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史話·第二輯(714)卿族關系的惡化——強梁子弟欒黡的心路歷程

這就需要我們回看這段歷史來尋找一些蛛絲馬跡了。關于欒黡強橫的記載,主要是悼公十一年和十五年的這兩次對外戰爭中,欒黡與主將荀罃和荀偃的沖突,其后又因欒鍼的死與范氏交惡。

除此之外,還有兩次欒黡謙讓的記錄。第一次發生在悼公八年,韓厥宣布退休,韓起接棒進入內閣。按照后來楚國子囊的說法,韓起要比欒黡年輕許多,但是欒黡卻讓韓起擔任了上軍佐,自己擔任下軍將。此次調整后的將帥名單依次是:

荀罃、士匄、荀偃、韓起、欒黡、士魴、趙武、魏絳。

第二次是悼公十四年,也就是遷延之役的前夕,由于荀罃和士魴的去世,晉國在綿上治兵調整將帥人選。身為上軍佐的韓起推讓比自己更年輕的趙武擔任上軍將,當時悼公也曾提議讓欒黡擔任上軍將,但欒黡卻說道:“臣不如韓起,既然韓起讓趙武擔任,國君應當聽從他的意見。”此次調整后的將帥名單依次是:

荀偃、士匄、趙武、韓起、欒黡、魏絳。

關于欒黡的這兩次謙讓行為,左傳給出的解釋是,因為大家互相謙讓,特別是有士匄的表率,使得強橫如欒黡這樣的人也不敢公然悖逆。這種說法顯然有失公允,如果我們綜合這些材料來看,欒黡的不滿情緒恐怕在悼公八年的人事調整中就已經有所顯露了。

從年齡上看,欒黡比韓起要大不少,而韓起之所以能夠越過比自己年齡大的欒黡、士魴和魏絳,直接進入上軍,很可能是韓厥和荀罃的私相授受。欒黡本來對上軍佐的位置志在必得,但終究拗不過荀罃和已然退休但卻仍在發揮影響力的韓厥,無奈之下只好妥協。但自知時日無多的欒黡終究咽不下這口氣,這才有了十一年與荀罃的矛盾。

至于十四年的那次人事調整,欒黡受到四大家族的排擠更是公開化了。擔任上軍佐的韓起,寧愿自己不上位,也要頂著讓欒黡無法上進,他公然推舉六卿中最為年幼的趙武擔任上軍將。韓起的做法有他的根據,韓氏在所有卿族中實力是最為弱小的,因此需要有其他家族的庇護。

盡管此時韓氏和荀氏的關系比較親密,但這種親密關系并不可靠,反而是與趙氏之間有著經歷過生死考驗的長期親善關系。韓起希望通過趙氏的實力來保護自己,盡管趙武年幼,但他依然讓趙武擔任自己的直接上司。而此時與荀氏的友好關系,使得他能夠如愿以償,但卻更加激發了欒黡的不滿。

這次的調整還有一個細節讓欒黡無法忍受,那就是中行偃的上位。起初悼公為了對欒書和中行偃的弒君之舉稍作懲戒,對中行偃實行了降格處置。悼公回國當年擔任執政的欒書就退居二線,至于是退休還是去世我們不得而知,但這其中多少會有些斗爭,欒氏恐怕是吃了大虧的。

第一次的人事調整,欒黡和中行偃雖然都沒有動,但中行偃有親叔叔罩著,處境要比自己好很多。但到了十四年的綿上治兵時,中軍佐士匄極力推薦他的下屬擔任中軍主將,這里面恐怕是有荀罃的意志在里面的。

在中軍將和上軍將人選問題上,悼公的意見與四大家族實際上是不一致的,特別是在中行偃上位后,悼公似乎有意也順便提升欒黡的位置,以免引起欒黡的猜忌。因此在韓起提議趙武時,悼公又提出讓欒黡擔任上軍佐。

悼公的意見不可能是虛情假意,但四大家族的態度就在那里明擺著,欒黡也不會自找不痛快,便沒好氣地說了上述的那番話。這句話從字義上看似乎是在謙讓,但結合實際看更有可能是在宣泄自己的不滿。你們上次提拔韓起的時候,擺明了就是說我不如韓起,現在韓起又提拔趙武,更是在說我這個老頭子還比不上趙武這個毛頭小子。你們如此輕賤我,我何必還要跟你們爭。

