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 ?錄丨《夸父農場》
上一篇丨 ? ?重重迷霧
一
與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新大陸并非一片陸地。
當第三人通知我,夸父農場N33還有15分鐘抵達新大陸之時,我正坐在臥室里,看著床上的睡得深沉的姜慧。我不知道她何時醒來,更不知她為何睡去。我心中的判斷是,第三人用某種方式攻擊了姜慧,令她昏迷,以她來作為誘餌“釣魚”。
他們顯然是不信任我的,也或許是擔心藥劑沒有想象中的有效,所以總是要頻繁監視我的舉動,甚至還要進行“考試”。
姜慧的生日顯然就是他們故意布下的一個陷阱。
我推斷,他們給我編寫的記憶里,姜慧的生日是9月12日,而姜慧真實的生日卻是7月9日,他們利用這個故意犯下的失誤,很容易能夠測試出我是否是故意在演戲。
所以,這個錯誤是故意制造的。
在我注射之后,告訴我9月12日生日的那個人,顯然是個聯合政府中的高層,他不僅能知道這一細節,更能左右風云,在關鍵時刻闖入為我注射的行刑室,換掉了藥劑,告訴了我最關鍵的信息。
難道真是秦鐵?秦鐵的級別是有權限獲悉這一細節的,也有能力幫我清醒的進入夸父農場N33,可是,他又為何如此行事?
他顯然不是在害我,因為即便我暴露的話,只不過重新清洗記憶,再度回到夸父農場服役罷了,秦鐵不會做無用功;那么他就是在幫我,既然幫我,為何又把我送上船,索性幫我逃走豈不更好?
莫非,他的意思是,讓我幫助這些冬眠者逃離?
如此來看,秦鐵的身份極有可能是純種人留在聯合政府的臥底,身份和花姐是一樣的,只是已經打入了聯合政府的內部。
如果真如我所猜測,秦鐵以后還會聯系我的,他讓我來到大洋之下,一定有他的目的。
“船長,晚上好。”第三人頭也不回的向我打招呼,“即將抵達新大陸,進入許可已經通過,正在等待導航船引路。”
我坐在了船長的座位上,輕輕的嗯了一聲。農場前方的兩道巨大光柱照入茫茫的海洋,偶爾有幾群深海魚游過,卻看不到近海的大陸架。穹頂玻璃一片茫茫的黑色,雖有微微藍光,我卻不能肯定這光芒是否來自于農場前方光柱在水中的衍射。第三人說新大陸近在眼前,但我卻完全無法感知這塊大陸的形狀,而且,夸父農場也沒有上浮,完全沒有登陸大陸的意思。
忽然,雷達圖上出現了兩個藍色點子,第三人立刻向我匯報:“船長,領航船已經抵達。”
“走吧!”剛剛的變故給我的教訓是,第三人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給我挖下一個陷阱,幫助它的總部去測試我是否在控制之中,所以和它交流,話少為宜。
夸父農場N33開始排水下潛,我裝作成竹在胸的模樣,看著農場漸漸向斜下方開去,忽然,頭頂一暗,一股巨大的壓迫感如泰山底座一般壓了過來。下潛也到此為止,伴隨著夸父農場恢復正常行駛,我看見了前方光柱的上方,出現了一塊平整一塊,如鋼鐵或是黑色石頭材質的頂部——農場鉆入了一個黑色的、巨大的物體的下部,有多大我無法感知,夸父農場追隨著兩艘領航船又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才通過一個方形的入口開始上浮。
內部有光。進入這塊方形的空洞,夸父農場上的壓力好像瞬間被釋放了一樣,數字急速下降,伴隨著上升,頭頂的光芒也越來越明顯,我仿佛看見了十幾盞燈組成的燈光矩陣照耀著我,十幾根光柱垂直的照進了深水中,巨大的魚類在從這個光柱出現之后,消失片刻,又在另一根光柱閃現。
隨著上升速度加快,“燈”逐漸變大,待我看清,卻發現它們并非燈光,卻是一個個的圓形空洞,光芒是從空洞中照進來的。
一個機械的聲音傳來,“夸父農場N33,組合坐標:W89,N33,現在請釋放船長權限,交由塔臺控制。”
第三人道:“船長,塔臺要求您交出船長權限,是否確認?”
“確認!”我心中冷笑,我敢不確認么?
