘴角的哈喇子,深深的吸一口鼻涕,再重重咽回到肚子里面去。奇了怪了,如果這鼻涕,經過鼻子流出來就沒人愿意再去咽回去,可是當它盤旋在鼻腔里面的時候卻會被人經常重新吸回到肚里。
人們總是習慣了用眼見為實去掩蓋一切看不到的或者不愿意看到的丑陋……
我們這管媽媽的媽媽叫做姥娘,也就是外婆。我們這里更喜歡叫姥娘,“姥娘!”“姥娘!”,我的姥娘已經離開我將近十年了。
“小孩兒小孩兒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
小時候過了臘八就已經能夠聞到年的味道了。一開始聞到的就是酥香的“果子”味兒,大人們很早就開始準備好精面、雞蛋、油等原材料在村里唯一一家能生產手工“果子”的作坊里排號了。我記得那時候總是要等好久好久才可以輪到我們家,一開始我以為是我們家距離太遠,后來才知道我們家不是缺雞蛋就是油不足,才導致每年總是等好久才可以輪到。
正因為如此,我家做出來的“果子”不如別家的看著金黃燦爛,唯一能夠讓我給小伙伴兒炫耀的便是我家的“果子”裂開的口子往往是最大的,好像輕輕咬一口就要四分五裂。以至于我總感覺我家的“果子”要比別人家的香甜,因為它比較酥脆,有嚼勁兒。
我小時候始終認為所有美好的食物都是只有嚼的時間久了才會更加香甜。就像我三年級那年得了全班第一的時候,媽媽破天荒殺掉了家里一只蛋雞,那天媽媽告訴我,雞肉要慢慢的嚼著吃,這樣才可以更香。對此,我堅信不疑,以至于接下來半個月每次晚飯我的碗里都會有一塊雞肉,每次我都會把那塊雞肉嚼好久好久,嚼的滿屋子都彌漫著肉香……
然而,相比于品嘗我更多的只能是觀賞。一筐筐金黃的“果子”四仰八叉的躺在高高的條幾上面,每一個“果子”都欠著身子趴在籮筐邊沿兒上面咧開了嘴對我眉開眼笑,每次都把我勾引的滿嘴哈喇子直流的時候它們又都會哈哈大笑!
然而,懂事的我卻不會理會它們的嘲諷,因為我知道它們很快就要被五花大綁在一個個紅紙棺材里面送到一個個只有過年才會見到的親戚家里面。我不知道它們會被轉手多少次,會讓多少人流口水,但是我知道它們最終的命運都是會從一個個小棺材里面被拿出來,一口一口的被人吃掉,有的還會被人泡在熱水里面,吃得干干凈凈,一個殘渣都不會被放過。
每每想到這些,我都會像一個戰勝歸來的將軍一樣,用沾著鼻涕的棉花花布襖擦掉嘴角的哈喇子,深深的吸一口鼻涕,再重重咽回到肚子里面去。奇了怪了,如果這鼻涕,經過鼻子流出來就沒人愿意再去咽回去,可是當它盤旋在鼻腔里面的時候卻會被人經常重新吸回到肚里。
人們總是習慣了用眼見為實去掩蓋一切看不到的或者不愿意看到的丑陋……
2.
太陽落山的時刻,我們就會隔著教室的玻璃看著窗外。一開始是我一個人看著落日,后來和我青梅竹馬的那個小姑娘也跟我一起望著窗外,再后來我們全班一十三名同學就一起望著窗外看著太陽一點點兒下山。白發蒼蒼的語文老師就會靜靜的點上一只自己卷的粗煙卷兒,陪我們一起看落日……
當太陽完全墜落西天之際,語文老師的煙卷兒散發出的最后一絲青煙也消散在這教室里面。他起身離開,我們便拿著自己各式各樣的小書包飛奔回家,放學了!
