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發展果然就如士燮所預料的一般,在他死后晉國內部發生了一系列的變亂,先是欒氏和中行氏借助國君之力,將實力雄厚的三郤集團連根拔起,隨后欒書和中行偃也被厲公的黨羽私自拘捕。厲公擔心打擊面太大會引起反彈,因此將兩人釋放,然而已成驚弓之鳥的欒書、中行偃擔心厲公再次對自己不利,先發制人囚禁并殺害了厲公,并最終將晉厲公秘密殺死。
在殺害厲公之前,欒書想拉攏其他卿族一起分擔弒君的罪名,就召請士燮的兒子范宣子士匄,以及韓氏宗主韓厥,兩人堅辭不予配合,欒書這才指使程滑弒君。然而欒書的心思并沒有由此斷絕,在弒君事件發生后,還是委派了出自范氏的士魴和智氏的荀罃前往成周迎接晉悼公回國。
這個士魴是士燮的同母弟,士匄的親叔叔,因被封在彘地另立門戶,因此又被稱作彘季、彘恭子。士魴作為范氏宗親,能夠同意欒書的要求,在很大程度上恐怕是與欒書達成了某種協議,這就給新回國的晉悼公造成一種印象:范氏實際上是支持欒氏的。這在某種意義上就形成了一種隱性的政治同盟,讓新君即便想有所動作,也法不責眾,投鼠忌器。
在晉悼公回國的元年(573BC),士魴被任命為新軍將,在欒書去職后又升遷為下軍佐,八卿之中排名第六。以家中幼子的身份進入內閣,算是實現了人生的一次飛躍。
但士魴的才能并不突出,其所承擔的大多是一些瑣碎的外交工作,比如悼公元年,晉國圍宋彭城,派士魴到魯國乞師;悼公六年,戎人為亂,周靈王派王叔陳生去向晉國控告,晉人以王叔傾向戎人為由將其抓捕,士魴到京師匯報;悼公十三年,士魴又到魯國進行聘問。
其參與的軍事活動很少:悼公十年諸侯伐鄭,士魴協同欒黡攻打鄭國的北門;十一年,諸侯修筑虎牢,及附近的梧、制兩座小城,派士魴、魏絳率軍戍守。唯一一次以士魴為主將的戰爭發生在悼公十二年(562BC),當時秦國派出庶長鮑、庶長武偷襲,庶長鮑先進入,士魴看到秦軍人少不加防備,任由秦軍大搖大擺地進入晉地。但幾天之后庶長武也帶兵從輔氏渡河,與庶長鮑一起夾擊晉軍,在櫟地打敗了士魴的軍隊。正是因為士魴的這次戰敗,才引發了后來聯軍伐秦無功而返的遷延之役,并由此衍生出了一系列的動蕩,可以說士魴也算是無意間引發了一場影響深遠的蝴蝶效應。
士魴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業績,恐怕也只有悼公四年的一件小事了。當時晉國正在雞澤舉行會盟,悼公的弟弟揚干在曲梁擾亂軍紀,身為三軍司馬的魏絳斬殺揚干的駕車人。悼公盛怒之下欲殺魏絳,在羊舌赤、士魴、張老的一致勸阻下,魏絳才得以保全。后來魏絳勸悼公和戎、采取戰時經濟政策,終于讓悼公成就了輝煌的霸業,也算是功勞一件吧。
士魴于悼公十四年(560BC)去世,由于荀罃也在當年故去,二人缺乏有力的繼承人,晉悼公順勢裁汰了新軍,仍舊恢復三軍六卿的編制。士魴的后人再也沒有機會進入六卿,由其所立的小宗彘氏在未來的生存中也只能依附于強大的范氏,并隨同范氏的興衰而存亡。
再說范氏正宗的范宣子士匄,這個士匄在年輕的時候很是莽撞,讓士燮很不放心。鄢陵之戰中,有這么一個段落,說晉楚兩軍在鄢陵對峙,六月三十日的早晨,楚軍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大軍直逼晉軍營壘,使得晉軍沒有騰挪的空間來從容布陣。三軍將士都很是憂慮,聚集在中軍帳中議事,士匄快步沖入大帳,輕妙淡寫地說道:“填井平灶,就在軍營中擺開陣勢,放寬行列的間距。晉楚兩國都是受上天庇佑的,我就不信上天就偏偏只偏袒楚國!”