機械冰冷的聲音答道:“已收到權限,夸父農場N33允許組合。”
第三人雙手離開鍵盤,交叉放在胸前,后背坐的挺直,轉頭向我道:“船長,我可以休息了。”
我向他點了點頭,“辛苦你了,該輪到我……”我仰頭看著夸父農場穹頂上的空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一夜難眠了。”
一個空洞正好可以停進一艘夸父農場。
等N33的四角嚴絲合縫的頂在空洞邊沿之后,空洞四周的鐵壁的水中忽然伸出八條鐵臂,分別連接了農場的四個方向,把農場擠在中心。同時,導航臺和農場的穹頂浮出水面,上面燈光晃眼,我還沒看清上面有什么,就聽見下方傳來巨大的抽水聲,夸父農場N33底部的圓形入口關閉,農場已經被完全隔離于海水之上,抽水機迅速將海水排干凈。
靠近導航臺的兩道機械臂在兩側擰了幾個開關,我忽然感覺導航臺微微一晃,鐵臂就扎入導航臺兩側,將長達百米,寬三十米的導航臺和船員生活區卸離了夸父農場的船體。導航臺逐漸升高,我看見另外六道機械臂輕松的將農場巨大的穹頂拆卸下來,然后舉起船體,向右側的一片大陸并了過去。
船上的動物仿佛遭遇了地震一樣,都伏在地表不敢動。任由著巨大的機械臂將他們抬走,人工河流沒有了穹頂玻璃壁的遮擋,河水傾斜而下,但這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十秒之后,河水就流入了一道干枯的河流,船體與旁邊的陸地拼合在了一起。
旁邊的陸地像是一片非洲草原,上面一只巨大的不知名的猛獸正伏在干涸河道旁的草叢里舔著自己的幼崽,它被N33大陸的撞擊嚇得陡然跳開,然后,河水就咆哮了過來,猛獸叼起自己的幼崽,迅速逃離開了。
隨著導航臺越升越高,我逐漸看清了大陸的一部分,我目測眼下這整體大陸將近有百個夸父農場N33大小,N33長寬各十公里,已然巨大,可如今就像是一張龐大拼圖中極小的一塊。
N33的河流和左側陸地上的草原干枯河道完全對接,而上方的松樹林,則與相鄰陸地的松樹林完美對接,從上向下看去,能夠完全看出N33的大陸形狀是位于草原上游一塊輕度起伏的高地,大地的輪廓和另外兩面的陸地是完全匹配的,就像是有人設計了這樣一塊巨大的拼圖,而我的任務,只是將這塊拼圖中非常小的一部分送來而已。
想必,這就是新大陸,夸父農場N33只是新大陸的一部分,而其他的大陸,我猜測是其他夸父農場組成的,而剩下的十幾個圓形孔洞,仿佛還在等待著剩余的農場。
但它們,會來嗎?
二
“程成將軍,歡迎您!”一個20歲上下,長相白凈稚嫩的年輕士兵向我敬禮,“我是您在新大陸的秘書關鵬!”
我回以軍禮,“新大陸任務如何,請指示。”
“報告將軍,現在是午夜,請您攜夫人回去休息,明天上午,我將引領您去參加會議。”
在關鵬的安排下,我和姜慧被安排進入一個一室一廳的套間,里面是臥室,外面是辦公室和會客廳。姜慧在導航臺升空的時候已經醒來,面對著未知的一切,卻也不愿意向我多打聽一兩句,我在關鵬離開之后,問她如何會在導航臺睡著,可她已經完全忘記了。
我知道,到了新大陸也并不安全,房間里可能依然有監控,所以我以一個丈夫的身份想和姜慧談談Alice,果然遭到姜慧的情緒抵制,最后如我所愿的,我抱起了被子來到了客廳沙發睡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我被關鵬的敲門聲吵醒,草草的收拾之后,便和他去參加一個未知的會議。
這里是一個巨大的封閉空間,有多大完全猜不出,但是昨天將近百個夸父農場的底部平面,也僅僅是這里底部面積的三分之一大小。從下方向上望去,我感覺這個地方很像是一個站立的子彈形狀,這應該是世界上除了萬里長城之外最大的人工建筑了。
“造如此大的一個水下工事,一定用了很長時間。”我盡量用陳述語氣表達我的驚嘆而非好奇。
關鵬故意放慢車子的速度,解釋說:“將軍有所不知,這里不全是我們建設的,卻是我們發現的。”
我點了點頭,心中的好奇更甚,可我完全不知道關鵬的底細,便不能多問。
關鵬見我沒問,自己卻說道:“我來的時候,這里還沒有這么大,只有上面三分之一的大小,這里是一座海底山脈的內部,是我們沿著前人建造的山中建筑,把這里擴建了一番。”
“前人?”
