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讓
(三)
德柱大爺是村里的寡漢條子,就是一輩子沒結婚!但是他一生都是做善事,沒有和別人傳過嘴打過架,據說他還用自己攢下來的錢資助村里小學生上學呢!我小時候還吃過他給我的洋糖呢!這天早晨他正坐在屋里吃飯,聽到門口有動靜,好像是誰推門,他放下碗去開門。打開門一看,原來是老人的那條大黃狗,他很驚訝地看著它。大黃狗不停地對著它叫喚,還過來咬著他的褲腿往外撐,德柱大爺不明白大黃狗要干啥,把它攆走了。大黃狗又回來了,還是不停地叫喚,還蹭著德柱大爺離開家門口,德柱大爺煩了又把它攆走了。如此反復了好幾次,德柱大爺想:大黃狗今兒咋了?平常不都是跟著老人嗎?老人也不管管!想到老人,德柱大爺就跟著大黃狗走了。
來到老人的小屋里,門開著,大黃狗提前回來了,臥在床下邊兒露著頭。德柱大爺一進屋,看到了躺在床上臉色發白的老人,立即明白了大黃狗的異常行為,慌張地跑到娃子黑子家通知了老人的兩個兒子。在黑子家里,大兒娃子不慌不忙地說:“德柱大爺,我有一個想法,現在不是讓火化嗎?我和黑子商量好了,不火化準備今兒晚上……”德柱大爺看著娃子黑子,已經明白了他倆說的話,接著說道:“那就今晚吧,要不要找幾個人?”娃子說:“不要,就我們仨,人越知道的少越好!”
月明星稀的晚上,種過麥子的大地一片黃土味兒。兩個少的一個老的推著一個架子車,往東地河邊兒的楊樹林快步走去。仨人借著月光,來到一棵高大的楊樹下面,娃子黑子負責挖坑,德柱大爺負責警戒。坑挖了差不多一人高了,仨人就抬著裝著塑料薄膜的老人,慢慢地放入坑里,由于坑是用鐵鍬挖的,面積也不大,所以只有把老人豎著填進坑里去。埋好土,外面又敷了一層雜草叢生的枯枝爛葉,娃子用鐵鍬在楊樹上鏟了個叉子,用作記號!然后,三個人推著架子車回家了,架子車是德柱大爺的,他拉回家了。
三個人所做的這一切,都被大黃狗看在眼里,它自從仨人把老人用塑料薄膜裝起來,就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仨人,等著仨人走了,大黃狗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埋葬老人的地方,趴在埋著老人的土地上。也不知道過了幾天,大黃狗也走了!它死的那天,很平靜,仿佛一切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似的!因為從老人去世那天,大黃狗就沒有吃東西,老人走了,它好像覺得它的世界里少了什么,它再也聽不到老人給它說知心話了,它和老人仿佛是多年的老友,又好像是一對戀人,彼此都不舍得對方離去。大黃狗慢慢地閉上了它那雙到死都可愛懂事的眼睛!
那天德柱大爺看見娃子從孫溝回來,于是就笑著問:“娃子,大晌午類,忙啥去哩?”娃子看見德柱大爺也笑著說:“去城里賣狗去了!”娃子黑子那天晚上回到家,第二天就給沒事兒人一樣過著自己的幸福生活,可是有一天娃子突然想起來了那條跟著老人的大黃狗,于是就滿世界找。有人說在東地河邊見過,他就慌里慌張騎車去了東地河邊兒,果然,在埋老人的地方趴著一條大黃狗。娃子拎起大黃狗的腳,看看怪大的一條狗,扔了可惜了,就扔在車子后座上,去了城里賣錢去了。回來碰見了德柱大爺,不等他問就說:“俺爹那條大黃狗死了,讓我跑到城里給賣了五十塊錢!唉,人死啦!啥也沒有!狗死啦,還賣五十塊錢哩!還沒一條狗值錢!”
德柱大爺聽到這兒生氣的說:“你咋能這樣說哩?娃子!當初要不是你爹,你和黑子早就死了!說啥傻腫話哩!”娃子看到德柱大爺如此生氣,不知道為什么,就說:“德柱大爺,你說啥?我咋聽不懂?”德柱大爺說:“你和黑子其實不是老人親生的!你們倆只是他領養的孩子!”德柱大爺現在終于把真相講出來了!