士匄的計謀雖然在戰術上沒什么錯,而且晉軍的確也采取的是這個方略,但是他的態度太過無禮,而對于士燮所憂慮的事情似乎完全不能感同身受,讓士燮覺得自己死后把這么大的家業交給他,實在不像話,就拿起戈來追他,同時還說道:“家國存亡,都是天意,你一個小孩子在這兒胡說八道什么?”
士匄當時并不理解父親的想法,但當父親死后,國內發生了一系列的變故,特別是叔父士魴與欒書私相授受之后,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在悼公初年,士匄雖然也位列八卿行列,但因為有韓厥、荀瑩等人的光環,且由于士魴與欒書的私相授受,讓他很是被動,因此一直也延續了祖、父兩代的低調作風。
悼公元年,魯成公在第一時間就到晉國朝見新君,他剛回國,士匄就受國軍之托到魯國拜謝朝見,其言行舉止很是合乎禮儀。《左傳》下的評語是,君子說,晉國的舉動合乎禮儀。
悼公四年,晉國在雞澤舉行盟會,派士匄到齊國進行通報。當時齊國對晉國三心二意,并不想理會晉國的邀約,因此士匄的措辭就很講究了,他說:“寡君使匄,以歲之不易,不虞之不戒,寡君愿與一二兄弟相見,以謀不協,請君臨之,使匄乞盟。”
晉國會盟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拉攏吳國加入夏盟,其針對的目標還是楚國,但士匄卻說:“寡君愿與一二兄弟相見,以謀不協”。這就讓齊國很難拒絕了,而如果齊國不參與盟會,就是“不協”,就會遭致討伐,齊國還真沒有這個膽子。
楚國由于子辛的暴虐,導致陳國叛楚服晉。悼公六年,子辛被殺,子囊擔任令尹。士匄因此評論說:“楚國人既然殺掉了子辛,必然也會討伐三心二意的陳國。陳國迫近楚國,百姓時刻擔心楚國的進攻,終究還是會依附楚國了。不過這也沒什么可惜的,畢竟保護陳國的負擔太重,放棄陳國,對我們來說反而是好事。”
悼公九年,士匄到魯國回聘,并延請魯國出兵伐鄭。魯襄公設享禮宴請,在宴會上,士匄和魯國大夫季孫宿互相賦詩對答,士匄依靠著扎實的詩書禮儀的根基,不僅出色地完成了使命,更讓季孫宿很是折服,對其贊嘆不已。
悼公十二年,晉國降服鄭國,諸侯在亳地舉行會盟。此次晉國在有意吸取教訓,以誠心對待鄭國,鄭國也誠心順服晉國。主持這次會盟的正是士匄,士匄這次的表現又恢復到他原先的得體,至少在盟書上,參盟各國都處于一個平等互利的地位上,并無霸主的驕橫和傲慢。
悼公十四年,荀瑩和士魴先后去世,晉國在綿上舉行大蒐禮。按照順位晉升的原則,本來該士匄擔任執政的。但這次士匄卻出其不意地謙讓給了中行偃,說伯游(中行偃)比我年長,這中軍將應該由他來做,之前我所以擔任中軍佐,是因為我跟荀罃比較熟而已,并不是因為我多有才干。
當年吳國趁楚共王去世的機會,突襲楚國,結果大敗而回。吳國很不服氣,就想讓晉國幫忙出口氣。晉國雖然于次年召集諸侯舉行會盟,但士匄以吳國趁楚國有喪出兵是違背禮制的行為,嚴詞拒絕了吳國的非禮要求。
但是作為范氏的第三代掌門,士匄對于范氏家族創業艱辛的經歷并無太多的體會,當政治局勢出現松動的時候,不免就會產生一種驕狂的情緒。特別是在悼公八年開始擔任中軍佐之后,那種原本謹慎的作風開始消退,漸漸變得浮躁起來。