“嘿,說出來您可能不信,我聽他們說,這恐怕不是我們這一代人類建造的。”
車子沿著“子彈內壁”的旋轉軌道斜著向子彈的頂端開去,十五分鐘之后開上了一個平坦的石臺之上,石臺的對面,卻是一座類似于瑪雅金字塔似的巨大建筑物。金字塔底部是一個方形的石門,兩隊士兵見我下車向我敬禮。我和關鵬便走進了金字塔內部。
金字塔內部走廊兩側刻畫著我看不懂的石雕和繪畫,文字看起來像是象形文字,卻又非常陌生,我在之前的書本上從沒有見過。
穿過長廊,金字塔內部便又回到了現代科技時代,我乘坐著電梯和履帶傳送器經過了一道又一道人工和機械“關卡”,終于來到了會議室。我猜測會議室的位置,已經位于金子塔的頂部中心。
關鵬送我到門口,會議室門口已經站著十幾位年輕的士兵。關鵬與他們站成了一排,示意我自己進去開會。
我心懷忐忑的推開會議室門,呈現在面前的是一張橢圓長桌,有十一位穿著與我同樣軍裝的人已經就位,他們見我進來,有的人轉頭看了一眼,有的則點頭,有的簡單行了軍禮打招呼,我回以軍禮,然后坐在了靠近門的那張空位上。
沒有人說話,他們似乎也并不熟悉,大家仿佛都在等待著什么。這十一人中,有七人都是亞洲面孔,另外四人有一位黑人,三位白人。我猜測他們也應該是夸父農場的船長,和我一樣的“囚犯”。
五分鐘之后,一陣急促的皮鞋聲靠近我身后的門,門被推開,一位五十歲上下的金發胖軍官昂首挺胸走了進來。他的軍銜是上將標志,于是我們全部站定,向他敬禮。
他身材高大且強壯,頭顱也比常人大了一個號,面目滄桑,鼻子和嘴唇都大于常人。他走到橢圓桌的主席位,向大家回禮,然后示意落座。
坐下之后,他凌厲如鷹眼的目光逐一掃過我們的臉龐,眉間三道懸針豎紋清晰可見,“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的嗓音深沉,一句話說出來,整個會議室都嗡嗡的響。
沒有人回答。
他也不追問,自問自答的說道:“一年的今天,五朵金花在地球上爆炸……”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意識到,他或許也是一名被聯合政府洗腦的囚犯。
“人類,這個在地球上繁衍了百萬年的種族,最終被自己所毀滅,被核彈毀滅,被我們創造的機器毀滅!一年以來,各民族的游擊隊在地球上逐漸被AI政府所消滅,人類已經完全失去了對大陸的控制權!我們的戰友,我們的母親,我們的妻子,我們的孩子……全都死于戰火之中,死于冷血機器的屠殺之下……”
他頓了頓,冷眼看著我們的反應,我見到旁邊有人抹了抹淚水,于是我也低下了頭。
“人類失敗了,但人類不能滅種,人類的文明更不可斷絕!如諸位所見,我們在海底建立了新的文明,來傳承我們的種族。”他站起身,“我是新政府的國防部長白繼臣,在座的諸位,有空軍的司令,有陸軍和海軍的將軍,但現在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繼往開來者——我們承載了人類失敗的命運,卻又承擔著復興種族的使命。”他看向我,“自今日凌晨程成船長駕駛的夸父農場N33進入新大陸進行組合之后,未來還將接收最后15艘農場,之后,我們將長久的在海洋之下蟄伏,從我們這一代人開始,建立一個全新的海洋文明,為將來收復陸地打下堅實基礎!”