我們村和姥娘的村子中間只隔了一條東西的路,東頭兒通向鎮上,西頭兒通向縣城。我們村在路的南邊,便叫南村;姥娘的村子在路的北邊,便叫北村。媽媽從北村嫁給了南村的爸爸,后來便有了我。
因為我們村子里面有學校,所以五年的小學時光我都是在我們村子里面度過的。我的世界就是我們村子和姥娘她們的村子這么大。鎮子里面我只去過兩次,一次坐在爸爸的高梁車上和他一起去賣煙葉,另外一次是坐在爸爸拉著的架子車上面去鎮子上交公糧。
就是那兩次,讓我知道了,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和姥娘的兩個村子之外還有好多好多的地方,原來我們村子十字路口的小賣部并不是有這個世界上所有神奇的東西,村里的小賣部就沒有鎮子上叫賣的糖葫蘆……
太陽落山的時刻,我們就會隔著教室的玻璃看著窗外。一開始是我一個人看著落日,后來和我青梅竹馬的那個小姑娘也跟我一起望著窗外,再后來我們全班一十三名同學就一起望著窗外看著太陽一點點兒下山。白發蒼蒼的語文老師就會靜靜的點上一只自己卷的粗煙卷兒,陪我們一起看落日……
當太陽完全墜落西天之際,語文老師的煙卷兒散發出的最后一絲青煙也消散在這教室里面。他起身離開,我們便拿著自己各式各樣的小書包飛奔回家,放學了!
那時候小伙伴們兒突然就都有了自己的自行車,每天放學他們就在村子里面亂竄一片。我追不上他們,于是便不和他們一起玩。就在那暮色中,一個小小的人兒邁著慵懶的小步子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我們的村子。
路過了東西走向的大路,便望到了姥娘家的老屋,三間青瓦房,一縷兒帶著麥秸桿兒香味的青煙升起。我知道,那是姥娘又在給我準備好吃的了,于是小小的小人兒便加快了步子,一陣陣的黃土伴隨著雜亂的腳步慢慢升起又落下!
3.
小小的人兒熟練的翻動著白菜葉兒,翻開后下面壓著的是幾塊白白的豆腐。我望著姥娘癡癡的笑,夾起來一塊最大的豆腐送到了咧開微笑的嘴巴旁邊,那塊豆腐竟然調皮的被筷子一分為二,一塊掉到了地上的柴灰里面,另外一塊被姥娘顫巍的雙手接到了。
就在我咯咯的大笑的時候,姥娘順手把手中的半塊豆腐塞到了我的嘴巴里面。小小的人兒忍不住咯咯的笑著,姥娘跟著我笑,就連她臉上的皺紋也跟著舒展又合攏開來……
姥娘和其他老人一樣,都有著爬滿皺紋的臉龐和花白的頭發,還有被歲月壓彎了的腰。姥娘和其他老人不一樣,其他彎腰的老人都有一根油漆的雕刻精美的拐杖,但是我的姥娘只有一根褪了皮兒的楊槐樹木棍兒。但是,姥娘很喜歡,因為那是我和哥哥花了半天的時光在河坡槐樹叢中砍下來的,哥哥負責砍掉,我負責刮掉了它的皮兒……
小小的人兒遠遠的便看到一個老人拄著槐樹棍兒立在炊煙下,她盡力依靠棍子想把身體撐的更直一點兒,好像這樣就可以更快的看到自己的外孫一樣。
“姥娘!姥娘!”
“姥娘!姥娘!乖乖來了!”
小小的人兒撲向那雙伸開的雙臂里面,在她的懷里我聞到了楊槐樹拐棍兒上淡淡的清香。
“小乖乖兒,你慢點額,要把姥娘撞散架了!哈哈!”
“姥娘!姥娘!”
“姥娘!姥娘!你給我做的啥好吃的呀?”
小小的人兒拽著姥娘對襟衣服的衣角兒,故意卷著舌頭兒嗲聲嗲氣的搖頭晃腦。一碗熱氣騰騰的燉白菜放在了我的專屬餐桌上面了,我不喜歡吃白菜幫子,所以這一碗都是青色的菜葉和嫩黃的菜心兒。
小小的人兒熟練的翻動著白菜葉兒,翻開后下面壓著的是幾塊白白的豆腐。我望著姥娘癡癡的笑,夾起來一塊最大的豆腐送到了咧開微笑的嘴巴旁邊,那塊豆腐竟然調皮的被筷子一分為二,一塊掉到了地上的柴灰里面,另外一塊被姥娘顫巍的雙手接到了。
就在我咯咯的大笑的時候,姥娘順手把手中的半塊豆腐塞到了我的嘴巴里面。小小的人兒忍不住咯咯的笑著,姥娘跟著我笑,就連她臉上的皺紋也跟著舒展又合攏開來……
4.
“天上有很多星星!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顆星星!地上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顆星星?”
“姥娘!姥娘!”
“姥娘!咱倆也有嗎?”