欒黡的做法多少有些倚老賣老的嫌疑,但若要如此就說他為人強橫,恐怕有些不公平。整個故事的邏輯可能是這樣的:起點就在于韓厥的私心,想讓自己的兒子上位,上位者經過討論決定犧牲欒黡、士魴等人,讓韓起直接進入上軍。欒黡因此一直耿耿于懷,開始怨恨荀罃和韓起。

其后又由于荀罃的私心,以及韓起抱團取暖的需求,加上欒黡不合作的態度,使得四大家族聯合起來抵制欒氏,進而引發了欒黡的進一步的不滿。欒黡的強橫是對四大家族的排擠所作出的反應,從此以后,欒黡更加破罐子破摔,終于在遷延之役中爆發了與四大家族的全面沖突。

而在這場沖突中,欒氏的同盟勢力魏氏也開始浮出水面。在遷延之役中,擔任下軍佐的魏絳看到欒黡撤兵了,就也跟著回去了。魏絳當時就表達了對中行偃的不滿,這其中就大有來歷了。

魏氏原本只是弱勢的宗族,在晉國政壇活躍百余年卻始終不能進位卿列。但在悼公當國后,連續提拔了魏氏分支的魏相和魏頡擔任下軍將和新軍將,魏氏家族總算是迎來了春天。但魏氏的這個春天有些太過短暫,魏相在為卿的當年就去世了,魏頡也在悼公四年時去世,悼公因此才拔擢魏絳進入卿列。

但魏絳為卿,卻并沒能繼承自家的地位,反而是從新軍佐的位置開始做起,可以說起點是很低的。反而是毫無政治經驗的趙武,從一開始就凌駕在自己的頭上。

但魏絳并沒有因此而發作,反而更加兢兢業業,為悼公的復霸出謀劃策。他先是提出了和戎的策略,后又在經濟困難時期,為悼公開源節流,終于使得晉國在爭霸戰爭中取得了最后的勝利,悼公因此對魏絳大為贊許。以魏絳的功勛卓著,本可以憑借自己的功勞有所進步的,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悼公十四年的人事調整中,魏絳仍然居于末位。

如果根據六卿去世的時間來判斷,在荀偃之外,最為年長的就要數欒黡和魏絳了,韓起和趙武的年齡估計跟他們的兒孫輩差不多。但就這樣一個功勛卓著且又年高德劭的老者,卻要被兩個后生晚輩凌駕于上,怎么可能會是心甘情愿的?

與欒黡的倚老賣老不同,魏絳把自己的身段放的很低,這與兩家之前在政壇上所處的位置自然是有關系的。欒氏曾經有欒書時的輝煌,魏氏卻從來都是被人壓制的對象,因此在欒黡表現出強橫的同時,魏絳更多的是在隱忍。

所謂同病相憐,同樣是被排擠的對象,強橫如欒黡,低調如魏絳,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因為政治利益的一致性而走在了一起,這才是魏氏和欒氏結黨的真正原因。也正是因為有魏絳的庇護,盡管欒黡一直強力出頭,以一己之力與四大家族硬碰硬,四大家族也并不敢把欒氏怎么樣。

遷延之役的次年,晉悼公去世,其子彪繼位為晉平公。晉平公年幼主政,對內不能撫平卿族矛盾,對外又不能安定諸侯,齊國就在當年公然宣布反叛,為此晉國三軍悉數出征討伐齊國。

在國內,平公二年欒黡去世,欒盈進入內閣,擔任下軍佐,魏絳則上升一位擔任下軍將。平公四年,中行偃去世,中行吳進入內閣擔任上軍佐,士匄擔任執政,趙武、韓起分別擔任中軍佐和上軍將。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但一場危機就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下開始醞釀了。

倚老賣老的欒黡在外強橫,在管理家族內務時,恐怕也是個獨裁者。強權的領導者往往喜歡任用執行力強的秘書,欒黡就任用了一個叫做州賓的人。州賓在欒氏家族中有著很大的權力,在欒氏宗族中的關系網絡也錯綜復雜。即便是在欒黡死后,州賓仍然能夠主導家族內務,并借用自身的權力不斷地侵吞欒氏的家產,使得初掌家政的欒盈很是被動。

若是考究州賓的身份,倒也不算是外人。按照后來記載來看,州縣是欒豹的封地,因此州賓以及欒氏的勇士州綽實際上都是欒氏的親族。州賓與欒盈的關系,似乎就與趙朔、趙武與趙同、趙括的關系有些類似了。因此州賓索要侵奪的,可能不僅僅是欒氏的家產,更有可能是欒氏的宗主權。

