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故鄉的院子雖然很大,但房屋卻不多,有三間正屋,一間東屋,一間廚屋。
正屋是磚瓦房,灰磚灰瓦,坐北朝南,東間爺爺奶奶住,中間是堂屋,西間在我很小的時候是家里養的一匹馬的住所。東屋是泥坯房,屋頂蓋的是茅草,坐東朝西,在正屋的東南,這個東屋我小時候和父母弟弟一起住過一段時間,后來家里不養馬了,我們搬到正屋的西間住,東屋一度成為父親的打鐵屋。正屋西側和正屋共用屋山建了一個廚屋,里面壘了兩個地鍋,一個大鍋蒸饅頭,熬湯用,帶有抽拉的老式風箱,一個小鍋炒菜用。
正屋的東側,靠著東邊的屋山,是家里的茅廝,茅廝的門對著東屋的北屋山。茅廝和東屋之間是一條兩米左右寬的過道,沿著過道走過去,在茅廝的東南,對著過道,就是另外一棵造型奇特的棗樹了。
說這棵樹奇特,是因為它的主干幾乎是貼著地面生長,主干四五米長,而在主干開始分枝的地方,一個五六歲的小孩伸手就能夠到,由此算來,這棵樹和地面大概成二十度左右的傾角。這棵樹又粗,爬都不用爬,走著就上去了。上面有三個分枝,一枝向東,幾乎是平著長,一枝向南,不遠又分了兩個叉,正好可以坐在上面,只有北邊的一枝是向上生長,比較粗壯。
這樣造型的一棵樹,就成了小孩兒的最愛。記憶中我和小伙伴們經常在這棵樹上爬高上低,嬉笑打鬧。棗兒成熟的時候,爬到上面摘了棗,排排坐在向東的橫枝上,棗兒一顆一顆的往嘴里送,吃了棗剩下的棗壺來比賽,可以比比誰吐的遠,或者找個目標,看看誰吐的準。一玩就是大半天,直到大人們喊吃飯,才慢慢散去。
雞也要來爭地盤,太陽下山后,家里養的雞就會奮力飛上這棵樹的樹枝上,東一只,西一只,在枝頭睡覺,第二天早上天還不亮,就陸續聽到雞的打鳴聲,提醒著人們該早起勞作了。
這棵樹的南邊,東屋的東北角,是一棵挺拔的小棗樹,再往南,在東屋的東南角,是一棵粗壯的稍大點的棗樹,這兩棵棗樹中間,有一株石榴樹,是當年爺爺趕著毛驢駕車從大姑家里移植來的。這兩棵棗樹長得過于方正,沒有吸引小伙伴們玩耍的因素,只有在棗紅的時候,才對大家有點吸引力,引得大伙兒拿著長竹竿擴棗兒,一飽口福。
東屋的南側靠著屋山壘的有雞窩,雞窩再往南是豬圈,雞窩和豬圈之間是條過道,過道東頭的南側就是前面提到的最大的那棵棗樹,而在過道東頭的北側,還有一顆不大的棗樹,這棵棗樹往北,大約對著茅廝(就是前文提到的旱廁,用我們那里的話叫做“茅廝”,所以統一改為“茅廝”)和東屋之間的過道,也有一棵小棗樹。這些小點的棗樹大概有大人的小腿那么粗細,長得不像兩棵大棗樹般奇形怪狀,除了鍛煉小伙伴們爬樹的本領,也引不起大伙兒其他玩耍的興趣了。
老院子的茅廝、東屋、雞窩、豬圈的東側差不多在一條線上,這條線往東,沒有什么建筑,就是種的上面說的那些棗樹,茅廝和東屋,雞窩和豬圈之間分別有一條過道通往東邊。
而在房屋的前面,還有兩棵棗樹,一棵在堂屋門外右側,小腿粗細,這棵棗樹的樹蔭下用磚頭壘了一個臺子,上面放塊石板,作為吃飯的桌子用,天氣暖和的時候,全家人圍坐一圈兒吃飯,而爺爺總是坐在北面,這是家里的規矩。晚飯后,我和弟弟常常手拽著這棵棗樹圍著它轉圈圈玩,越跑越快,享受離心力帶來的樂趣。另一棵在廚屋的前面靠西的位置,廚屋前面三四米遠是個糞坑,這棵棗樹就在糞坑的邊上,也許是吸取糞坑里的營養的緣故,長得格外壯實。