“乖乖,我倆也有。從你出生那一刻起天上就為你亮起了一顆星星,姥娘老去的時候我的那顆星星就是落下了……”
小小的人兒把眼睛瞪的大大的,突然一陣冷風吹過,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姥娘!姥娘!”
“姥娘!有顆星星落下了!是不是有一個人老去了?”
姥娘低頭兒刷碗,沒有應聲,風吹起了她耳尖的幾絲枯黃的白發。
吃完了飯,我坐在門外的藤椅上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姥娘忙碌的在灶臺收拾,我便喜歡問她一些奇怪問題,她總是愿意不厭其煩的跟我解釋一遍又一遍。
“姥娘!姥娘!”
“姥娘!天上有多少星星?”
“天上有很多星星!”
“姥娘!姥娘!”
“姥娘!天上有多少星星?”
“天上有很多星星!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顆星星!地上的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顆星星?”
“姥娘!姥娘!”
“姥娘!咱倆也有嗎?”
“乖乖,我倆也有。從你出生那一刻起天上就為你亮起了一顆星星,姥娘老去的時候我的那顆星星就是落下了……”
小小的人兒把眼睛瞪的大大的,突然一陣冷風吹過,一顆流星劃過天際。
“姥娘!姥娘!”
“姥娘!有顆星星落下了!是不是有一個人老去了?”
姥娘低頭兒刷碗,沒有應聲,風吹起了她耳尖的幾絲枯黃的白發。
“姥娘!姥娘!”
“姥娘!什么是老去?”
“老去就是沒了,沒了就是永遠離開了,再也見不到我的小乖乖兒啦……”
“姥娘!姥娘!”
“姥娘!老去了是不是就是死了,你會死嗎?”
“小乖乖兒,每個人都會死去!”
……
小小的人兒哭的稀里嘩啦的,“我不要姥娘死,我不要姥娘老去,我不要姥娘離開小乖乖兒……”
姥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抱著我坐在了藤椅上,用她那布滿溝壑粗糙的雙手擦掉了我滿臉的淚水。
“小乖乖兒,你知不知道哪顆星星是你的呀?”
“我不知道!”
“你睜大眼睛瞪著天上的星星,對著你眨眼睛的那顆星星就是你的星星!”
5.
小小的人兒張開大大的嘴巴來靠近那香噴噴的“果子”的時候,卻也只是輕輕的咬下一小塊兒,切不敢咬多了,多了那酥脆的渣子兒便會掉的太多,還要讓姥娘用她那溝壑縱橫且顫抖的雙手在我的小嘴兒下面捧著,不讓一個調皮的“果子”碎渣子兒調到地上的泥土里面去。就是這咬下來的一小塊兒,放在嘴里也得是先用唾液把它融化了,慢慢的變得酥軟,沒有一口兒是舍得咀嚼的,非得要慢慢的化開了,再慢慢的隨著滿口津液滑進喉嚨里面,沾惹的整個食道都是那“果子”的漿液。這時候最好是再深深的打上一個飽嗝兒,好讓周圍的空氣里面都彌漫著“果子”的香味兒,再重重的深吸上一口氣兒來,不愿讓一絲的香味消散在這月光中……
小小的人兒擦干了眼淚躺在藤椅上面瞪大了眼睛看著天上的點點星辰。一陣芝麻油的香味兒撲面而來,天上的星星都變成了一個個咧著嘴兒笑的金光燦爛的“果子”,撲簌簌的直沖著我落下來。
姥娘坐在了我的旁邊,從對襟衣服里面取出來一個手帕,她把那手帕一層層的揭開來,最里面包著的是一塊咧著嘴兒的金光燦爛的“果子”,上面還沾著密密麻麻的芝麻粒兒,潔白的手帕被“果子”上面的香油浸染的油跡斑斑,那油跡像極了一朵盛開的蓮花。
我只是輕輕的咬上一口,從它那酥脆的口感和滿口的芝麻油香,我便知道這絕對不是我家的“果子”,盡管我從來不知道我們家的“果子”是什么味道。
姥娘的手帕在小小的人兒心里面絕對是一個神奇的百寶箱,就像多拉A夢的口袋一樣,應有盡有。那里面有時候包著一袋北京方便面,有時候包著一個烤紅薯,有時候包著幾顆紅透了的山楂……
小小的人兒張開大大的嘴巴來靠近那香噴噴的“果子”的時候,卻也只是輕輕的咬下一小塊兒,切不敢咬多了,多了那酥脆的渣子兒便會掉的太多,還要讓姥娘用她那溝壑縱橫且顫抖的雙手在我的小嘴兒下面捧著,不讓一個調皮的“果子”碎渣子兒調到地上的泥土里面去。就是這咬下來的一小塊兒,放在嘴里也得是先用唾液把它融化了,慢慢的變得酥軟,沒有一口兒是舍得咀嚼的,非得要慢慢的化開了,再慢慢的隨著滿口津液滑進喉嚨里面,沾惹的整個食道都是那“果子”的漿液。這時候最好是再深深的打上一個飽嗝兒,好讓周圍的空氣里面都彌漫著“果子”的香味兒,再重重的深吸上一口氣兒來,不愿讓一絲的香味消散在這月光中……
6.
