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在電影中用自己獨特的女性視角去看這種山雨欲來的戰爭氛圍,零碎,寫實,卻又帶有詩意。就像是借用方姑之口,兩次提到的茅盾先生《黃昏》中的那一段話:
風帶著夕陽的宣言走了。
像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無數跳躍著的金眼睛攤平為暗綠的大面孔。
遠處有悲壯的笳聲。
夜的黑幕沉重地將落未落。
不知到什么地方去過一次的風,忽然又回來了;這回是打著鼓似的:勃侖侖,勃侖侖!
不,不單是風,有雷!風挾著雷聲!
海又動蕩,波浪跳起來,轟!轟!
在夜的海上,大風雨來了!
國難當頭,民族大義。
以往同類的電影表現形式總是偏于男性化。戰爭年代的畫面,是氣氛云波詭譎的肅殺戰場,是敵人兇殘暴戾的滴血尖刀,是同胞無辜慘死的累累尸骨,是英雄鐵骨柔腸的紅櫻大刀,是家國搖搖欲墜的生死悲歡。這些畫面可以讓我們震撼,可以讓我們感動,卻無法讓我們理解。英雄之所以是孤獨的,是因為人們并不理解英雄其實也是普通人。如果告訴你,英雄在與敵人刺刀見紅之前也害怕的發抖,在挺身赴險刺殺鬼子高官前也得先拜拜關二爺保佑,在扛著炸藥包炸碉堡的時候心里也嘀咕為啥班長不讓旁邊的張三先去,在給組織送雞毛信的路上會偷偷溜到路邊的瓜田里偷摘一個西瓜……
英雄也是要吃飯的。國難當頭面前,柴米油鹽與民族大義并不相悖。
這便是影片中所表現的一種煙火氣。
戰爭年代的香港是什么樣的?是滿是春意盎然的破敗陽臺上栽滿的花花草草,栽花草的人卻在為柴米油鹽而擔憂;是昏暗的燈光下母女倆圍著靠窗的桌子就著半碗米飯配蒸南瓜吃的津津有味,卻突然被樓下抓花姑娘的吵鬧聲嚇得魂飛魄散;是婚禮上的娘家人為了要不要省下一把撒來敬天的米的禮節而爭吵,酒店老板點著人頭分發其實每人只能吃一小塊蛋糕的餐具,還不忘叮囑大家不要偷偷把餐具帶走,轉眼就是炸彈落下,一切化為塵土……動亂破碎的年代,雖然百姓命賤如螻蟻,但螻蟻也在堅持用自己的方式忙碌著,或者忙著生,或者忙著死,忙著在一種微妙與瑣碎間,展現自己依然屬于人,屬于自己的那種市儈精明,圓滑老練。
許鞍華對于這段歷史的表現是克制而內斂的。她并沒有將這段真實的歷史提煉濃縮,以達到來源于生活卻又高于生活的目的,而是巧妙的避開了傳統戰爭電影高潮迭起,劇情起伏動蕩的套路,而是把那種山雨欲來的血腥殘暴寫入到日常的柴米油鹽中,寫入到普通百姓的飲食起居中,寫入到一段平常的山間行走中。這是她的特點,也是她電影的特點。從《桃姐》到后來的《黃金時代》皆是如此。
從漫天的硝煙氣中,看到一絲煙火氣,這便是這部電影的最大特點。
從劇情來看,電影敘述比較零散,就像是語文課上的一篇散文,看不見高潮迭起,卻處處有悲歡離合。周公子飾演的方姑作為故事的主線,將整篇散文串成了一條完整的珍珠項鏈。
雖然有人會說周公子頂著奔五的年齡依然扮青春,裝天真。但說實話,正是周公子的演技把方姑這個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雖然瘦弱,卻意志堅定,雖然有一種語文老師般的“天真”,卻自有一股世俗的煙火氣的革命戰士演繹的令人嘆服。這個角色,不找周公子,不找杜心雨,不找秀禾,不找顧曉夢,還能找誰呢?
解救香港的文藝界人士的情節中,當方姑把救出的茅盾和鄒韜奮帶到船艙時,看到郭濤飾演的茅盾稱呼道長為梁先生(其實是扮演梁漱溟)時會心一笑,那種氛圍哪里是什么逃亡,分明就是文聯的新春茶話會。其中有一個細節,在座的旁邊不起眼的地方坐著一個人,當他摘下圍巾時,赫然可見脖子上的傷痕,或許是營救在座的某位“文化人”時負的傷,或許甚至是差點喪了命,可是,當吃飯的圓桌從他身旁滾過,游擊隊招呼大家吃飯時,他卻并未起身,后來“文化人”大快朵頤的餐桌上,也未見他的身影,倒是后來分散入海的小船上突然遭遇日軍小兵,船中的“文化人”瑟瑟發抖時,他毫不猶豫的掏出了槍,幸虧有驚無險。聯想到游擊隊開會商量時提到,為了保證文化人每天兩頓干飯,一兩生油的伙食,游擊隊每人伙食降為七角五分,半兩生油,在座諸位并未絲毫不滿,確實心領神會的相視一笑。這種笑指的是什么呢?是理當如此?或是無奈?或是苦澀?或許在游擊隊看來,那些“文化人”都是大知識分子,他們理應得到照顧,理應享受這種兩頓干飯一兩生油的待遇,就因為,他們有些能寫出一些妙筆生花的文章,有些能拍出花團錦簇的電影,而這些文章,游擊隊們甚至都看不懂,那些電影,他們應該也沒有閑錢跑進影院去欣賞。而看看那些飯桌上吃飯的“文化人”們,似乎,在他們看來,這也應該是理所當然。聯想到這些人日后的命運,或許,在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中,在這團煙火氣中,似乎可以管中窺得一斑。
不知這是我的過度解讀還是導演有心之舉,好在許鞍華小心的將這點心思藏在細節當中。
劇中的亮點人物,當然是扮演方母的葉德嫻。從桃姐到方母,其實二者的身份有很多重疊之處,但作為一個特殊時代的市井女性,方母的演繹中有帶了一種特殊的東西。家國情懷,春秋大義,并非是文化人所特有的。即使是一個圓滑精明,市儈狡黠的普通女性身上也同樣能夠擁有,甚至能擁有的更多——這算不算中國女人的一種特性呢?
其實,還有一個老戲骨的表演,更加令人拍案叫絕。那便是梁家輝。
白發蒼蒼,說話一顫一顫的,動情時潸然淚下,讓人有些揪心。真正的演技并非是青筋暴露,聲嘶力竭,相反,細節中所見的,才是真功夫。
70歲的老人,前東江縱隊的游擊隊員,如今,香港一名普通的出租車司機。
或許,這才是許鞍華所最終想表達的東西吧。
當劇情的結尾,夜幕籠罩下的遠處的群山變成了維多利亞港灣璀璨的燈火時,我突然明白方母所說的“我們以后,和平要靠你們年青人了”。
老年的彬仔落寞的鉆進出租車,開始跑車。
正如他所說的,“總要生活嘛,總是要吃飯嘛”。
或許當他在跑車的間歇時,會不會想起當年為了給游擊隊傳送情報,一口氣跑四十里山路的那一晚,那時的明月,是否能看到如今的自己的容顏。
香港回歸20年了,風雨坎坷,生活卻依然在繼續。
一如周公子朗誦的那段文中悲壯的笳聲,勃侖侖的風聲,風中挾著的雷聲,在夜的海上,風雨真的要來了,只是不知道,印在當年人臉上的月光,幾時又能出現?
我們的時代終歸要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