說起糞坑大家別誤會,里面不是人畜的糞便,而是過去家鄉發酵農家肥的一種設施,小時候幾乎家家都有糞坑,那是一個挖了兩三米深的大坑,把麥秸桿兒、秫秸桿兒(秫秸桿兒比較長,要用鍘刀鍘斷)等填進去,平時生活中的有機垃圾等也倒進里面,漚上幾個月,等秋耕種麥的時候挖出來,撒在田里,是一種純天然的好肥料,后來用化肥越來越多,糞坑漚糞這種原始的肥料生產方式就逐漸消失了,現在的農村老家已經完全看不到了。
糞坑的東南角,是家里的壓井。家里是在我幾歲的時候安裝的壓井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是沒有壓井的,全村只有一口大井,用水的時候就去井里打井水,井水是天然的,只不過里面蛤蟆、長蟲叢生,從井口往下看,除了看到自己的倒影外,還可以清楚的看到趴在井壁邊的蛤蟆,游水的長蟲,衛生狀況可想而知,現在想來打出來的井水是不能生喝的,必須煮熟了才能飲用,不過那時的農村也沒講究那么多,天熱的夏天,有些叔叔伯伯拿著吊桶,打一桶水上來,直接就喝了的大有人在,“不干不凈,吃了冇病”,這是人們自我安慰的一句慣用語。后來家家都裝了壓井,那口大井也就填了,壓井里壓出來的地下水清涼甜美無比,小孩兒們經常就著井口就直接喝了。
廚房前的棗樹下有一口缸,每天都要盛滿一缸的水,供全家人洗臉、洗菜、做飯、燒水用,盛水這活就經常是我和弟弟的工作,用壓井壓出一桶水,提到缸前,倒進缸里頭,如此往返幾次,滿滿的一缸水就有了,用鍋排蓋著缸口,防止棗葉等雜物落進里面,這樣的一缸水大約就夠全家一天的生活所用了。
三
現在算來,老家的院子里應該共有十一棵棗樹。到了春天,幾場春雨一下,滿園的棗樹發出了一樹樹嫩芽,嫩芽先是點點鵝黃,慢慢舒展成黃嫩嫩的小葉,生意盎然,隨著雨露的滋潤,葉子逐漸變成綠盈盈的,這時候每片葉子的根部和枝條相連的地方就會長出幾個綠油油得小花骨朵兒,花骨朵兒次第綻放,開出一朵朵白中帶黃的小花,那就是棗花了,小巧玲瓏的棗花兒散發著陣陣清香,吸引著成群的蜜蜂飛來,嗡嗡嗡的唱著歌兒,落在嫩嫩的花瓣上,吸吮著棗花中的美味。
每一朵小小的棗花兒,都慢慢的孕育出一顆顆小小的棗兒,而棗花兒就隨風飄落,遍地霜雪一樣白的花瓣,滿院清香。枝頭的小青棗兒,也在進行著優勝劣汰,因營養不良而長的軟弱的,常常伴隨著花瓣被風兒吹落下來,落的滿地都是,而枝頭剩下的棗兒,會隨著盛夏的到來長的越來越壯碩。個頭長成后,棗的顏色慢慢的由青變黃,最后成為淡淡的金黃色,這時候的棗兒就掛著甜味了。
小孩兒們總是迫不及待,棗兒掛黃的時候就開始偷偷的上樹摘下吃了,有點青澀,掛著點甜,也算是美味了,但要真正品嘗棗兒的香甜還要再等等。“七月十五棗紅圈,八月十五棗落桿”,這是大人們教的一句農諺,說的是農歷七月中旬,棗兒才開始慢慢變紅,棗兒一天甜比一天,等到了中秋八月十五,那就是用長竿打棗的日子了,這時候的棗兒已經熟透,紅彤彤的掛在枝頭。集中收獲棗兒的時候不是用摘,而是用打,那是有緣故的,一是因為棗兒個小,長的多又密,一個一個的摘那是太麻煩了,另外最重要的一點,棗樹是要挨“打”的,不打不結棗兒,打棗的時候把棗樹的一些新長的小枝條打斷打掉了,免得來年棗樹只顧瘋長新枝而棗就少結了。
