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奚
■閉路襤褸
靈翮十一年,南羽驟發毒瘴,一夜死傷百里。生還者稱夜見青色碩大蓮花,蓬勃開放。
春末多雨,帝王車駕陷入泥濘,再難前行。羽王搭手下來,雙腳踩在侍從膝面上,免遭污穢。目之所觸,滿地橫飛血肉已然枯朽,朵朵沉入泥塘中,如樹下碗口大的血曇。
村寨中有魔物。青蓮是絢爛的魔氣,蓮瓣如牙,羅剎出世,最喜的是溫膩腥膻的人血。
群巫為眾羽護施咒,抵御魔氣。他們要組成先鋒,探察村奧里的魔物。羽族村落中茂生水杉榕樹,靈巧的羽護手持長弓,跳躍間便能迅速鎖定目標。再配合羽烈八卦陣鎖縛,入陣者不懂其中關竅,便插翅難逃。
一切布置妥當。羽王卻說:他想去看看。
今次羽王鴻信,是上官朝開國百年的中興之主,機敏剛正,又稱羽賢王。侍從們雖不愿讓敬愛的大王涉險,但鴻信心意頗為堅持。祭司上前以指在羽王額心點印,施下破魔咒。他是個白發老人了,看大王宛如自己的孫輩。鴻信微微一笑,告訴他冥冥知覺的機緣。
尋見魔物時,它正大喇喇偎著飲馬槽喝水,一點也不知避忌。人形的妖魔,長發灰暗泥濘,沾滿鮮血,又夾雜著羽毛。它顯然對周遭心懷警惕,鴻信與羽護剛落到樹梢上,魔物便抬起埋在水槽中的臉孔,長長咆哮一聲,如驚雷滾過。它兩手緊抱,齒間撕咬著一只死雞,血線順著嘴角,劃過同樣污臟不堪的面容。羽王示意親衛們退下,獨自喚出斷云石,指間盤旋片刻,急速擊向魔物。
斷云石疾如閃電,化作尖刀,飛快穿透骨骼肌肉又穿出,四面打擊,濺起連連血花。魔物驚怒交加,揮動死雞撲打飛石,卻收效甚微。不過一瞬,它手腳肌腱已被盡數撕裂,整個軟倒在地。羽護們紛紛自樹上跳下,拋出精鐵鎖鏈縛緊魔物。鴻信走過來,見它衣袖正中繡著一個漆黑的“卍”字,羽衣漫長,竟是袈裟。
他嘴角一縮:這倒……有趣了。
是時,中原魔禍大起。鎮魔柱一役,群俠連失兩主,諸龍無首,而今只能在各地維持些瑣碎的抵抗。而這二主中,較小的那一位,便是僧侶。
也是他的師弟。
鴻信三個月前便收到師尊去世的消息,同時知悉的還有師弟的失蹤。他推測俏如來不會輕易命喪魔世,卻不想此刻竟出現在羽國,一身魔氣,形同野獸。淪落至此,倒令他這做師兄的有點刮目相看了。
照祭司的意思,魔物本應封入降滅殿頃刻誅殺。鴻信卻將人接入內廷,命人打掃出一片宮苑。俏如來魔氣尚不穩定,施過鎮魔咒后便沉沉睡去,與不久前兇神惡煞的樣子判若兩人。宮人打了清水,捏起胰子拼命搓洗。她們沒想到這殺人狂竟生得如此俊俏。
確實俊俏。洗凈的青年換上絲質睡袍,鴻信替他收攏了長發。銀發服服帖帖于繡被上蜿蜒,像另一件華麗的衣裳。男子眉眼極為沉靜秀麗,如雪花融于水上。
就是這個人,殺死了默蒼離。
鴻信手指輕輕接觸他的面容,仿似不可置信。俏如來皮膚溫暖光滑,宛如潔白塑像。雙唇和這年紀許多男孩一樣,淡淡帶點絨毛,更讓人覺得年輕。鴻信抽回手,睇著指尖,想了想,忽而一笑。
午時方過,凰后便遞帖拜訪。其實她到訪早在預料之中,只是鴻信主意已定,決不讓凰后插手此刻。妖嬈美人似笑非笑,無意擺弄著纖纖十指:我以為你是個心狠的人。
他聲色不動:我不是嗎?
凰后換了個話題:你不該誤會。墨狂被毀,我無意立即取他性命。乍相逢已保護太過,難道你還有其他想法嗎?
鴻信只是微笑。
凰后也笑:你不會有。我不做無謂的試探,只是想提醒你的決心。為什么捉他回來?你是會讓人先手之人嗎?