昏黃的月光爭搶著灑在她布滿皺紋的臉龐,趁著這月色,我看到每條皺紋里面都藏著一個故事,一個個關于姥娘的故事繪就了她平凡而又偉大的一生。
這世上注定有很多人生來注定平凡,有些人在苦苦抱怨中平平淡淡的了此一生,可是對于身患絕癥的人來說平淡的一生對他們來說可是遙不可及。有些人,生來便是尊貴,可是他卻不幸夭折了;有些人,生來卑微,可是他卻苦苦的熬過了漫長此生……
從來沒有一個準確的標準來幫我們去衡量一個人的生命到底是否有存在的價值,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掌控自己的生老病死。但是,我們唯一可以掌控的便是現實,你要相信所有能被你抓在手中都是真實,所有真實的便是生命存在的價值所在。
月色朦朧,因為有云彩的原因,這世界顯得不那么明朗。還好,田野中間有一條南北的路,下過雨后路面不平的地方便成了積水的小水坑。姥娘告訴我,月色下明的地方是水坑,暗的地方是干地。她越是這樣提醒,小小的人兒便越是撿地上明亮的地方跑去,腳上身上濺得都是泥漿。
“乖乖,乖乖,你別往水坑踩,臟了衣服媽媽要打你啦!”
“姥娘!姥娘!”
“姥娘!姥娘!我不怕,媽媽打乖乖,媽媽的媽媽打媽媽!”
昏黃的月色中響起了一陣陣咯咯的嘻笑聲!
靠近那條東西大路的時候姥娘總會停下了腳步,就在路的這邊有一處小土堆兒。大人們用一個特別字“墳”來叫它們,而姥娘經常帶我去看的那個土堆兒不這樣叫,他說那是老去的人的家,那個就是我死去的姥爺的家。
我靜靜的拽著姥娘的衣角兒陪她站在姥爺的家門口。有時候,她可以呆在那里好久好久不說話,有時候她又可以絮絮叨叨說好久好久。不管是沉默不語,還是啰啰嗦嗦,我都會拽著她的衣角兒默默的等著。
昏黃的月光爭搶著灑在她布滿皺紋的臉龐,趁著這月色,我看到每條皺紋里面都藏著一個故事,一個個關于姥娘的故事繪就了她平凡而又偉大的一生。
這世上注定有很多人生來注定平凡,有些人在苦苦抱怨中平平淡淡的了此一生,可是對于身患絕癥的人來說平淡的一生對他們來說可是遙不可及。有些人,生來便是尊貴,可是他卻不幸夭折了;有些人,生來卑微,可是他卻苦苦的熬過了漫長此生……
從來沒有一個準確的標準來幫我們去衡量一個人的生命到底是否有存在的價值,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掌控自己的生老病死。但是,我們唯一可以掌控的便是現實,你要相信所有能被你抓在手中都是真實,所有真實的便是生命存在的價值所在。
7.
“乖乖,這世上有一種食物最香甜。姥娘吃過一種叫棕子的東西,綠綠的葉子包著粘粘的糯米,還有一顆浸滿糯香的紅棗,那是這世上最香甜的美味兒……”月光盡管昏黃,可是都貪婪的灑在了姥娘的身上,將她佝僂的身軀照的發光發亮!
“那年……”姥娘欲言又止。
“乖乖,果子好吃嗎?”
“好吃!”
“乖乖,吃過比果子更好吃的東西嗎?”
“北京方便面調料包夾在熱饅頭里更好吃!”
“乖乖,吃過比北京方便面調料包夾在熱饅頭里更好吃的東西嗎?”