老人和她的妻子結婚以后,發現妻子不生養,于是倆人決定從孤兒院抱養一個孩子。那天去孤兒院抱孩子的時候,妻子看到一對雙胞胎兄弟,非常喜歡,老人就決定領養這一對雙胞胎。萬萬沒想到的是,在孩子六七歲的時候,妻子患了乳腺癌去世了。老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但是生活還得繼續,把倆孩子在送回去,老人不忍心,畢竟一起生活幾年了,把孩子養大,也算是對妻子一個交代吧!誰知道兒大不由爹!倆兒子讓老人寵的忘了本,都不孝順!
聽了德柱大爺說的話,娃子那顆泯滅的內心深處,好像是被喚醒的精靈一樣,燃燒著希望!他帶著那痛苦的感情向黑子說明了一切,他們都感慨萬分,憎恨自己畜牲的行為!他們倆人覺得自己連那天忠誠的大黃狗都不如,他們決定要為老人重修墳墓!
真的,老人死的真不如一條狗!這是我看到的。雖然倆兒子痛改前非,但這一切老人都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大黃狗也看不到了!
我記得那天是老人死后的第三年,兩個兒子不知道哪根神經斷了,突然想起老人死了三年了,想大待客,重修老人的墳。那天的早晨,我們家正吃飯,鄰居德柱大爺來我家給我爸說“海華,今兒上午招呼著點兒給娃子他爹幫幫忙啊,他爹三年哩”我爸手里拿著半塊饃,從堂屋里出來說:“管管管,德柱哥,吃飯沒?過來吃點兒。”德柱大爺見我家正吃飯,連忙擺手說:“不啦!你們吃飯吧,我走咧”德柱大爺走后,我問爸“爸,南地那老頭啥時候死哩?”這時候媽插話道:“早都死啦,死罷天黑兒直接偷埋啦,沒人知道。”那個時候我上高二,農村里誰家死人了,必須火化,這是上級要求的,不按上級要求辦事兒,有人舉報查出來,可能會罰錢,嚴重的可能拘留半月。當時農村人還接受不了親人去世要火化這一現實,認為人都死了還要燒了,太不孝順了,所以有錢人出錢給政府部門打通關系,或許讓你按原來葬禮進行。沒錢的窮家人往往都是親人去世后趁著當天晚上偷偷埋掉。吃過飯,爸直接去了娃子家,此時娃子門口已經有了四五個成年人,加上我爸還有德柱大爺,他們幾個隨著老人的倆兒子娃子黑子一起去了東地那條河邊兒。我吃過飯,出門玩兒,看到喜子,喜子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小學畢業后就不上了,出去打工了,我看他從俺門口過,我叫住他:“喜子,干啥去?”喜子看到我,笑著說“子讓,你放假了?走,給我一塊兒去看挖死人去!”我知道他說的是娃子他爹,就和他一起也跟著往東地去了。
我和喜子一起來到東地河邊兒的時候,我爸和德柱大爺他們已經找到偷埋老人的地方了。在靠河邊兒那顆大楊樹的樹根兒旁,幾個人已經挖到塑料布了,這時候德柱大爺說:“娃子,你背的炮呢?趕緊放一盤”娃子放了一盤雷子炮。德柱大爺讓娃子對著露出地表的塑料布磕頭,嘴里還說“大,您在這兒受委屈了,我給您搬家哩,今天是您三年哩,您多多擔待著點兒啊!”隨后幾個人用鐵鍬把塑料袋挖出來了,我能看到老人死后三年的樣子,下身已經變成白骨,上身也已經腐爛,只有倆肩膀和臉上還有點兒死肉,頭發完好無損,活像僵尸片兒里的僵尸。由于偷埋老人的時候是晚上,老人被埋的姿勢是半蹲半站著,就像那個著名的擲鐵餅者雕像,只不過老人的兩只手都是捂著肚子。我爸他們幾個人戴著手套把裝著老人枯骨的塑料薄膜,重新裝入隨身帶著的新拿著的化肥袋子里,由娃子黑子弟兄倆抬著,往娃子地里去了,那兒提前已經挖好了坑,旁邊放著一具棺材!
喜子和我邊走邊給我說:“看看,人死了都是這,除了一堆骨頭,啥也沒有,還不如一條狗,狗死了還能賣錢,人死了也都死了!”
是啊!人活著,還沒有一條狗值錢,但同樣是條命,都有死的時候,起碼從這點兒來說,人和一切動物都是平等的!我們都會死去,但死之前,一定要活的有價值!就像那條大黃狗!
我這次從學校回來,在車上看到熟悉的村莊和一大片田地,路過老人的墳墓時,看到綠色的麥地里凸起的墳頭兒,旁邊好像有一條大黃狗趴在那兒幸福的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