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輛直升機在死寂的荒城上盤旋,投下紅色的粉末。謝里巴套在嚴絲合縫的生化服內,眼前這座城市選址違規,過量的輻射毀了都市生活,于是城市慘遭拋棄,成了"鬼城"。
朱紅色的消毒藥粉紛紛揚揚從天而降,謝里巴百無聊賴,眼見挖不出更多的料了,已經做好準備放棄。突然他如同被釘在地上,感官一瞬間發達無比----粉塵給一個巨大的透明物體概述了輪廓:商業樓一樣高的人形,佝僂的身姿,雙腳束縛在一個漏斗似的尖底鞋子里。----龐大而靜謐。
報社主編美索芭芭娜退了謝里巴的稿子:"'鬼城出現巨大人形生物......消息很爆炸,但沒有實證。"
"我親眼看見的!我有圖證!"
"嗯?這個?寫實派啊,這年頭大家都愛畫抽象,結構和色彩才是未來啊......但是先生,我們報社招聘的都是記者,不是自帶插圖小說家,請您以記者的專業水準為我社寫稿子。"
謝里巴不夠專業,看到巨人的一瞬間沒能條件反射舉起相機拍照,他先關注的是光感和畫面結構,那實在是一幅很入畫的場景。
謝里巴大學是美術專業,但畢業后卻轉入火爆的新聞業。這個星球人滿為患,螻蟻似的蛀遍了每一寸土地,但也活得跟螻蟻似的沒尊嚴,被揉碎掰開,赤裸裸攤在地上供人審視。每個人都迫不及待知道所有目不能及的地方發生的一切事,他們需要很多很多的新聞人全年無休二十四小時工作,絕不能耽誤新聞的新鮮度。
轉入新聞業沒有讓謝里巴有絲毫的不適應,他用掉了所有的業余時間來充電,永遠沖在別人跟前第一個趕到現場,發誓掙頭版。他不是個那么有夢想的人,出人頭地才是追求;當記者的第一天起,他就定下了目標----拿下新聞大獎。
因此,謝里巴決定徹查巨人的來歷,他隱隱覺得這將是改變他人生的契機。
2
謝里巴圍繞著"透明體"和"漏斗腳"展開,往前查閱十年內的社會新聞事件。十年內查不到,再翻十年出去,終于有相關新聞----波羅的海的水晶國。
波羅的海有種神秘的鯨魚,它們會從頭頂噴出怪水,將一切生物體表顏色融化掉,像空氣一樣透明。但同時那也是個世界邊緣的死亡國度,鯨魚噴出的怪水溫度高度500攝氏度,沐及的一切生物都將在死亡中脫離有色世界,沉覆在那個看不見的黑洞里。
另一個事件是羅馬尼亞某地的教堂塔尖一夜之間神秘消失,當地人傳言那是魔鬼來襲的前兆,因為人類的機械力量無法做到這樣安靜而迅捷地偷走塔尖。然后謝里巴發現許多作風保守、夜不出戶的偏僻小鎮都有教堂塔尖失蹤的新聞。
如果真有生命力如此強悍的生物,卻甘愿忍受巨大的痛苦,把自己變成陰影中的幽靈,悄無聲息地茍活,究竟是受到了怎樣可怕的威脅?