你今天問題很多。鴻信終于說話:關于魔氣,我有一個趣味的試驗,或許你也有意加入。
魔氣迷人心智,分為三度:中度癲狂,重度死亡,而輕度卻只讓人覺得愉快,飄飄然之中,奇思異想。我已告知魯缺,一旬內做出魔氣采集的裝置。他是魯家少壯派中最優秀的人,想必能做到。
凰后心領神會:魔種。
轉而又笑:你雖并非正式歸屬墨家,我卻不同。誅魔之利是我天然的責任,要我眼睜睜放任這種事,你很有自信。
俏如來睡得迷了,一只手晃晃悠悠伸出來,半空里胡亂抓著。鴻信捉住他手臂,輕輕放回被子里,慢條斯理地:東門朝日替你經營的幾家店,我已有所耳聞。魔氣制品造價高昂,草蛇灰線,你知道它何時會有用。
最初的時候,鴻信并不喜歡造訪尚賢宮。羽國海拔極高,云霧聚集時陰沉濕冷。尚賢宮又有一多半建在地下,這座存續千年的智慧神殿,如今處處泛著木器衰朽、青銅腐爛的味道。凰后因早年痼疾,不大出得門去,宮內鑿壁穿廊,四處布著些輕薄彩花。推開殿門時氣流一動,即有不少搖搖欲墜吹到青石地面上,如雨打風吹去。
墨家畢竟是制魔千年的學派,藏書閣收著許多控制魔氣的經典。鴻信從中反推機理,意在尋出引導運用魔氣之法。看了許久,不由起來活動活動身子,守在外面的侍衛忽然輕敲門,說是俏如來醒來了。
鴻信卻不大著急。他早已布下妥當安排:帷帳內埋伏有魯家制造的玉帶金鉤,只要俏如來踏出安全范圍,機關便會被觸發,屆時四面飛來金鉤,分別將他脖頸四肢鎖住,他有傷在身,絕對無法逃脫。
這道機關據說還是煬帝時期設計的。煬帝淫邪,臨幸幼女而不得,便造承恩車,車軸微動,車內機關即彈出鎖縛女孩四肢,任帝王恣憐。野史捕風捉影,認為這是當時大運河工程師的少年手筆,諂媚帝王,以謀拔擢。斯事真偽,鴻信并無意深究。墨之敗壞,古來有之,不過付之一哂。
宮苑前跪了一地的宮侍,看得鴻信直皺眉。很快他便知道了——醒來的俏如來異常暴躁,動彈不得,干脆挺在榻上仰面嘶嚎,聲音通傳內外,倒是前所未有。鴻信知道宮人誤會自己心意,也不多做解釋,步入帳幕內,飛起一顆斷云石直擊青年啞穴。他安靜了。
輕輕走過去,發不出聲音的人面容扭曲,流露出獸般的驚恐。俏如來初次張眼,鴻信這才知道師弟的眸子是蜜金的,和他一樣,像獸的瞳。他脫了鞋坐在榻上,很放松的樣子,一個侍女走進來,稟報說俏如來還沒有吃飯。之前人昏昏沉沉,一直是用參湯吊著,如今醒覺過來,自然也該正經用些飯食。鴻信心情很好,道:拿來。
過程卻頗不順利。俏如來叫罵不出聲,嘴巴反復無聲開闔,極不配合。鴻信試了幾次,也不過將湯粥撒得衣裳繡被遍是,好些順著青年嘴角糊到枕頭上,有的又流進脖頸里,十分不堪。他不想直接卸掉師弟下頜,畢竟這樣的折磨還有許許多多次,弄成慣性脫臼就不好了。轉念一想,如獸的俏如來渴求的也不過是血,便刺破指尖,滴了數滴鮮血進去,拿勺子攪勻。俏如來鼻子靈敏,立刻一改先前混賬樣兒,興奮地直喘粗氣。他急急吞咽,幾乎要將勺子咬下去。鴻信有意放縱他一回,擱下碗,又將受傷的食指放到唇邊,供他舔舐。青年貪婪地吮著他的手指,牙齒堅硬光滑,不斷磕碰著肌膚。鴻信捏緊他下巴,以防俏如來一個激動將手指撕咬下來。那樣雖非不能治愈,總歸有許多麻煩。
俏如來身體依舊十分虛弱,只是獸性本能占了主導,竟強繃著一口氣鬧出許多動靜。倒是小看他了。鴻信監督著俏如來將鎮靜的藥水乖乖飲下去,又陷入沉睡。摸摸他的頭發,站了起來。
鴻信雖是天潢貴胄,宮廷教育卻很嚴格。母妃不得寵,便在他身上下足功夫,繁重課業之外,又經常親自考校他讀書。六歲時他常常一日睡不夠二個時辰,整個冬天地咳嗽。父王以為他身體虛弱,便要求他多多練武,母親見狀,又自忖尋到個討好帝王的路子,教訓兒子武藝更嚴苛。如此輪番壓榨下,鴻信幼年時也就沒怎么體會過年輕皇子的樂趣。
羽人崇尚百禽,不以鳥類為愛寵。鴻信只在八歲生辰時,自母妃處收到一只小白狐。那時母妃已病入膏肓。小狐貍模樣俊俏,極善解人意,母親躺在床上,冷冷看著兒子小心逗弄狐貍,忽然道:我死了,你不要哭,出門去玩吧!