“嗯……讓我想想……”小小的人兒雙眼骨碌碌的轉圈,“姥娘,是糖葫蘆!那次坐在架子車上和爸爸去鎮上,我看到有個小女孩兒手里拿了兩串糖葫蘆,看得乖乖哈喇子直流!嘻嘻!”
“小傻瓜,你是看人家吃的,又沒有自己真正吃到!”姥娘臉上的皺紋慢慢的舒展開來,雙眼漸漸折射出更多的月光出來。
“乖乖,這世上有一種食物最香甜。姥娘吃過一種叫棕子的東西,綠綠的葉子包著粘粘的糯米,還有一顆浸滿糯香的紅棗,那是這世上最香甜的美味兒……”月光盡管昏黃,可是都貪婪的灑在了姥娘的身上,將她佝僂的身軀照的發光發亮!
“那年……”姥娘欲言又止。
8.
于是,就在一個月色朦朧的晚上,姥娘坐在了一輛架子車上,被姥爺拉著第一次離開了西山老家,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那時候,年輕的姥娘一開始望著陌生的遠方,后來就開始盯著姥爺散滿汗珠兒的后背,她沒有回頭兒去看,她愿意將自己的一生交給眼前的這個男人。女人有時候是很固執的生物,固執到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固執到相信一個人就愿意相信這世上和他相關的一切。
那年,年輕的姥娘還住在遙遠的西山腳下,家中清貧,從小便是吃苦的命。走街串巷討生活的姥爺路過那個寂靜的小山村的時候,就被清秀料峭的姥娘吸引到了,姥爺清亮的嗓音和高大的身軀也讓姥娘魂牽夢縈,特別是姥爺大笑時候露出的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于是,就在一個月色朦朧的晚上,姥娘坐在了一輛架子車上,被姥爺拉著第一次離開了西山老家,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那時候,年輕的姥娘一開始望著陌生的遠方,后來就開始盯著姥爺散滿汗珠兒的后背,她沒有回頭兒去看,她愿意將自己的一生交給眼前的這個男人。女人有時候是很固執的生物,固執到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固執到相信一個人就愿意相信這世上和他相關的一切。
第二天,天朦朦亮的時候,姥娘從顛簸的架子車上醒來,她是被一陣香氣兒引誘醒來的。清晨的空氣里彌漫著糯米的香氣,就在那清香中還摻雜著淡淡的粽葉清香。姥娘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整個空氣都是香甜的,第二口便是一股濃郁的汗水味道,那是姥爺一夜未休息拉車身上汗水的味道。
此時,距離端午節已經越來越近了,他們經過的這個地方正是縣城所在,也就是村子中間東西大路的另一個盡頭兒。在那樣的歲月里,人們的溫飽是很大的問題,粗糧已是不可多得,更何況是更加緊俏的大米在普通農家更是不可而得。即便在這樣的縣城也不過稀稀落落的幾家賣粽子的,顧客就更是少的可憐。
姥娘望著熱氣騰騰的蒸籠發了呆,姥爺望在眼里,嘴里干吧咂著,吞咽著口水。他翻遍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沒有一分錢讓他買下一個粽子。無奈的姥爺只好尷尬的露出了兩排潔白而又整齊的牙齒。
姥娘終于感受到了停下來的架子車,猛回神兒才發現姥爺正在茫然失措的看著自己。慌忙催促著姥爺繼續往前走,說著拿出一塊潔白的手帕幫姥爺擦掉背上的汗水,那汗水竟然調皮的在姥娘白色的手帕上開出了一朵盛開的蓮花……后來,他們給媽媽起名便叫做蓮花,姥爺姓石,媽媽的名字便叫做石蓮花。
他們是在那個午后來到了姥爺家的,下午的時候姥爺就不見了。姥娘每天都在門口等待,從朝霞到晚上。姥爺是三天后在端午節的前一天回來的,那天姥娘又一個人來到東西大路交叉路口望著遠方。姥爺就是在那樣的傍晚踏著晚霞歸來的,肩膀上面是半截蛇皮袋。
姥爺不顧嗔怪的姥娘,拉起她的手坐在了路邊的一顆楊槐樹下。姥爺麻溜的從半截蛇皮袋里面拿出來以一個個綠色的粽子,小心翼翼的用刀子把其中一個破開,里面是香香的糯米,正中心還有一顆紅紅的大棗……
“這是從哪里來的?”姥娘又驚又喜。
“你莫管!”,姥爺的回答短促有力,“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你男人都能夠給它從天上捅下來!哈哈!”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只要地上的你!生來一家,死后一坑!”