沒等到打棗的時候,小孩兒們就已經飽嘗棗的美味了。方法有很多,最直接的就是爬樹上摘,院子里那幾棵斜著生長的棗樹最先遭殃,幾歲的小孩就能爬上,較低枝條上的棗就難免遭毒手了,往往下面的棗還長紅,就被摘完了,不過底層的棗兒陽光照射的少,熟的也慢,味道就不是很好。這時麻嘎兒就成了大伙兒的好助手,高處枝頭的棗熟的早,麻嘎兒看到棗紅了,落上枝頭,嘴巴一啄,在棗上啃了一口,而熟了的棗蒂受不了外力,就這么一啄之下,就棗熟蒂落,掉了下來,落在地上,成了小伙伴們的口中之物,這種棗兒雖然有啄痕,不過卻是最甜的了。秋風也時常來幫忙,一陣秋風過后,枝頭的熟了的棗兒許多會被吹了下來,特別是暴風雨之后,棗兒經過雨水的洗刷,風兒的肆虐,不得不恨別枝頭,這時我們就會拿著小盆或提著小藍,滿院子撿棗,不大一會就能裝得滿滿的。小孩兒總是揀里面最紅最大的吃,那滋味,別提有多好了。
棗兒紅的時候,最先紅屁股。靠近棗梗兒的那邊我們稱之為棗屁股,也許是距離枝條最近,能最先吸收到從枝條輸送來的養分的緣故,所以熟的最快。棗熟的時候,通常是棗屁股上先出現斑斑紅點,紅點漸漸長大,連成一圈,這就是農諺中所說的“棗紅圈”了,指的就是這棗屁股上最先紅的那一圈兒,這一圈越紅越大,逐漸向前擴展,向陽的半邊就會全紅了,而背陰的一邊,顏色會越來越發白,這時的棗就算是熟了,摘下來一嘗,又甜又脆,回味無窮。
掛在枝頭高處的棗兒,受到陽光直射,還會出現“假紅”,那只是棗兒朝陽的一面,被太陽曬成了一種淺淺的紅色,就如同小孩兒的臉蛋兒被曬的紅噗噗一樣,有經驗的小伙伴們都知道,這種棗還沒成熟,不甜,還沒到吃的時候。
但也不能等到棗兒長的全身紅透,那時的棗肉已經由硬硬的慢慢變軟了,里面不再是脆脆的棗肉,而是有肉有汁液了,混在一起,從樹上落下,”啪“的一聲就是一灘,就像那種軟柿子掉地上一樣。
農歷八月中旬,是棗兒成熟度最好的時節,紅而甜,又沒熟過(”過“猶不及的”過“)。“八月十五棗落桿”,說的就是這個時候。打棗,老家那邊又稱“擴棗”,“擴”,動詞,《康熙字典》解釋有“搥打”之意,應該是一個漢語古音,以方言的形式流傳下來了。擴棗,就是用一長桿,搥打棗樹的枝條,成熟的棗兒就會落下。而在用長桿擴棗之前,大人們通常還會爬上棗樹,扳著較粗的棗枝使勁搖晃,“嘩嘩嘩”的下了一陣“棗雨”,落下的棗兒活蹦亂跳,好大一會兒才能平靜下來,地上頓時紅彤彤的一片。這時通常是我和弟弟跟著奶奶上場的時候了,籃子、簸萁、斗、筐,家里所有能盛東西的工具全搬了出來,不一會兒,一籃籃,一筐筐,全盛滿了。奶奶總是最細心最仔細,掉到旮旮旯旯里的棗都要撿出來,一個也舍不得扔,還有掉到豬圈里、雞窩里、糞坑里的,也總要是要我和弟弟撿出來,洗干凈。老人們的那種節儉勁兒是我們這輩沒有餓過肚子的人所不能體會和理解的。
等到樹上再也晃不下棗,就該長桿短桿上場了。大人們拿著長桿兒,小娃們拿著短桿兒,看著那些地方的棗又多又密,”kua,kua,kua……“,使勁搥打著,棗兒又開始”嘩嘩嘩“的掉了,伴隨著的通常還有綠綠的棗葉和短短的棗枝。又是一筐筐,一籃籃……。
經過這么多輪的摧殘之后,總還有些棗兒傲然的掛在高高的枝頭,那是些長出的比較晚,還沒有怎么成熟的棗,晃也晃不下,擴也擴不到,也就成了漏網之魚,這些就不管它了。總有一天,它還會棗熟蒂落,或者是被麻嘎兒啄下了,或者是一陣秋風掃來給吹下了,終究還是成了人們的口中之物。也有些特別頑強的,始終孤傲的掛在枝頭,等到葉子落完了,它也被曬干了,孤零零的陪著虬枝枯干,等待著春天……。
