じゃがりこ/健一
大學時候做過一段家教。是給一個日本小男孩輔導中文。小朋友胖乎乎的,名叫健一,我叫他Ken醬。
Ken醬剛來中國的時候是四月,哈爾濱漫長的冬天剛剛結束,春寒料峭里我第一次見到他。一句中文也不會講,很靦腆,很乖,身子躲在姑姑身后,露出半張圓嘟嘟的小臉,姑姑示意老師來了,他才慢慢走出來,羞澀地鞠個躬。幾次課過后,我們慢慢熟絡起來。講課時候,奶奶時常推門進來端個水果端個飲料,Ken醬總是表現得一臉拒絕,表情嚴肅得不像個孩子。但講完課就完全不一樣,他有一個大箱子,里面都是父母從日本寄來的零食,Ken醬哼哧哼哧把箱子拖出來打開,開心地和我分享他所有的寶貝,巧克力、棒棒糖、還有他的最愛:半箱じゃがりこ。那時我還不知道那個香香脆脆的小零食就是現在紅遍代購圈的卡樂比家的薯條三兄弟。孩子的成長總是飛快的,等到夏天來臨,Ken醬已經記住了很多中文詞匯。家教結束我走的時候Ken醬就會一路把我送到小區門口,那里有個小賣部,他買兩支雪糕,一支塞給我,他的中文已經進步不少,一字一句和我說:“綠豆冰棍兒,喜歡。”圓圓的小臉上汗珠滾下來,映照著夏天獨有的燥熱卻又愉悅的光彩。
后來我也帶零食給他。后來他已經可以用中文和我開心地描述他和同桌把毛毛蟲放進女生文具盒里的光榮事跡。“毛毛蟲,咕妞,咕妞。”他說。
后來我出國留學了,離開了讀大學的城市。最后一堂課,我問他,你用電腦嗎?有電子郵箱嗎?Ken醬搖搖頭表示不懂我在說什么。我才想起電子郵箱對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來說,大概還是太陌生了。我忽然想起一個日語里面的單詞,“一期一會”。
我再也沒有見過Ken醬。
師生一場,收獲其實是互相的。付出知識,得到感情。在多年后偶爾想起健一無邪的笑臉,殘酷的世界一瞬間變溫柔。雖然后來的我并沒有成為老師,但現在,每次在超市見到じゃがりこ包裝盒上那只萌萌的馬鈴薯時都還是會惦念起遠方的Ken醬。
此刻的他,應該業已成長為挺拔美好的男子漢。
半碗拉面/半圓先生
半圓先生是個不擅長浪漫的人,至少在我眼里是這樣。
我們剛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他沒有按照慣例領我去那種有紅酒玫瑰的西餐廳,而是去吃了拉面。其實日本的拉面大多還是很好吃的,尤其九州地區的豬骨拉面,濃香襲人的熱湯頭,肥而不膩的叉燒肉,加半顆秘制配方的溏心蛋,再配一小碟半面金黃的煎餃,疲憊的夜里來一碗,過癮萬分。
只是那天我剛好食欲不佳,加上剛剛認識沒多久的矜持,一大碗面扒拉了幾筷子,便有些興味索然。對面的半圓先生倒是大大咧咧,還沉浸在約會的開心之中,拿著小瓶子笑瞇瞇地給我倒了芝麻,又往自己碗里添了一大勺高菜。這個過程中芝麻撒了幾粒,一根又瘦又長的菜葉子還拖到了桌上。我心里嘀咕,這個粗人。半圓先生專心致志地吃完了面,而我的碗里卻還剩大半碗。在日本,一般而言,剩飯被當成是不太禮貌的事情,我看著半碗剩面,半是猶豫半是尷尬。半圓先生看了我一下說,要不我幫你吃完吧。
——那是我們第一次的正式約會。我的約會對象像做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一樣若無其事地接過了我吃剩的半碗拉面。我愣了愣,想起上一個不在乎吃我剩飯的男人,是我的爸爸。而我已經離家好久了。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我將來會嫁個文質彬彬的白領,每天給他熨襯衫打領帶。可是現在,當我看到半圓先生穿著沾滿油污的工作服下班卻還不忘從711買一盒季節限定的抹茶泡芙帶給我的時候,我覺得,這樣的人生,真的也不錯。
原來這個不懂浪漫的人,卻最懂我。
Asahi啤酒/伊波桑
伊波桑是我曾經的直屬上司。
來到我們公司的那年是他來日本的第十九個還是第二十個年頭,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第一次聚餐時候他開一瓶Asahi啤酒問我:“李桑,酒量如何?”我一愣,傻乎乎地遞過了杯子。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拋去工作不談,當伊波桑的酒友,我自認為還算及格。
論起日本的酒,其實我并沒什么研究。只知清酒文雅,燒酒愉悅。也在居酒屋打工時略略學過幾手,調過幾個做工粗糙的雞尾酒。但最為大眾化的,大概還是啤酒。配拉面,配烤肉,配定食,配工作聚餐,幾乎堪當酒中萬金油。我們公司的聚餐,也都是在啤酒中開始,啤酒中結束。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自然也是在啤酒中展開的。三杯下肚,原本就平易近人的伊波桑便更加沒有了直屬上司的架子,取笑剛出校門的我一瓶不滿半瓶晃的日語聽說水平,毫無保留地教我為人處事的方式方法,也講那些天南地北的故事和見聞。我喜歡和他喝酒,更喜歡聽他聊天。
他講他留學時候的事情,十八歲來日本,打三份工早上三點多爬起來送報紙,然后學校出勤率還是百分之百,就這么一路打拼,直到他的上一份工作,日本一家造船會社上海八家分社的總負責人。 “那時候交的所得稅都比你現在一個月工資高了”,伊波桑笑一笑,語氣平淡,而眼神里似有一抹滄桑,一閃而逝。他從上一份工作離職的原因是,部門有幾個新人要踩著他往上爬,他離開的原因卻不是斗不過他們,“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讓日本人看幾個中國人內斗的笑話。”我沒有見過那一刻的他,但我想那時候他的眼神一定倔強得一如他的留學時代。
我很想說些什么又不知說什么好,他卻終止了這個話題,掏出手機翻相冊給我看,指指他漂亮的小女兒,眼神里都是一個父親溫柔的寵溺。
后來因為一些事情伊波桑從公司離職,也離開了我們那座小城市。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可似乎有了這段與他共事的經歷,我的內心又變得格外充實豐盈。
話說,也有好久沒再喝過Asahi啤酒了呢。
比起腳來,還是胃離心臟更近些。所以我們總是更愿意記掛一餐一飯熱切貼心,而不去在乎走江湖艱辛遙遠。
食物帶給我們元氣和滿足感,胃的愉悅喚醒我們對溫暖的記憶與渴望。那是舊時光里的一盒小零食、寄托著小情愫的一碗熱面,也是桃李春風一杯酒、離人心頭一首歌。
因為這些溫暖,我們不再孤獨,也不妨驕傲地為自己封一個美食家的稱號。
就像日劇里孤獨的美食家一直在街頭巷陌推開一扇扇料理店的門,不孤獨的你我他也一直在世間追尋和感受,逢良辰,遇良人,結良緣。我想我們打開的,是一場又一場奇跡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