原來又是另一個謊言。
之前的記憶里,是人類戰勝了AI,現在的謊言里,是人類徹底被AI戰勝,白繼臣如此說,無非是想讓這里的人斷絕對外界好奇的心思,專心的在這里服役罷了。
秦鐵曾對我說,人類只做了兩件事,戳穿別人的謊言,并構建自己的謊言。聯合政府完全掌握了人類的這一弱點,巧妙的利用謊言編造了一個個的故事去統治人類。
“所以!”白繼臣重重強調,“我不管之前諸位有多么尊貴的官職和地位,來到此處,都要忘了之前的榮耀和失敗,重新開始,你們現在做出的努力和犧牲將是巨大的,但意義也是巨大的,未來的人類,將會永遠銘記你們這些父親。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們之前的職位與工作全部改變,每個人都將與這里的200名工程師和科學家為五萬名活體和胚胎冬眠者服務,幫助他們成長為人類的海洋一代!讓他們,代替他們的父輩,收復我們失去的大地,恢復我們偉大的文明!”
三
白繼臣慷慨激昂的演講無法感染我,其他涕淚橫流的軍官讓我感受到莫大的諷刺,AI不僅占領了人類的大陸,更侮辱了人類的靈魂。
我們十二人被打散,分管人類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我被分配到了教育廳,成為教育督導,除了監視教育廳長在內的官員和老師的日常工作之外,還承擔了射擊教練一職。
散會之后,我坐著關鵬的車子去教育廳報道,一路上,他跟我介紹了不少教育廳的好處。
“教育廳長周茂才是個軟蛋,我認識這孫子!”他見我總向他請教問題,完全沒有架子,對我便開始松懈,年輕人沒大沒小的毛病便顯露出來,“他剛來新大陸的時候,我接的他,您昨天也知道,出導航臺需要邁過一道30公分的裂隙,裂隙下面就是百米高空嘛,您輕松就買過來了,這老頭在導航臺上站了五分鐘,直到腿軟,還是我們把他抱下來的。”
“他軟不軟跟我也沒關系,我的任務,是督導教育工作。”
“將軍,您有所不知,咱們這里,軍人的地位最為尊貴,這新政府都是軍人,所以您對這些讀書人說話,不用客氣,看見不滿的,就一腳踹過去!”
“這也可以?”
“嘿,您來晚了不是,您沒和他們這群人打過交道,接觸接觸就知道,效率真是低的不像樣子。”他猛地一打把,在高空的軌道上來了個漂移,“哪兒像咱們軍隊,上傳下達,如臂使指,當初若不是這群文化人吵著鬧著干擾了政治和軍事,我們的戰爭又怎能失敗!踹死他們活該。”
我剛才還想,白繼臣一個國防部長哪兒來的權利去安排教育、經濟、司法部門的工作,現在聽關鵬一說就懂了,這大洋之下的新大陸,竟然是一個軍人政府。
“小關啊,我還有一個問題請教你啊,白部長的上級,你知道是誰么?”
“嗨,將軍……”
“以后沒人,你就叫我成哥,別總將軍將軍的,我比你大了也不到十歲。”
“成……成哥!嘿嘿,我一眼看見您,就知道您是個好脾氣,咱隊伍里,像您這樣的人,不多咯,不過我得建議您,跟這群又臭又酸的知識分子,不用跟我這么客氣。”
“少廢話了,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啊?”
“問題……哦……白部長自然聽軍事委員會的指揮了,只不過軍委會現在陸地上一個隱蔽安全之處,不過,等我們將新大陸建設成一個穩固安全的后方,相信軍委會也會進入我們太平洋海底。”
車子從金字塔神廟一路向下開,直到夸父農場拼圖大陸上空幾十米的地方開始放緩速度,我從車窗向下望去,動物們各分領地互不打擾的生活著,等我找到,N33的位置,卻發現上面有大約三四百男女工人,正扛著鐵鍬等工具,整修著人工河道。
“我們這里有機器為什么不用,偏要用他們這些人?”
“成哥,這是囚犯!”
“哪里的囚犯?”一聽他說囚犯,我登時來了精神。
他指著N33那群人,“河道左岸您看見沒,那二百人是當年投降AI政府的叛徒,您再看看右邊,您看清楚沒,有什么不同?”
“不同?”我仔細觀察著,“左側的人數比右側多,右側的殘疾人比健全人多。”
“哈哈哈!”關鵬踩了剎車,將車子停在高空的公路上,從座位一側拿起一個望遠鏡遞來,“您仔細看看,右岸上的那群,是什么人?”
我拿起望遠鏡朝著河流右側的工人群看去,這群人大多都是相貌英俊的年輕男女,有的人斷了胳膊,有的人斷了腿,有的人皮膚裂開,但本應是傷口之處,卻沒有任何包扎,反而是電線線圈與金屬骨架暴露在外。
“機器人?”