“哈哈,那我們以后就埋在這里,這個楊槐樹見證了我們的開端,也讓他見證我們的歸宿,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姥娘說那天晚上他吃的是一種叫棕粽子的東西,粽葉里面灌著粘粘的糯米,還有一顆浸滿糯香的紅棗,那是這世上最香甜的美味兒……
9.
最開始的時候,一家蓋房,村里的漢子們都會去幫忙,主家兒給口水喝就行了,沒人覺得這不正常。現在,就算有人幫忙,主家兒也不好意思用了。因為一個壯勞力出去賣力氣,一天也是要合算工錢的。錢,有時候真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人為之奮斗,為之拼搏;錢,有時候有真不是個東西,它把我們這個社會上的人又重新劃分出了階層。以前的地主只不過換了“老板”這樣一個洋氣的名字,以前的“佃戶”也不過是換成了“工人”這樣的稱呼。
后來,那棵樹做了姥爺的棺材,姥爺就埋在那樹坑的位置,只不過姥娘卻沒能兌現她的承諾。
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我們這里的小鄉村的時候,所有的人好像一下子驚醒了,沒有人再把貧困當做一件光榮的事情。無私奉獻的事情很少有人愿意去做了,人們不可思議的發現原來自己的勞動力是需要市場去衡量并給出價錢的。
最開始的時候,一家蓋房,村里的漢子們都會去幫忙,主家兒給口水喝就行了,沒人覺得這不正常。現在,就算有人幫忙,主家兒也不好意思用了。因為一個壯勞力出去賣力氣,一天也是要合算工錢的。錢,有時候真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人為之奮斗,為之拼搏;錢,有時候有真不是個東西,它把我們這個社會上的人又重新劃分出了階層。以前的地主只不過換了“老板”這樣一個洋氣的名字,以前的“佃戶”也不過是換成了“工人”這樣的稱呼。
姥爺就是在這樣的潮流中跟著村里的漢子們一起成為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他們去到了山西挖煤。
可是,回來的時候,村里一起去的漢子們卻只帶回了姥爺的幾件破破爛爛的衣服。他們對癱在地上的姥娘說:
“發生礦難了,死了好多人。老板怕事情搞大了,就直接原地填埋了,尸體我們也找不到了,就給你帶回來幾件衣服,想著也是給你留點兒念想。”
后來,村支書帶人幫助姥娘料理了姥爺的后事,用煤礦老板賠的一些錢把那棵槐樹買下了。根據姥娘的請求,把那棵槐樹打磨成了兩具棺材,一具放著姥爺的破破爛爛的衣服埋在了那個樹坑的位置,另外一具是姥娘給自己留的,就一直放在院子最東邊的一間屋子里面。
10.
“乖乖長大了,給姥娘買來好多好多的粽子,還給姥娘買一根油漆的拐杖!還要龍頭兒的,要比李二狗奶奶的那個還要好!”李二狗的爸爸是我們村的村長。
“乖乖真懂事!到時候買兩根,我給你姥爺帶過去一根兒,他被壓在井下,腰肯定壓彎了,腰彎了有根兒拐杖就好來看我……”
月色終于在姥娘的身上消散開去,一陣風兒吹過,小小的人兒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們重新啟程奔向前方,只不過小小的人兒不再隨意亂跑,而是用自己的小手緊緊攥著姥娘的粗糙的大手,一步一步地走向遠方!
昏黃的月光在姥娘的臉龐上越聚越多,后來竟把姥娘的臉照的發光。姥娘臉上縱橫交錯的條條皺紋都開始舒展開來,以至于我竟然看到了她年輕的模樣。我的姥娘,她竟是那樣的美麗!
就在這朦朧的月光下,有一個黑黑的土堆兒,每天晚上那土堆兒旁邊都會傳來陣陣哭泣聲,那哭聲驚走了飛近的貓頭鷹。從此以后,那個黑黑的土堆兒周圍便寸草不生,鳥獸不落。
“乖乖!你長大了要跟誰親?”
“姥娘!姥娘!”
“姥娘!乖乖親爸爸媽媽!”小小的人兒故意翻著眼睛,偷偷的瞄著淚眼模糊的姥娘。
“你個小沒良心的,不親姥娘嗎?”
“姥娘!姥娘!”
“姥娘!不哭,乖乖就親姥娘!”說著,小小的人兒探著身子用自己的小手兒幫姥娘擦拭滿臉的淚水。
“姥娘!姥娘!”
