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見的老友重逢,卻沒想是這樣的形式。
稠密的市集,人流穿梭,四周忽然擁擠起來。
他緊跟在我身后,剛剛的話茬還沒斷。我回頭瞥了一眼,想要說下去的片刻,笑容還在臉上停頓的片刻,一只手搭在了我肩膀上??此戚p松隨意,卻包孕著似輕實重的觸感,壓到了我披在肩上的頭發。
……一瞬間的沉默后,我繼續剛才的話題,試圖不理會肩上的那只手。
人潮漸散,我們復又并肩而行,然而那只手,卻延遲了許久才從我的肩膀落下。
我再一次竭力擺脫剛剛的窘迫,整整一條路,那只手卻不斷的在我的肩膀上觸碰,放開。
回家的地鐵上,我獨自坐在角落,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量,那只手好像仍然在我肩上,或者,緊緊抓著我的胃。腦海里只有一個疑問,剛才發生了什么?我為什么不說讓他把手拿開,在我感到不舒服的時候?
不愿意破壞重逢的氛圍?不愿帶來尷尬?不想讓他覺得我大驚小怪?或者是,不敢?怕什么呢?怕失去這段關系?怕終止臉上的笑?怕不被喜愛,怕不夠溫順?……
在長大的歷程里,你曾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瞬間——男同學莫名其妙的摸你的頭發,在路上奇怪的人沖著你吹口哨,樓下商店大叔在遞給你塑料袋和零錢時“無意的“碰到你的手——可是,又有多少人在這樣的瞬間做出了回應?
青春期時的我,自認為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孩。留著寸頭,身量矮小,爭強好勝,甚至有男生在背后叫我”驕傲的大公雞“。不是沒有驕傲的,我耽于幻想,生活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對身邊的大部分男生都不屑一顧,正如他們圍繞于那些柔和動人,我見猶憐的女孩身邊。
我承認,自己曾經看不起那些美麗女孩子的態度:她們對男生的反應未免過激,總不會每一個想和你說話的男生都不懷好意吧?把關系搞的那么僵,有必要嗎?……把肩膀挺的太直,總會不舒服的吧。
于是我們就這樣長大了。被拍頭、碰手、拉肩膀,長大了。
長大的過程中,我們聽到一些關于女孩子的忠告:不要晚歸,不要穿暴露的衣服,不要占太多的地方,要時刻得體,時刻微笑,要照顧他人的情緒,要最大限度的包容、體諒、安慰。
然后,我們又聽到一些忠告:女孩子要自愛、自尊、自重。
但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在“自重”和“包容、體諒”之間出現鴻溝時,我們該怎么做?
在長大的過程中,我們還聽到了那樣的一些詞匯,比如,“性騷擾”。但直到寫下這段文字的此刻,我依然需要上網搜索“性騷擾“的具體定義。
“南方周末性侵實習生”案件發生后,看著新聞里的文字實錄,也曾冠冕唐皇地笑稱“這明顯是半推半就嘛”,卻在話說出口的當下掩住了嘴:“半推半就”,這樣的詞匯有多大程度上是男權話語賦予我的框架?或者在成長中的那些令人不悅的時刻,對方會多大程度上認為勉強維持微笑的我正“半推半就”?
或者,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半推半就”這種狀態?那種狀態是否只存在于書刊網絡,影視劇中?男性、甚至我們自己對女性的想象是否總是局限在“被迫、痛苦、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蠻誠實”的狹隘認知里?
身為接受騷擾的對象,女性又有多少時刻顧及到“關系”、“友情”、“氛圍”這類概念?這種對他人情緒的體察和照顧又需要不觸及哪些底線?我們背負了那些“乖巧”、“溫順”的贊許,也不得不承受永遠不能發出自己聲音的痛苦。
這種痛苦不僅僅存在于“不能說 NO”的瞬間。你曾多少次勇敢地去爭取自己的權利,多少次說出自己的欲望,多少次選擇做那個破壞現有氛圍的“我”?或許,他們原本就是一體兩面,這個世界多少是有點欺軟怕硬的:你不說出來,他們又怎會知曉?何況圍觀者永遠有說不盡的流言蜚語——你屈服,他們說你軟弱;你爭取,他們說你蠻橫;你被騷擾,他們說你不潔身自愛;你拒絕你不滿,他們說你只是口是心非,你不像個“真正的、溫柔的女人”。
我終于知道了坐在地鐵里的自己胃痛的理由。
我只是厭煩了在這兩種選項中徘徊,厭煩了所有關于“完美女性”的幻想。
1991年,K.R.揚特做出一項研究,發現女礦工開發出三種主要對策,以處理工作中的性騷擾:“女士”、“調情”和“假小子”:
老年婦女工人的策略是典型的“女士”類:她們傾向于脫離男性,跟他們保持距離,使用臟話回避,避免出現任何可能被解釋為暗示的行為。她們也往往強調外表和身為女人的風度。“小姐”策略的后果是很少誘惑、挑逗和性騷擾。
年輕單身女性最為常見的是“調情”策略。作為一種防御機制,她們謊稱自己成為性評論的目標時受寵若驚。為此,她們成了被視為“女性刻板印象”的實施案例:缺乏權力,沒有工作技能,建立身為礦工的社會和自我認同感的機會最少。
“假小子”是另一類單身女性的選擇。她們試圖把自己從女性的刻板印象中分開,變得“厚臉皮”。她們用幽默、回擊、對自己的性談論或是交換回應騷擾。因此,她們往往被視為違反了性雙重標準的蕩婦或性濫交婦女,被男性騷擾的機會愈演愈烈。
該研究的結果可能是用于其他工作環境,包括工廠、餐廳、寫字樓和大學。結論是,個人應對性騷擾的策略不太起作用,不管婦女們如何應付性騷擾,似乎都處在進退兩難的局面。
25年過去,面對搭在肩上的那只手,我依然深陷在死胡同中。25年過去,我們對女性的定義依然不過這么幾種:魅力不再的老處女、綿羊般順從的“傻白甜”、魅惑吃人的妖女。只是,這幾種定義的基石都是“以男性為中心的關系”。
只是又一次想起“性侵實習生”的案件,在日常生活中遇上強奸犯的機會似乎是那么微小,我們的選擇卻和所有受害人一樣相似。他們一次次地試探你的底線,在你礙于情面默不作聲的時候,獲得一種難以見光的滿足。那些人也不過是普通人,有著普通人的欲望和恐懼,卻無一例外地被馴化成某種肆無忌憚地掠奪他人生存能量的“怪獸”,在人際交往中,你不發聲,就是在澆灌這種畸形的權力關系。
姑娘,被愛,被尊重,是人人皆有的需求,這并不可恥。但你必須說出口。對,就是那句話:“請拿開搭在我肩上的手。”
走出地鐵站,雨后的空氣格外的澄明。驀地想起從前讀過的一段話:
“我們被關在里面,天長日久,考慮起來漸漸會覺得他們正確而自己錯誤,因為他們簡直如渾然天成一般完美無缺。較之他們,自己恐怕過于渺小、軟弱、不知所措。”
“但這是錯的,正確的是我們,他們才是不正確的,自然的是我們,他們才是不自然的。我是這樣相信的,堅信不疑。否則,勢必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吞噬。”
題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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