“這群,是我們打仗的時候抓來的AI俘虜!”
“他們的身體都殘了,也能干活?”
“能,比左邊那群叛徒,干的還快還多嘞!畢竟,機器人不用喊累,也不犯困,更不鬧情緒。”
“你們為什么要把他們和左岸的人類分開工作?是為了防止人類利用機器人偷懶?”
“哪兒啊!您有所不知,這群人和機器人一見面,經常性的打架斗毆,我們也是不得已才將他們分開,打死一個少一個勞動力。”
我大致搜尋了關鵬所謂叛徒的臉孔,沒有看到一個熟悉的臉龐,于是將望遠鏡還給關鵬,“這幾百人去修整如此大的陸地,也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您別擔心,囚犯遠不止此!新大陸各個部門的雜役工作,基本都有相應的囚犯來負責,還有娛樂場所的服務工作,總之,凡是賣傻力氣的事,就少不了他們。”關鵬示意我上車,然后神秘兮兮的側耳過來,“還有一些相對健全漂亮的,只有您想找樂子的時候,才能見到!”
我笑道:“找什么樂子?”
他嘿嘿一笑:“您還揣著明白裝糊涂?晚上我帶您去轉一圈。”他猛地一踩油門,“放心,我不會讓嫂子知道的。”
四
這里的教育廳,就是一個負責教育工作的大廳,政府機構和管理機制并不明顯,廳長周茂才更像是一個校長,手下有十個人左右的管理團隊,負責著大約5000名逐步蘇醒的活體冬眠者的教育工作。
我站在遠處看他給年輕的教員們分配工作,談吐和舉止都能表現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涵養。聽他講話我才明白,原來活體冬眠者并非是我之前想象的囚犯,而是一群十幾歲的孩子。
等他開完會走出來,我才上去搭話,可他一見關鵬,臉色立刻就變了。
“長官……請……請多指教!”一副卑躬屈膝。
關鵬笑著拍了拍周茂才腦瓜頂的地中海:“程成督查在這里,我還算什么長官?”
周茂才這才看向我,他看我的眼神與關鵬完全不同,雖然我們都穿著軍裝,但我能感覺到他對關鵬的畏懼,對我卻是有一種親切,或者是殷切。
“程督查,對我們的工作中出現的問題,一定要多包涵。”依然向我卑躬屈膝。
我扶住他發軟的肩膀:“我就是一個教育門外漢,未來的工作,還聽周廳長指示。”
我從他眼神中看出了對關鵬的忌憚,于是編了個理由,讓關鵬出去了。周茂才對我的好感大增,笑呵呵的帶我了解了教育廳的工作。
教育廳的工作人員只有15人,但未來的工作,卻要幫助5000名孩子完成基本的教育和德育工作。
“肯定忙不過來嘛!”我抱怨道。
“所以,現在采取的是逐步蘇醒,漸進式教育模式,現在我們的學生有500人,將這批孩子教好,我們可以再蘇醒另外500人,甚至1000人。”
“可我聽您剛才分配任務,也不是所有人都負責教育工作。”
“我們這些老師也不是接受過專業培訓的教師,都是我當年大學里學生的幸存者,被我帶了出來。”他言語滄桑,“他們只是支援教育,但更多的是根據自己的專業特長,去負責海底大陸其他的建設工作。”
“那你豈不是光桿司令?”
“那倒不至于!”他神秘的一笑,“至于講課,我還是有幾位得力助手的。”
周茂才帶我到一間教室門口,里面坐著五十名左右穿著統一白色長衫的男孩女孩,他們的頭顱都比常人的大了一圈,臉型和五官讓我想起了白繼臣的模樣。
“這些孩子為什么都和正常孩子不同?”
周茂才道:“他們都是生于戰爭,被戰爭和污染影響的一群人,所以身體結構,發生了輕微的變化,不過我們測試過,他們的智商不受影響。”
他正說著,我卻透過玻璃,看見了一位穿著淡灰色毛衣,滿頭銀發的老頭從人群中走上了前臺,這老人看起來很是眼熟,仿佛是在課本和歷史書中曾經見過。
“愛因斯坦,被復活的愛因斯坦老師。”周茂才笑著說道,“這是戰前我在大學里負責的科目:基因再造人。”他解釋說,愛因斯坦不是一個真正的人類,是他們破解了愛因斯坦的基因之后,以無機物制造的“人類”。
“那不和機器人一樣嗎?”