“乖乖長大了,給姥娘買來好多好多的粽子,還給姥娘買一根油漆的拐杖!還要龍頭兒的,要比李二狗奶奶的那個還要好!”李二狗的爸爸是我們村的村長。
“乖乖真懂事!到時候買兩根,我給你姥爺帶過去一根兒,他被壓在井下,腰肯定壓彎了,腰彎了有根兒拐杖就好來看我……”
月色終于在姥娘的身上消散開去,一陣風兒吹過,小小的人兒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們重新啟程奔向前方,只不過小小的人兒不再隨意亂跑,而是用自己的小手緊緊攥著姥娘的粗糙的大手,一步一步地走向遠方!
11.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死亡,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原來人死了真的就是從這個世上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來不及產生一絲的悲傷,整個人兒被驚嚇到臉色蒼白,牙關打顫。我就這樣看著那黑色的血液流出了屋子,留向了那條南北的土路,在姥爺的墳前打了個轉轉兒,又徑直流向南方,一直流進了村南的那條小河里面,村南小河流淌,流淌的都是姥娘那黑色的血……
汶川大地震那一年,我已經背起行囊來到鎮上上了三年初中。臨近中招考試的一天午后,我被爸爸接回了家里,很快又來到了姥娘家里。
院子里赫然放著那口棺材,幾個本村的叔叔在那里刷著黑色的油漆。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死亡,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原來人死了真的就是從這個世上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走進姥娘的那間屋子,她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床邊上放著一個洗臉盆,那盆里面是姥娘吐出來的黑色的血塊兒……那黑色的血又從盆子里面溢出來,流得滿屋子都是,我的媽媽就跪在那黑色的血泊里面面無表情,似哭非哭。
我來不及產生一絲的悲傷,整個人兒被驚嚇到臉色蒼白,牙關打顫。我就這樣看著那黑色的血液流出了屋子,留向了那條南北的土路,在姥爺的墳前打了個轉轉兒,又徑直流向南方,一直流進了村南的那條小河里面,村南小河流淌,流淌的都是姥娘那黑色的血……
那口棺材那天沒有用到,油漆也只刷了一半,就被人們重新抬回了那個屋子。我的姥娘患得是胃癌,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之所以會吐那么多血,還有血塊,是因為她不愿意去城里的醫院治療。在這個問題上她犟的很,沒有人能夠改變她的意志,其實我們都明白她為何不去醫院。
12.
“乖乖!我老了要記得把我埋在這里,和你姥爺埋在一起,他走的時候只有幾件衣服,我到那邊肯定認不出他的。”老人蒼老的眼睛泛起渾濁的幾顆淚珠兒。
“你上過學,讀過書,你能不能給政府說說,姥娘不愿意被火化燒掉,燒掉了成了一把灰兒,到那邊,你姥爺也認不出我呀!”
……
?
我堅信的奇跡也終于發生在姥娘的身上,她竟然奇跡般的熬過了那天,也熬過了那個月,后來竟然能夠吃東西,還能夠下床走動。
那年的中招考試我失敗了,連縣里三流的高中都沒有考上。那年暑假,我放假去了姥娘家里。吃罷晚飯,姥娘竟然執意要陪我走回家,我不肯讓她勞累,卻也無法改變她的執拗。
那天是農歷十六,月色如銀,將平整的柏油路照的閃閃發光。我們的政府有錢了,將村里大大小小的泥土路變成了柏油路,下過雨的夜晚,人們再也不用靠肉眼去辨別哪里是水坑,哪里是平整的干地。
可是,這平整光滑的柏油路的到來卻帶走了好多東問題,它不僅僅掩蓋了坑坑洼洼的土路,也將歲月留在土路上面的腳印掩蓋掉了,以至于我們回憶不清楚那些腳印里面曾經發生過的美好的故事和難忘的歲月……
“乖乖!姥娘累了,我們歇歇吧!”
“嗯!”
我攙扶著她坐在路邊的一個小土堆兒旁邊,要不是這片沒有樹,月亮格外的明亮,我竟沒有發現這是姥爺的墳墓。
“乖乖!我老了要記得把我埋在這里,和你姥爺埋在一起,他走的時候只有幾件衣服,我到那邊肯定認不出他的。”老人蒼老的眼睛泛起渾濁的幾顆淚珠兒。
“你上過學,讀過書,你能不能給政府說說,姥娘不愿意被火化燒掉,燒掉了成了一把灰兒,到那邊,你姥爺也認不出我呀!”