謝里巴沒有在現代文獻里找到有關巨人的只言片語,他順著歷史向上追溯,卻驚奇地發現,竟然也沒有一本書與巨人相關。
這不是正常的現象,明顯是有人在刻意隱瞞。謝里巴在一些書中看到有關巨型生物危害的文獻引述,但這類被引用的原書卻往往會發生某些十分怪異的意外----例如起火,書籍無緣無故地在桌子上燃燒,還特意避開了其它書籍,被小心翼翼地毀滅了;又例如遭蟲蛀,居然在玻璃罩子里遭了蟲蛀。
然而有三本書幸免于難,他們分別偽裝成《神曲》的地獄、煉獄、天堂三篇,成功逃過了這場神秘的謀殺。這三本書屬于希頓家族。
希頓家族早已不是中世紀的煊赫大族,他們散居世界各地,彼此之間并不太聯系。謝里巴上門一一拜訪,但沒有一個希頓知道這三本書的存在,他們的書架上甚至都沒有神曲。謝里巴不信任他們,他認定希頓們聯合起來欺騙他,目的是為了保住秘密。謝里巴暗中調查西頓家的通信,希頓家沒有堅持書信的古老傳統,他們甚至很少通信,唯一的異常是有一個從不拆開的神秘郵包輾轉于散居各地的希頓之間。
肖紀·希頓收到郵局的通知,需要她前去領取包裹。她知道這個包裹,幾年前這個包裹從她手里寄出去,走最貴最保險的快遞項目,不在乎會在路途上耽誤多久。她并不知道包裹里有什么,希頓家的人隔幾年就會收到這個來自從未見面的遠房親戚的包裹,然后她仿佛受到了什么神秘暗示,立即將包裹寄給另一個從未見面的遠房親戚。這其中沒有什么理由,收件寄件,僅此而已。
她從她那個寒酸的畫室出門,卻在門口遇見了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那男人向她問好:"您好,希頓小姐,您父親在銀行的貸款即將到期了。"
希頓挑了挑眉。對,她父親留給她的不只是投遞郵包的古怪傳統,還包括了銀行的巨額欠款。她是個畫畫的窮藝術家,從來沒指望還清欠款,反正孑然一身,無所謂被剝奪任何東西。
"我還不起錢,你們來幾次我也是還不起。我的畫照舊沒人買,如果要的話你全帶走吧,我不介意在破產拍賣會上試試運氣。"
男人溫和地微笑:"不,您還有一個包裹。"
希頓臉色發白,神情卻被努力維持住了:"我沒有什么包裹,誰會給我寄包裹?"
"您還有很多親戚......"
"希頓家的其他人我早就沒來往了!"
肖紀扭頭回畫室,狠狠慣上門。
門外的謝里巴收起他彬彬有禮的態度,他掏出一張便箋,寫下電話號碼:"希頓小姐,欠錢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您考慮清楚,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將便箋塞入門下。
三天后,謝里巴接到一個憤怒的來電:"你為什么去找我的祖母?她沒有得到我父親的財產,不對債務負任何責任,你無權去打擾她!"
謝里巴試圖使她冷靜:"可我查到了你父親偽造身份給你祖母留下了一筆錢,以饋贈的名義。"
"你侵犯我們的隱私!"
"希頓小姐,我也不愿意這樣,但這是我的工作。我愿意替您隱瞞您祖母的事,但我要那個郵包......"
"嘟嘟嘟......"
結果,謝里巴很快得到了那個郵包,送郵包來的希頓小姐連一個正眼都不給他。謝里巴拆開了這個封閉許久的秘密,然后發現自己想錯了----這個郵包在多年的傳遞中早就被人拆過了,可能還不止一次;三本偽裝的書冊被人撕開,各自只剩一半。
3
即使不完整,三本殘書仍有大量的信息可供參考。地獄篇的那本書是航海時代的記述,它描述了巨人從海中來的全過程。