面對我的質疑,周茂才說:“其實不一樣,AI歸根結底是一臺電腦,但是基因再造人卻是根據基因技術復原愛因斯坦大腦,結合人體工程學的無機物肌體,制造的深度合成人。”
我聽的一頭霧水:“這不和腦機結合一個道理?”
“不同。你可以把這項技術理解成,一個擁有人腦的AI。”
“既然連大腦都復原了,為什么不給愛因斯坦復原一具肉體?”
“孩子,肉體是需要時間來成長的。”他拍著我的后背,“就像你,差不多用了三十年才長得這么高大,我們為了戰爭,哪里有那么多的時間去準備呢?”
“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
他仿佛非常喜歡聽人向他提問,“請講。”
“你雖然根據愛因斯坦的基因復制了他的大腦,可你卻并不能將他生前的知識和智慧一起再造出來。”
“你說的沒錯!”他笑得欣慰,仿佛我就是他的學生似的,“愛因斯坦的大腦可以根據基因再造,但他的智慧無法再造,所以,我們只能用記憶編程技術,根據愛因斯坦的生平,以及他死后百年間發生的事件,編制一份記憶,為他植入大腦,就等于復活了愛因斯坦。”
隔著玻璃,我聽著愛因斯坦講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與學生們溝通著,他黑板上畫著一個三角,好像是在講勾股定理。
“讓愛因斯坦教基礎數學……”我嘖嘖稱嘆,“真是絕了。”
愛因斯坦帶給我的震撼還未結束,周茂才又把我帶到了另一間教室,推門進去之后,坐在了最后一排。
一位西裝革履的東方臉龐的老人向著我們二人微微一笑,輕撫到胸的胡須,然后又將注意力放到了孩子們的身上。我卻不知道這人是誰,于是向周茂才請教。周茂才卻賣了個關子:“嘿嘿,復活他才是我們大學最大的自豪,具體是誰,你自己猜!”
老人身高約莫兩米,身形巨大,上身白色襯衣,下身是黑色西褲,锃亮的棕色皮鞋,臉上顯然是一位東方學者,我實在聯想不到東亞最近幾十年有哪位教育家或科學家長成了這副模樣。
卻聽那老人向學生們徐徐講道:“人類真的危機,向來不是生存危機,暮春,我知道你一定要反駁我,你們這一代都被機器人驅趕到東海之下,為何老師還如此說。”
他看向一個男孩,男孩撓撓頭,“老師,你還真被你說中了。”
老人哈哈一笑,“了解你們每個人的性情,其實對我向你們傳道受業,是非常有利的。當年我講課的時候,都是帶著學生們周游天下,哪里像現在一樣,還要龜縮于這一隅斗室,日日與隔壁那蠻夷為伍!”
一名女孩反駁道:“老師,愛因斯坦老師與牛頓老師不是蠻夷!”
老人笑道:“不好意思,老師說錯了。所謂東夷西戎南夷北狄,他們在老師的年代,不是蠻夷,而是西戎!”
一群學生鬧哄哄,老人又笑道:“我看倒數第二排的風舞和詠歌犯困了,故意開玩笑調劑課堂,哈哈,你們要理解老師的幽默。”
“老師,您說生存不是危機,那什么是危機呢?”
“禮崩樂壞!”老人嘴里爆出這四個字,他見底下的學生全皺起眉頭,解釋道,“在老師成長的年代,諸侯征伐,民不聊生,天地失序、人間失倫,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所以有臣弒君,子欺父,為何會有如此局面,正是因為人之貪心無法得到遏制,而禮樂,就是約束人心欲望之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
“不懂!不懂!”下面有學生嚷嚷道。
“不懂也無所謂,老師不會像牛頓、愛因斯坦、孫武這些老師,教你們如何提升自己的生存技能,教你們去如何去制造殺人的工具,教你們用新式的戰術去打敗機器人……”
剛才那個叫暮春的男生問道:“那老師您能教我們什么?吃飯嗎!”一群學生哄堂大笑。
老人斂容道:“為師教你們仁義禮智信!”
堂下一片安靜,還有幾個孩子發出噓聲。
老人道:“你們戰勝敵人依靠的是武器和戰術,但未來,再造人類文明,卻不能依靠這些,老師的思想,那時候就有用處了!”