這種做法就讓欒盈很是緊張,因此暗地里策劃想除掉州賓。但是讓欒盈想不到的是,他還有一個犯二的親娘,不但不幫助自己,反而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欒盈的母親叫欒祁,是范氏宗主士匄的女兒,在欒黡死后不久,欒祁就開始與州賓私通,并逐漸將州賓看的比自己的親兒子還親。

欒盈想要除掉州賓的動作傳到欒祁的耳朵里,她頓時感到無比的緊張,害怕自己的兒子會清算到自己的頭上,干脆就先下手為強,跑回娘家去向父親檢舉自己的兒子。她在向父親控訴時這么說道:

“欒盈認為欒黡的死與您脫不開干系,是您想要在晉國專權所以陰謀算計害死了欒黡。我曾親耳聽到盈說過‘當年我的父親趕走了士鞅,可士鞅沒多久就又回來了。士鞅回國后,士匄他不但不對他加以責罰反而更加寵溺,讓他擔任和我一樣的官職,恐怕是想讓士鞅快速進步好繼續專權晉政吧?士匄此人心狠手辣,害死我的父親而在國內專政,若是再跟著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條了。倒不如在他專權之前除掉他,以免后患。’欒盈對您如此忌恨,我實在害怕他會傷害到您啊!”

欒祁還請來了士鞅為自己作證,士鞅曾被欒盈的父親趕出國去,對欒氏的怨恨恐怕不會少,自然就添油加醋地說欒盈的壞話。也怪欒盈點背,攤上這么一個親媽,一個富有才華的少年,就這樣被自己的親媽伙同親舅舅給出賣了。

欒氏和范氏之間的恩怨,士匄是心知肚明的,欒氏家族的內務,他恐怕也不會不知道,但士匄終究還是對欒盈有所顧慮。一來是欒盈很是聰慧,這種聰慧讓身為外祖父的士匄感到很是不安。

左傳中有這么一個例證,說的是平陰之戰后,由于中行偃病重,晉軍還沒有與齊國簽訂協議就在平公四年初退兵了。在回國途中抵達著雍時,中行偃的頭上長出了惡瘡,惡瘡不斷蔓延,導致眼珠子都鼓了出來。許多已經回國的大夫聽說之后都又趕了回來探望,但中行偃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模樣,誰也不肯接見。士匄于是就讓中行偃身邊的人傳話,問要立誰為繼承人。中行偃說,立鄭國的外甥也就是荀吳。

但是在臨終前,中行偃始終有件事情放不下,但是已經沒辦法說話,只能任由旁人猜測(原文是說中行偃死不瞑目,嘴里放不進珠玉)。士匄在一旁問道:“你是不是還不放心啊,我以后對待荀吳就和對待您一樣,不敢有半點閃失。”對士匄的話中行偃不予認可。

這時欒盈湊上來問道:“是不是因為齊國的事情還沒有完成?你走之后,我一定會繼續從事齊國的事情,有河神為證!”荀偃聽罷這才閉上了眼睛。

士匄看到此情此景很是羞愧,嘆道:“身為大丈夫,我竟然如此淺薄。”但回想起這件事情來,他更多的恐怕是后怕。欒盈是自己的外孫,年紀輕輕就能體察人心,這種智慧要比自己高明不少,若是讓他執掌欒氏,終將會成為他范氏的強敵。

除此之外,欒盈還是個樂善好施的人,他喜歡結交士人,在底層貴族中間有很高的聲望,跟從他的人也很多。這一點從士鞅在秦國的對話中就可以看出來,欒盈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知道邀買人心,擁有了深厚的群眾基礎,這種心機城府,怕是士匄自己也自愧弗如。

這樣綜合來看,欒盈終究是范氏一個不容忽視的對手。即便是欒盈此時很是低調,并且一心想緩解與卿族之間的矛盾,但誰又知道他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在孤立范氏,然后在自己放松警惕的時候對自己展開報復呢?

士匄越想越感到害怕,越想越覺得危機重重,因此他下定決心,與其等著欒盈發展起來,對范氏宗族構成威脅,倒不如趁他剛剛執掌家政羽翼未豐的時候就除掉他。

盡管有荀、韓、趙三家的鼎力支持,士匄卻并沒有立刻就對欒氏下手,因為這個時候魏氏的家長魏絳,也正用自己的羽翼護佑著欒氏宗族的安全,讓士匄無從下手。但好在歲月無情,魏絳的鐵翼再堅強,也終究敵不過似水年華。不久之后,欒氏的守護者魏絳終于死在了下軍將的任上,年輕的魏舒擔起了魏氏的重擔。士匄就趁著兩家都是幼主初掌家政的時候,開始對欒氏發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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