悼公十一年,在完成了與吳國的會盟之后,荀偃和士匄提議攻下偪陽封給宋國的向戌。起初荀瑩以偪陽城小而固,不同意他們的請求,但在二人的一再堅持之下,只好答應。可事情的進展卻并不順利,聯軍圍攻偪陽月余未能攻克,反而是士匄和荀偃先喪了氣。荀瑩為此大為惱火,給他們下了死命令,這才讓他們重新振作,并經過七天的艱苦戰役,攻下了偪陽。
戰后因為向戌的推辭,晉國把偪陽贈與宋國,宋平公在楚丘款待悼公,并以《桑林》之舞來為晉國君臣助興。《桑林》是天子專屬的娛樂節目,晉悼公作為諸侯,用天子樂舞屬于僭越。荀瑩認為這種做法極為不妥,想要托詞,可士匄和中行偃卻堅持要用,荀瑩仍舊爭執不過,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做出違反禮制的行為。
離開宋國之后,晉悼公病重,據說占卜的結果是桑林之神降罪給晉國。兩個人這個時候才慌了神,準備回宋國去為國君祈禱,又是荀瑩制止了他們的魯莽做法。
悼公十五年的向之盟,主持盟會的士匄以暗中與楚國通使為由,拘捕了莒國公子務婁。隨后又蠻不講理地以泄露機密為由,拒絕居住在陸渾地區的姜戎氏首領駒支參加會盟,甚至威脅說,如果不聽警告執意參加,就當場將其拘捕。
駒支當場反駁,他訴說了從惠公時期遷到陸渾后,所遇到的種種困難,姜戎氏披荊斬棘,驅除野獸,終于才在陸渾站穩腳跟。正是因為有晉國的恩情,姜戎氏始終堅定不移地站在晉國的一邊,為晉國一起圍堵秦國。而且幾十年來,但凡有晉國主持的行動,姜戎氏從未缺席。如此兢兢業業地為晉國服務,到今日竟然招致你的如此懷疑?看你如此行事,我還不想參加了呢!末了,駒支還賦詩一首,拂袖而去,倒是把士匄驚的目瞪口呆。
駒支所賦的詩叫做《青蠅》,光看這名字就知道必然不是什么好的寓意。這首詩正是以青蠅比喻進讒言的人,并進一步指出讒言所具有的危害,著實把士匄惡心了一把。眾目睽睽之下,士匄也覺得理屈詞窮,只好向駒支表示歉意,并盛情邀請他參加這次的會盟。
也就是在這年,衛國發生了政變,權臣孫林父將衛獻公趕出了國門。作為霸主的晉國,在這件事情中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而士匄就是晉國負責處理衛國問題的全權代表。而就在士匄處理衛國問題的同時,又因為借了齊國裝飾依仗的羽毛不肯歸還,引發了齊國的不滿。而齊國正是以此為借口,公開向晉國叫板,進而引發了聯軍伐齊的平陰之戰。
平公四年,晉國從平陰戰場班師。在回國的途中,中行偃病危,在臨終前士匄和欒盈前往探望。中行偃仍有一事放心不下,但苦于無法言語,只能任由旁人猜測。士匄以為他是對自己的兒子荀吳放心不下,就好生安撫說,你死后,我一定會盡心盡力照顧荀吳!對此中行偃未予認可。倒是欒盈看出了端倪,是不是因為齊國的事情沒有徹底完成呢?于是就安撫說:“主死后,我們當繼續齊國的事業,有河神為證!”聽完此言,中行偃這才安心地離去了。
欒盈是士匄的外孫,小小的欒盈都知道中行偃的心愿,而士匄卻以為是他放不下家中的事,不由苦笑說:“我竟然如此淺薄,真實枉為大丈夫啊!”從這些表現來看,士匄與他前任的韓厥、荀罃和中行偃比起來,要多了一份私心,少了一份公義,與他的祖、父相比更是缺乏禮儀修養。而在荀偃死后,中軍將的位置終于落到了士匄的手中,沒有了強力約束的士匄,逐漸將自己內心的魔鬼釋放了出來,從此更加驕橫不可一世,一場牽連甚廣的危機就在他執政期間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