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湯顯祖
1920年9月,天氣微涼,在一個月圓的日子里,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盡管她的家世顯赫,祖父張佩倫是清末“清流派”的重要人物,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只是,這曾經顯赫、繁華的門庭,留在她記憶深處的全都是荒涼的影子。
她是骨子里深埋凄涼的人,出生在顯赫傳奇世家,自小就看盡了“繁華落去的無奈”和“可恨的人間冷暖”。封建遺少式的父親,受新思想影響的母親,庸俗、專橫的后母,使她的童年處在一片看不到盡頭的荒涼之中。
國家的風雨飄搖,家庭環境的悲劇,養成了張愛玲纖細、精致的審美。她早慧,心思敏銳,加之她本就是沒落世家的一份子,熟悉自己筆下那些公子王孫、遺老遺少、太太、姨奶奶、丫鬟、小姐們的生活方式,深諳他們陰暗、畸形的心理。因而,她在自己的小說中總是不自覺地將自己內心深處蒼涼孤寂的宿命感投射到她筆下的人物里。
她是歷史淪陷中“最后的貴族”,終是如“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在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的哀艷孤絕。一身孤傲如她,把世俗紅塵都看了個透,然也難逃命運捉弄,她成了她小說里那個最蒼涼的人。
一個城市的淪陷,成就了白流蘇的一段情,于張愛玲而言亦如此。“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摘錄自她的《傾城之戀》。本以為是寫給別人的句子,沒想到卻是應驗了她自己。
在幽暗的時光里,一段孽緣悄悄上演。
世事短如夢,人情薄似秋云。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片拾歡笑且相親,明白陰晴未定。
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似乎也是命定的,張愛玲遇上了一生中不可避免的人。
1943年的南京,金秋十月的某一天,萬里無云,氣象可人,胡蘭成坐在院落中的紫藤椅上,落葉緩緩墜落,時光悠然。他隨手抽出茶幾上的一本雜志,封面是雋秀的兩個字:《天地》。信手翻閱,他的目光在一篇名叫《封鎖》的文章前停駐了。
他看了一兩段,眼睛被懾住了,連身子都不由自主坐直了,看到精彩處,甚至把腿盤上了紫藤椅,看完,又翻回來,重看,一遍又一遍。文字深入他心,他一次次向朋友推薦,甚至寫信給筆名叫蘇青的編輯打聽這篇文的作者,蘇青答復:作者是個女子,張愛玲。 文人對文人的惺惺相惜,使得他對張愛玲充滿了好奇,透過文字,他便說了那句著名的情話:我只覺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于張愛玲的,皆成為好。
于是,他便去了張愛玲的居所,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張愛玲一向是不怎么見客的,胡蘭成卻不死心,從門縫里遞進一張字條,寫了自己的拜訪原因及家庭住址、電話號碼,祈求張愛玲方便時見上一面。
拿到字條時想著一個文人的追隨,張愛玲改變了主意,打去電話第二天自己親自去見了他。一見仿如故人,他與她談詩論賦,他欣賞她的才華橫溢,贊美她的獨到見解,把自己拗成一面鏡子,照出她最光彩照人笑靨。洋洋灑灑,意猶未盡,他們這一談就是五個小時。
送走張愛玲后,胡蘭成便迫不及待地寫了封信給她,信中說她“謙遜”。張愛玲很喜歡這個評價,回信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那個時候,張愛玲似乎已經將胡蘭成當成知己之人。
那以后,胡蘭成便頻繁的去張愛玲家看她。他們在一起談文學,談藝術。慢慢地,張愛玲覺察到自己對有才華有口才的胡蘭成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情感。
她苦惱,不知如何是好,想著拒絕和胡蘭成來往,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哪怕她對胡蘭成下了逐客令,然一旦看到了胡蘭成本人又忍不住滿心歡喜。
有一天他們聊天時,胡蘭成提到了那張曾經登在《天地》雜志上的照片,第二天張愛玲就找出那張照片,并在背面寫了一段話: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豆蔻年華的少女時代,純潔的情素開出的第一束花朵,張愛玲就這樣對胡蘭成表白了自己的感情。
她亦說:“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就這樣,她在姻緣的宿命中信了愛情的魔咒,以飛蛾撲火的姿勢投入到胡蘭成的懷抱。
是以,得此殊榮的胡蘭成不再是那百花叢中的浪子。他陪張愛玲聊天、逛街、散步,經常稱贊張愛玲的美和氣質。他撒嬌般地嗔怪她太高,評論她的穿著和外表,甚至,他欲擒故縱。
芙蓉帳暖春宵一度,清晨,她要他提著鞋子輕手輕腳地離開,擔心被姑姑聽見。他卻故意穿上皮鞋,落地有聲地離去,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尖上。
于是,她被徹底征服了,想道:他是愛我的。
他們兩心相印,兩情相悅,兩顆相愛的心不可避免的撞擊出了絢爛的火花。他們沖破了道德和理智的羈絆,成了一對相親相愛的情侶。胡蘭成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在房里,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他們一個“一夜就郎宿”,一個“通宵語不息”,愛,亦是可以貼景入心的。
1944年8月,胡蘭成在離散了一妻一妾后,與張愛玲訂下婚約,考慮到時局不穩,擔心自己的身份到時會拖累張愛玲,他們沒有舉行正式的儀式,只以婚書為定。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這個傳奇艷絕的女子曾如是說。1945年,日本戰敗,被當作文化漢奸的胡蘭成遭到了國民政府通緝,被迫亡命天涯,張愛玲強忍著內心的恐慌,依然緊緊地追隨著自己的愛人。