……
我們坐了很久很久,她撐著拐杖顫巍巍的站起了身子,我看見還是我和哥哥給她做的那根兒拐杖,不禁心頭兒一酸。
姥娘并沒有繼續往前送我,一開始我覺得她是累了,我就回轉身把她送回家了。
13.
他們那幫人還假惺惺的捧著那個黑漆盒子,送到嚎啕大哭的這家人手中。這家大兒子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急火攻心,口吐鮮血,大罵那人:
“我操你親娘!”
那幫人領頭兒的轉過身來一陣嬉笑:
“我親娘就在那公墓里面,我親娘也她娘的成了一把灰兒,我他媽操誰的娘?!”
“趕緊兒把你爹埋過去吧……!”
潔白的月光下,我點起了一根從爸爸那里偷來的煙,就在我剛剛邁過那條東西走向的大路的時候,有一塊立在田地里的水泥墻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上面有兩個字——“公墓”,在月光下泛著燦爛的金光!
政府為了保護耕地,文明農村喪葬文化,革除農村喪葬陋習。在兩個村子中間劃出來一片公墓,規定兩個村子的人不分姓氏,不分長幼,不論輩分,死了以后都要集中埋到這里。
最厲害的規定是不管是誰死了都必須拉到火葬場一把火燒的干干凈凈,隨便捧出來一點兒灰裝進一個精致的盒子里面。此之謂文明喪葬文化也!
規定之初,便有很多人不以為然,認為自己死了身體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不能燒!我們自己家的地,祖祖輩輩都在祖墳兒里面埋,憑啥你說埋哪都埋哪?不埋!
村里邊一些自認為有頭有臉的人物便偷偷的將自己的孝父孝母趁著夜色偷偷下葬到自己的祖墳兒里面,為了掩人耳目,不設墳頭兒,不立墓碑,如此委屈老人也不過是為了滿足老人保全身體的遺愿。
可是,村中總有一二好事者,為了那一二百元的獎勵,競去偷偷的舉報。于是,第二天午后,那幫人裝模作樣的燒了三炷香后,就公然把那棺材挖出來,直接拉到殯儀館火化掉。
他們那幫人還假惺惺的捧著那個黑漆盒子,送到嚎啕大哭的這家人手中。這家大兒子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急火攻心,口吐鮮血,大罵那人:
“我操你親娘!”
那幫人領頭兒的轉過身來一陣嬉笑:
“我親娘就在那公墓里面,我親娘也她娘的成了一把灰兒,我他媽操誰的娘?!”
“趕緊兒把你爹埋過去吧……!”
14.
我推開了姥娘家的大門,屋子一旁的房間空落落的,床上空無一人,我的媽媽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滿滿的一書包各色的粽子灑滿了一地,兩根金漆的龍頭兒拐杖從我的手中滑落,砸在了滿地的粽子上面,整個屋子彌漫著淡淡的糯米和大紅棗的香氣。
……
那年,我被爸媽送到了城里的初中去復習,繼續參加中招考試。又是一年端午節來到,周末回家的時候我拿著學校發的獎學金和一年來我集攢的錢,去超市買了兩根金漆龍頭拐杖,又買了各色包裝精美的粽子,裝滿了我整個書包。
坐著城鄉公交車匆匆趕回了家,然而家里卻沒有人,聽鄰居說爸爸媽媽都去了姥娘家。
我便興沖沖的拿著金漆的龍頭拐杖,背著滿滿一書包各色的粽子走向姥娘家。在路過路邊公墓的時候,有一個新堆起來的土堆兒,上面放著幾個嶄新的花圈,那天的陽光火辣辣的,把那幾個花圈照射的金光閃閃……
我推開了姥娘家的大門,屋子一旁的房間空落落的,床上空無一人,我的媽媽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滿滿的一書包各色的粽子灑滿了一地,兩根金漆的龍頭兒拐杖從我的手中滑落,砸在了滿地的粽子上面,整個屋子彌漫著淡淡的糯米和大紅棗的香氣。
……
那年,我考上了全縣最好的一所高中!
昆陽閑散客,又名澧畔荷屋,從事小城文字搬運者工作,讀過幾本書,教過幾天學,抽過幾根煙,喝過幾兩酒。說過這樣一句話“別人只是我們生命中的過客,自己又是別人生命中的過客。生活,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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