有一句話引起了謝里巴的注意,那是引自某個船長自傳中的一句:"......那個泰坦的怪物,干擾了海水的流動,制造海上的恐慌。"海洋是這個星球最神秘莫測的疆域,人類描述了無數從未見過的海中怪物,但為了對付這些泰坦般的巨人,人類發動了戰爭,一起已被遺忘的戰爭,索洛尼摷海之戰。戰爭所記載的人類武器巨大而怪異,分明就是專門用來對付神話中的海怪而設計的。索洛尼之戰的結果沒有明確記載,但從人類后來繁華的海運來看,結果是不言而喻的。
但巨人卻并非從海中誕生的。煉獄篇中的游牧時代,人們對巨人習以為常,隨處可見"巨人"與"小人"的對立稱呼,小人恨巨人,厭惡巨人,卻也了解巨人。
書中控訴了巨人的一樁滔天罪行,并附上了許多亡者墓志銘加以補充,類似----"這里沉睡這一位籍籍無名的好人,他慘遭巨人的迫害"、"愿冒火的圣劍降臨,為您復仇"......不枚勝舉。----這是一場地震。
書中收錄了一個當時的地理學家的文章,文章論述了這場地震的成因。巨人居住在大陸的東側,小人居住在大陸的西側;東側由于巨人的重量逐漸下沉,于是西側逐漸上升,失衡的大陸塊不堪重負,從中間斷裂,造成了這場驚人的地震。
巨人被冠上空前的罪名,驅逐出了陸地。
大陸的失衡卻不是從來就是如此,巨人是從大陸中心被驅逐到東側。天堂篇描述巨人最初的住所,魔山。
魔山是世界上最高的山,里面居住著巨怪。描述中的魔山粗陋野蠻、森然可怖。這是故事的背景,在這個背景上天堂篇以史詩的篇幅講述了兩個人的傳奇----一個起義者引導的小人覺醒與一個叛徒的隕落。
起義者叫栗栗粟特,他是個殘疾演說家。栗栗粟特因為與巨人的無意擦碰致使半身不遂,他的家人用擔架扛著他四處奔走演說。他的演講總是著重于"無意"性,這是為了論證巨人太過龐大,缺乏同理心,即便是日常普通行為也會有傷害到小人的危險。
"這是個偉大的堅強的人,不畏強權,沒被病魔打壓成氣餒的廢物。他站到人們中間,大聲呼吁自由與權利。"——某個史學家如此評論。
栗栗粟特累計組織了數百次游行、數千場演講,最后引發了暴動,迫使小人政府向巨人族下發了驅逐令。
而那個隕落者,維尼維林,"小人中的叛徒,撒謊者,巨人的間諜",火燎過的殘破羊皮卷如是記載。另一片遭鼠難的羊皮卷補充了他的罪行證據----"維尼維林信口雌黃:'我看見他喬裝進出酒館,用他自己的腿走路。"
維尼維林攻訐起義者栗栗粟特,宣稱他不過是沽名釣譽。栗栗粟特向他發起了挑戰,邀請他到廣場上辯論。沒有一個人支持維尼維林,他慘烈地敗在辯論臺上,遭到所有人的唾棄,郁郁而終。
維尼維林的失敗意味的小人的徹底成功,他們加緊催促巨人搬遷,還組起拆遷隊闖入魔山,搗毀魔窟。巨人為了報復,推倒了水缸和支柱,造成洪災和塌陷,拆遷隊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少數人乘坐著巨人的餐盤及時逃生。
4
謝里巴為巨人寫特稿,美索芭芭娜很痛快地讓出頭版刊登。新聞在各地引發了巨大反響,謝里巴終于如愿以償,成功獲得了該年度的新聞大獎,成為報社里的明星員工。
人們重新燃起對巨人的恐懼,那些錯亂的氣候是否是因為巨人鼻息干擾大氣流動?那些倒塌的高樓是否是因為巨人無心的擦碰、決堤的河壩是否因為不堪巨人的腳步?那些找不到兇手的神秘謀殺是否是巨人的手筆?要知道他們現在是透明的,來無影去無蹤,誰也看不見......
當局決定以核武器消滅巨人!