鴻信嚇了一跳,連忙扭過頭。母親卻已閉緊嘴巴,仿似剛才都是一場幻覺。
好景不長。幾日后,狐貍便在宮里消失。鴻信慣知上頭幾個哥哥看他不順眼,以前從父王處得了賞,也常常教他們暗中撕壞了摜碎了。鴻信心知父王不愛看兒子們雞飛狗跳,也不敢聲張。急急在宮中找尋,奔至御花園時,見妹妹霓裳正坐在一地花草間,白胖小手盡情拍打著花泥夯成的圓臺,臟得像只泥猴兒。鴻信大驚失色,周圍一個管照宮人都沒有,就這樣放任公主一身臟污。他急走過去,霓裳興致高昂,愉快地招呼他:哥哥,來吃我做的栗子菜。
鴻信忍著辛酸憤怒,慢慢蹲下來。霓裳又拍了兩下,對自己的創作十分滿意,神秘道:這是葬禮宴會!復指著泥土捏成的小條小塊,娓娓道來:這是南乳肉,這是佛手金卷,這是紅梅珠香……全是她愛吃的菜。鴻信心下苦澀,妹妹饞得狠了,起初還牽著他袖子撒嬌說“好餓”,現在卻只對著滿地灰泥發愣。他顫聲問:那這土包……又是做什么的呢?
霓裳喜孜孜道:這是牡丹鏡餅,也是棺材。
她言辭間頗多失敬不吉,顯然疏于教養。鴻信卻莫名覺得心驚。他忽然扒開土臺,果真見失蹤小狐深埋其中,直挺挺橫出一條僵直的后腿來。霓裳吃了一驚,連忙奪了泥壤往上覆蓋,大叫道:你怎么把它挖出來了!小狐貍好可憐,讓它安……略一遲疑,霓裳想起新學的詞匯,模仿道,讓它安息吧!
鴻信猛地站起來,奪路而逃。熱熱的眼淚灑在衣襟上。這一天,母妃死了。
——人忽然睜開眼睛。
宮室幽暗,長長焰影如寶劍,在黑暗中輕顫。鴻信想起自己公文看得倦了,這才手一支,誰料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心志堅定,許久不夢少年往事,今夜出奇,想是因為俏如來。白膩膩的樣子,真像是狐貍。鴻信直面己身,向來自若坦然,便喚來宮人拿毛巾熱熱乎乎擦了回臉,點起宮燈,往偏苑而去。
祭司反復查探俏如來狀況,認為他的獸性與血紋魔瘟相關,卻并非必然。魔瘟只是魔氣的傳送器,攜帶者自然被加諸禁制,不受魔氣侵擾。而俏如來如今情形,分明是魔氣入侵腦識的后遺癥。也許咒術的施加本身有缺陷。祭司侃侃而談,發現他時人已極度虛弱,可能無法發揮禁制,遭受反噬。
那——如何恢復呢?
吸取過剩魔氣,或可一試。
偏苑內無宮侍,只在殿外安排了幾個守衛。俏如來經脈被鎖,手腳動彈不得,倒不擔心他會趁夜奔逃。青年睡姿老實得宛若下葬,夜珠之光中,面頰被輕輕鍍上一層細雪般輕薄的銀色,不似真人。連日奔波折磨,他面容仍是俏麗的,眼窩卻深陷下去,微光里低低的黯影。
鴻信端詳著他。那時他總以為能輕松繼承師尊衣缽。面對仰慕的人,十七八歲的少年,心里無端飛揚著驕縱的喜悅。那時他總堅信自己是最好的。天上地下,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可是,可是。
霓裳死后,他已是孤家寡人。一年前中原回來的探子告訴他,師尊收了新的弟子。鴻信有點茫然。他仍記得母親告知他有了新弟弟或妹妹的那天,自己是如何。可是,哥哥究竟是怎樣?
凰后來訪,一為采集裝置進度,二則帶來一個消息:玄之玄為戮世摩羅綢繆,黑水城之戰,想借俏如來一用。
笑話。鴻信拊掌冷笑。他身為影形通天徹地,難道還似個畫師,扮相前需要參考嗎?
凰后淡然道:玄之玄與我目的同樣,縱然少智,并不會選擇此刻對俏如來動手。他提此要求,不過是為了好玩。
我卻不知他身量矮小,人竟也童心未泯。
我也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凰后道,有時候為了單純的快樂繞個遠道,不也十分趣味嗎?
鴻信嘲笑她:你是這樣的人嗎?我以為在你眼里,效率與成果是生存的唯二目標。
你太小看我了。在尚賢宮呆久了,難免要尋點樂子。這種能盡握人手的樂事,試一試總歸沒有害處。嫵媚眼風一掃,美人盈盈斜睨著鴻信:這你豈非再清楚不過?你不也同樣在他身上尋找著樂趣?
鴻信不愿繼續話題,轉口道:玄之玄并不可靠。他若中途變卦,難免會徒生事端。
以他的算計,想殺不難。
你以為我會幫你?
我不該信任你嗎?
哈。
離了尚賢宮,中途遇到魯缺。魯缺是個性情苛酷的中年男子,橫眉薄唇,一副寡情相。胸口文著鮮艷的紅鯉與蟠龍,更襯得膚色青白,病氣奄然。鴻信卻喜他一雙怨懟不甘眸子,精光若電,觀之不覺心旌搖動。
魯缺跪在車轅下,神情如冰:東西已經做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