“不聽不聽!”
老人哈哈大笑,絲毫不以學生的叛逆為忤:“這就是我教書育人的意義所在!”
老人說完,周茂才在最后一排為他輕輕鼓掌,向我道:“這下你猜到這位大師是誰了吧?”
“怎么能猜不到!”我起身向老人深深一鞠躬,“孔丘老師,您好。”
暮春疑問道:“看你們那么尊重他,他很有名嗎?”
周茂才道:“孩子們,你們有所不知,你們的老師,就是中華文明的締造者之一,他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可比你們另外幾位老師,高出許多了。”
“哦?”學生們不悅,“誰叫他不自己說出來,害得我們全不知道。”
五
回去一路,關鵬總勸我拿出兩個小時時間,和他一起去找樂子,不過被我以頭疼體累拒絕了。
他自然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我卻知道,這里到處都有眼睛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一想起找樂子我就覺得可笑,一群囚犯,竟然被聯合政府劃分出明確的高低級別,級別高的可以四處找樂子,級別低的則被驅趕到農場拼接的草原上,扛著鐵鍬和機器人打架。
我回家的時候,姜慧竟然不在屋子里。我脫去衣服,洗了個澡之后,腹內饑餓,卻想起來到這里不像是夸父農場,并沒有專門的飲食供應。正猶豫著想問問關鵬怎么解決吃飯的問題,卻聽房門一響,姜慧回來了。
她看了我一眼,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欲言又止。這時候,我卻發現她手中拎著一籃子食材和水果。
“你什么時候出去的?”
“你之后。”
我盯著她的眼睛,“自己?”
“和你一樣,我也有工作。”
“去看冬眠者了?”
“算是這方面的工作,不過照看的范圍將擴大。”
她說話的語氣平和,我忽然覺得,這樣聊天,我們未來倒是有可能發展成為朋友。
她還主動問我今天的行程,我把今天的經歷簡要的說了一遍,只是舍去了關鵬“找樂子”的建議。
她聽完之后,拎著食材進了會客廳一側的廚房,洗菜聲音傳來的時候,她才說道:“我們要在這里生活很長時間。”
“后半輩子,也是有可能的。”我說著,走進廚房,左手拿起一根洗凈的胡蘿卜,右手抽出一把菜刀,“條?還是塊?”
“你歇著吧,我來做。”
姜慧變了,我猜這可能和今天她的經歷有關,她知道了我們未來的命運,接受了人類滅絕的事實,于是心思活泛,決定放下從前,與我在這里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她炒了三個菜,還蒸了一盅米飯,她說這些都是我之前喜歡的,我只能用點頭和贊美來迎合著她。吃飯用了三十分鐘,我們雖然談的話并不多,但誰也沒有去提Alice,誰也沒提曾經的傷心往事。
收拾完餐桌,姜慧又將房子簡單的打掃了一遍,然后9點多的時候洗完了澡。我已經換好了睡衣,拿著拜倫詩集在斜躺在沙發上讀著,被子蓋住了下面的身子。新大陸始終保持白天28度夜間18度的恒溫,這是蓋著被子睡覺的最佳溫度。
姜慧蒸干了頭發,收拾一切妥當,走到臥室門口,跟我道了一聲晚安,然后便關上了門。
我長吁一口氣,將詩集合上放在了沙發旁茶幾上,說了一句關燈,旁邊的臺燈便自動關閉了。
不知睡了多久,在朦朦朧朧之間我忽然醒來,微微睜眼,漆黑的房間里,卻有一個人影闖入了我的視線,我猛然驚醒,卻又不動聲色,靜靜的看著對方。
對方就站在與我不到兩米的距離,看著我的方向,一動也不動。我通過輪廓,能看出她應該是姜慧。確定沒有危險之后,我依然瞇著眼看著她長達一分鐘,可是她依然一動不動。
夢游?
我故意裝作剛剛醒來的樣子,嚇了一跳似的看著她,“姜慧么?怎么還沒睡?”說話的時候,房間的燈也亮了。
姜慧的眼睛與我對視著,身體依然一動不動。我從沙發上坐起來,我發現她的眼睛依然盯著我,我站起身,她的視線也隨著我的移動而移動。
“你在干什么?”
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姜慧如夢初醒一般向后一震,“嗯……我……”她顯然有些局促,“只是……過來看看你。”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進了房間,我再度看到她把門關上。
下一章丨又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