肖紀·西頓找上門來,憤怒地控訴他為騙子。謝里巴不以為然:"我并沒有說我是銀行職員,是你自己對我產生了不得了的誤會。"
肖紀·西頓卻說:"你的報道不真實,你只看到了不完整的信息,帶偏見的論調,對巨人不公平。"
政府很快鎖定了第一個巨人,核能武器發出恐怖的破壞力,巨人毫無聲息地倒下。電視臺直播這個過程,鏡頭里的勝利是隱形的,觀眾憑著風的騷動想象那發生在另一個次元里的死亡。
謝里巴看得毛骨悚然,他覺得這一切都不對勁了。同樣感到不對勁的不止他一個,許多人開始質疑毀滅巨人的合理性,他們中的激進者籌劃起各種演講和游行。肖紀·西頓赫然在列。
謝里巴收到肖紀的快遞,居然是那三本偽裝書籍被撕下的部分。里面是巨人與小人爭斗的真相----維尼維林是誠實的,栗栗粟特沒有殘疾,他是最大的陰謀家,他碰瓷巨人,巡回演講是個精心策劃的巨大騙局。他因那如今已不可考的仇恨,打響小人侵奪巨人領地生存戰的第一槍。
倒塌的魔山是因為小人從根部開始拆除,基礎被破壞才造成了巨大的滅亡,這是咎由自取。但真相慘遭翳蔽,巨人被迫搬離了古老的魔山巨堡,開始了漫漫的流浪之旅。巨人從被拉下神壇開始,一次次地搬遷,小人貪得無厭,將他們從大陸中心趕到了邊緣,接著又趕入海中;當海洋也成為霸圖的一部分后,巨人又被他們從海洋里驅逐。他們尋找隱身的方法,忍受炙熱液體澆淋的劇痛,為了減少觸地面積,穿起不適合行走的漏斗鞋,然后忘記語言,變為孤獨的野獸,如幻影一般生活。他們毀掉了小人書籍中所有與巨人有關的文獻,用傳承自泰坦神族的最后一點微末法術,制造出三本不停流動的書,為自己一族留下最后的存在證據。
但那成了毀滅的導火索。
謝里巴重新寫了特稿,要更正自己前一篇新聞稿的錯誤。但美索芭芭娜拒絕刊登:"沒人喜歡看這個,他們會覺得我們在操控輿論,人們最恨這個。"
謝里巴與她大吵一架,諷刺她的市儈與冷酷無情,然后辭掉報酬豐厚的工作。
謝里巴將稿子發在網上,果然遭到了無數人的痛罵,說他是反復無常的騙子。謝里巴奔潰了,他無法生活,無法找新工作,他害死了那個巨人,那場赤裸裸的死亡直播毫無尊嚴;他覺得自己的愚蠢毀了一切。
他的新聞毫無價值。
那篇發在網絡上的稿子最終還是起到了一些作用,有更多的人開始選擇相信真相,一些人加入了游行的隊伍。
肖紀·西頓一直站在游行隊列的前沿,她和她朋友準備在國貿大廈外墻上畫宣傳畫。游行隊伍組成人墻擋住執法警察,她和畫家朋友在墻面緊急工作,但畫作沒有主題,他們各自畫了山川、星辰、神跡、臆想之物,卻并不能起到任何宣傳作用。
這時有一個人悄悄來到他們中間,他用輪廓來收納這些不相容的元素,裙擺、衣袖、手杖一一成形,山川、星辰、神跡、臆想之物變為裝飾花紋。
肖紀·西頓驚訝地發現那居然是謝里巴,而且他在畫巨人。巨大的人形在他手下浮現,但當他畫到巨人面孔時卻止步不前了----巨人該擁有怎樣的神情相貌?那樣長久的苦難會磨礪出一副什么樣的形容?
謝里巴無從下手。
突然,如同幻影一般,一張巨大的臉緩緩出現,填補了無計可施的空白處。那張臉無法形容,仿佛有無數種神情疊加其上,令人無法準確判斷,只能先感到由衷的震撼。于是,通天落地的精美墻畫在城市中心亮相,古老的優雅被重新喚醒,巨大的人像姿態端莊,神情高貴而神秘。
每座城市都希望能有這些墻畫,謝里巴的新身份是畫家,他與肖紀·西頓一起流連各地,在高樓墻面涂抹出巨像。每一幅巨像各不相同,但一律地栩栩如生。居民偶爾會發現巨像的表情有變化,但他們都歸咎于繁忙生活所帶來的幻覺,又或者,也許是謝里巴悄悄回來修改了他的杰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