四
寫完了棗樹,也該該寫寫這些紅彤彤的棗兒了,但想來想去,可寫的卻不多,小時候對這些棗樹情有獨鐘,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能爬高上低的在上面玩耍,滿足小男孩們調皮搗蛋的天性罷了。至于摘了這么多棗怎么處理了,都有那些吃法,實在是記憶模糊了。不過在這模糊的記憶里,有些東西還是有點印象的。
棗兒最好吃的方法,當然就是生著吃,甜甜的、脆脆的,又新鮮。所以從棗兒顏色掛黃開始。到棗兒落完為止,這段時間內小伙伴們總是想辦法弄下最鮮的棗兒來吃。”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能上樹千回“,古人作的這首詩,說的正是咱小時候的事兒。等手夠得著的棗差不多摘完了,就開始晃,晃不到了就擴,擴不到了,還有個辦法,就是用爛磚頭朝棗多的地方扔,這個方法準頭要好,又要注意周圍有沒有人,拿小點的磚頭扔的高,很多最高枝頭的棗兒都能被扔下來。只要是想吃,只要是樹上還有棗,小伙伴們總會有辦法的。
家里還有一種經常的吃法,就是把棗兒蒸熟了吃,這是奶奶最愛做的。在棗還是青色的時候,味道很澀,又是發物,不宜生吃,不過蒸熟后那種澀味就沒了,味道還算是可以。奶奶年齡大,啃不動生棗,最喜歡這樣吃了,青棗蒸熟了后,棗肉爛爛的,沒有什么甜味,而棗變紅變甜后,蒸出來的棗的甜味也大大的打折扣,那味道和脆甜脆甜的生棗可是沒法比,想必在蒸的過程中甜味物質發生了什么化學反應了吧。現在想來,這種吃法僅僅是像奶奶這樣沒牙的老太太們飽飽口福打打牙祭的方法罷了,而我和弟弟那時卻不懂,也跟著吃了好多這樣的蒸熟的棗兒。
成熟的棗兒采集以后,最通常的方法是把它們曬干了。當然,也有一部分拿到集上賣了,但不多,八十年代甚至到九十年代初的農村大都是自給自足,糧食吃自己產的,蔬菜吃自己種的,雞鴨吃自己養的,像棗這種東西,自家的院子里大都種幾棵,就算沒有的,也可以順手牽羊的到鄰居家樹上摘些嘗嘗,不是啥稀罕之物,誰也不會說什么。那時又不像現在這樣交通發達貨通三江,所以也就沒什么銷路,我家院子里的棗樹在村里是最多的,產的也不少,但很少記得家里賣棗的情況,印象中只有一兩次,父親把擴下的棗兒第二天早晨拿到集上賣,大概是銷的不好吧,后來也就沒有去賣了。
曬棗經常用簸萁,篩子,還有些布袋兒(說是布袋兒,其實是塑料編制的化肥袋,老家就叫布袋兒)、干凈的床單等。將布袋兒、床單整齊的鋪在陽光照射最毒辣的地方,然后把棗均勻的攤在簸萁、篩子里或者是鋪好的布袋兒、床單上,接受太陽的暴曬。現在已經記不清把新鮮的棗曬成棗干需要多少天了,只記得奶奶那瘦小的身軀經常出現在烈日下,將正在接受暴曬的棗兒翻個兒,以使棗兒曬得更加均勻。
棗干曬成后,可經年保存而不壞,熬甜湯或者是熬米湯的時候加上幾粒,有時做紅薯轱轆兒時也要放上幾顆,湯中飽含棗的香甜,在小時候絕對是一種美味了。
棗干一定要留著一些到過年,那時家家都要蒸一些大棗饅頭,也就是棗饃,又稱棗花饅頭。這有著美好的寓意,“蒸”即蒸蒸日上,棗花饅頭,那就是“早發”之意,寄托著人們的美好憧憬與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