寒冷的1946年2月,張愛玲在早春的嚴寒中登上了去往溫州的渡輪,去看望她心心念念的夫君。一路心事重重的她,對胡蘭成卻只說了一句:“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著你就在著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
君本多變,儂仍癡情,女人對感情向來比男人持久認真。張愛玲在一家小旅館住下。其實她此番來,一為看夫君,二為與他攤牌。她要胡蘭成在她和小周之間選擇,只是沒成想小周還沒走,卻又來了一個范秀美。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俗事紅塵呀!即使寫盡了愛情的高高低低的張愛玲又如何,亦被捉弄其間。這不得不讓人心生冰涼。
張愛玲第一次做了這樣的質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胡蘭成答道,“世景荒蕪,已沒有安穩,何況與小周有無再見之日也無可知。”愛玲道:“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她嘆了一口氣,自傷自憐地說:“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第二天,她走了。胡蘭成送她,天下著雨。雨水混同淚水,將之昔日的熱焰澆潑殆盡,把欲仙欲死的愛境沖刷得人去樓空。
不幾日愛玲寄來錢,亦有信來:“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都說女人情多淚亦多,但張愛玲是很少流淚的。與父親反目時,她大哭過,在香港求學時有次放假炎櫻沒等她先回了上海,她傷心痛哭又追她而去,再就是這一次。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這大概是世上最凄美的情話了。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的除了歲月,還有自己。留下的是一場空歡喜。
張愛玲隱忍直到1947年,胡蘭成完全脫離了險境,才寄了一封分手信給他,“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唯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隨信還附加了30萬元錢作為分手費。那是她新寫的電視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的稿費。
收到訣別信后不久,胡蘭成曾想通過愛玲的摯友炎櫻從中緩和關系,以再修好。炎櫻沒有再理會他,張愛玲亦沒有理他。張愛玲唯一的一次愛,她說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哪怕后來的張愛玲和賴雅,從一開始,仿佛就沒有激情碰撞,講求的只是一個“靠”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兩人,彼此搭火過日子。在后來的日子里,張愛玲也幾乎沒有寫她和賴雅的故事。
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她在茫茫人海之中與胡蘭成相遇,沒有早一點,也沒有晚一點,剛剛好都在那里。于是,她認定了緣分,像所有的凡塵女子一樣,為了愛情,赴湯蹈火,把自己整個淪陷在“傾城之戀”之中,最后,弄了個諸多愁云雨恨,多年后還無可喘息。
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
張愛玲是一個純粹的人,亦是一個愛得純粹的人。當愛來臨時,她說她感覺自己從塵埃里開出花朵來;當愛不在時,她對他說,“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萎謝的不僅僅是她的愛,還有她的文采。她的一生,如同她擅長的小說的底色:悲涼、蒼涼、殘酷。
1995年的中秋節,她一個人在紐約的公寓孤獨地離去,恰逢中國的團圓節日——中秋節。她出生于月圓之時,她擅寫月亮,卻終不團圓。因月不圓,便只冷冷地剩下殘缺的悲涼,只冷冷地留下一個蒼涼的背影。
雪是霧/白的霧/不曾褪色的霧/雪是舞/花的舞/讓人迷失的獨舞/你總是如此沉默/任風吹你到何處/你緩緩落在塵途/我聽見有陣風忍不住在哭/我想你是天空最寂寞的淚/帶著一種哀傷而無邪的美/我想你是嘗遍了是是非非/所以你又化成了平淡的水
愛情從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愛上一個人,總會有原因,要不他是你的夢想,要不是你是他的救贖。每對戀人的相處模式各不相同,但肯定都有一個點能把彼此鏈接住——這個鏈接,既需懂得和享受,更需認同和付出。
就像胡蘭成曾經致張愛玲的:
想你與我之間間的事
仿佛是做了一場夢
你是一直清醒著的
而我
夢醒來
我身在忘川
立在屬于我的那塊三生石旁
三生石上只有愛玲的名字
可是我看不到愛玲妳在哪兒
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
山河歲月空惆悵
而我
終將是要等著你的
多年后,那個曾經負她的男子在《今生今世》中寫道:“她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這,當是對她最恰當的評價。
也許這段感情孰是孰非并不重要。胡蘭成是懂張愛玲的,懂她貴族家庭背景下的高貴優雅,懂她因為童年的不幸而生成的及時行樂的思想。曾經,想那時,也愛吧,只是太博愛了而已,到最后,只讓這個凌艷如花的女子枯萎了罷了。可是,在胡蘭成梳理回憶,寫下這段話的時候,他的心里也會有凄涼吧。無論怎樣,那些如水的流年,雖遠去,卻也曾無限甜蜜過。
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飄零,悲也飄零,都作連江點點萍。至此,傳奇絕艷的女子的故事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