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 ?錄丨《夸父農場》
上一篇丨 ??死亡新生
一
我已經有三個小時一言不發了。我時刻提醒自己,我是程成,程成本就是一個話很少的人,所以,沒有話說才是常態。我之所以提醒自己,是因為我的心不停的悸動,未知的恐懼像是一只大手,一次又一次的捏著我的心臟。
開始的一個小時,坐在導航臺的我,先后看見十幾種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動物在我的眼皮子下出沒,夸父農場竟然成為了一座海底動物園,而且,飼養的還是一群早就已經在地球上滅絕的動物。
復活滅絕的動物已經不是新鮮事。在我那段似真似假的記憶深處,戰爭還未爆發,父親難得的能帶著我,媽媽抱著“妹妹”,一家四口去過一個大型動物園。我已經忘記了動物園的名字,只知道那里面的動物全是通過基因技術復活的史前動物。
我還記得給我們講解的導游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對動物抱有極大的熱忱,卻十分討厭孩子向他提問題。
父親跟我說過,史前動物園的制造者之一,就是我爺爺程文浩,他在幾十年前是一位非常偉大的生物學博士。
憑著這段模糊記憶,我認出了劍齒虎、大樹懶、大角鹿,還有一種把幼崽裝入腹下袋子里的猛獸,可能是叫袋獅……叫不出名字的更多,猛犸象沿著河流向下游走去之后,兩頭身上長滿絨毛的犀牛溜達的越過河流而去,但犀牛是不長毛的;當我正對著十幾只頭上長著三支角的鹿狀動物出神之時,一只劍齒虎悄悄的從河流上游的水草間靠近,它撲向了鹿群,鋒利的牙齒將一只可憐幼鹿的脊椎咬斷。
第三人忽然發出了一聲“喲呼”聲,沒有絲毫情緒,我聽不出他是在為劍齒虎歡呼,還是為幼鹿遺憾,它緊接著說,“昨天是一只巴塔哥尼亞后弓獸,今天是一只三角鹿,這只刃齒虎顯然已經找到了捕獵的秘訣。”
原來是刃齒虎,雖然我不知道刃齒虎和劍齒虎之間的差別在哪兒。想到這個問題,我焦慮的心在嘲笑自己,面對著重重的迷霧,劍齒虎和刃齒虎的區別,有那么重要么?
我不敢詢問,更不敢通過電腦去查閱資料,因為我知道,我的所有行為肯定都在監控的范圍之內的。
我不說話,導航員姜慧也沒主動找我說話。我們應該都是同時被清洗記憶來到夸父農場,姜慧肯定是她母親的名字,她的眉頭總是微微皺著,嘴唇緊閉,我很好奇她有著怎樣的記憶,能讓她工作時候如此惆悵。
但我依然不能詢問。事實上,程成就是一個好奇心不是很強的人,我是程成。
我和姜慧這種無言的狀態也確實符合已經在一起工作了三個月的狀態。其實,兩個人只需要相處一個月,基本上就能把這輩子所有的話都說光了。
不說話最安全,我現在就是一只披著虎皮的兔子假裝森林之王,話說得太多,就會被環伺于暗處的猛獸發現我孱弱的事實。
我喝第三杯咖啡時候,第三人已經調整好航行參數,夸父農場進入自動駕駛模式,他則過來為我按摩肩背。當他的手觸摸到我的后背之時,我就意識到了一些不同,之前第三人都是從肩胛骨向頸椎按摩,而現在它的雙手卻先按摩了我的脖頸,而且手法力度完全不同——第三人一定也被調整過系統,之前的記憶清除,或者被封鎖起來。
“船長,請您放松頸部肌肉,不要緊張。”
姜慧朝我這里看了一眼,卻也沒說什么。
“咳咳,咖啡太燙。”我編了一句謊話,然后依言讓自己放松下來,但是姜慧看我的眼神,卻讓我心里仿佛長了一根刺。
之后,我離開導航臺,假裝聽著音樂溜達到健身房,在全息影像制造的邦迪海灘快跑一小時。這里是我之前最喜歡跑步的地方,我選擇邦迪海灘,是想測試運動系統的反饋。跑完之后,顯示的運動效果位列之前所有成績的第十七名,我最好的跑步狀態是兩個月前的一個傍晚。
我假裝無聊似的去翻之前的系統記錄,我已經在這里跑步97次,其中選擇澳洲邦迪海灘62次,麗江瀘沽湖15次,秋葉城自由公園10次。看完歷史記錄,我推斷他們給我設定的性格特征和趣味基本與我之前相同。
知道了這一點,心里稍稍放松,通過演戲,或許能夠在表現上蒙混過關。不過,未知的問題太多了,只要一想,心頭就又重新壓上了一塊巨石。
夸父農場已經不在天空追逐太陽了,反而來到了海里充當潛水艇?為什么還載著一群史前動物?聯合政府的動機何在呢?
姜慧說,我們現在距離目的地只有二百多海里,后來第三人將航速提升到40節,也就還有三四個小時,我將抵達一個目的地,這個目的地又是哪里?
抵達目的地之后,我做什么?返航,還是……將這一船的動物卸貨?或者,拉上其他動物,或者貨物,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除了我與姜慧之外,船上是否還有其他人?之前導航臺之下,每天8點都會有犯人來種植農田,可今天除了野獸,我沒有看到一個人。
還有,夸父農場之下的B區和C區又是怎樣的一幅景象?是否還關押著犯人,是否還有人被用來種植人體器官?抑或,來到了海底,犯人們會有其他的作用?
在海灘跑步的時候,我梳理了這些問題,梳理完不禁自嘲,此時的我真是一個無知到尷尬的角色,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內心,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對了,我至少知道我妻子的生日,但這有什么用?
我回去沖了個溫水澡,之后在床上躲到下午兩點。曾經的夸父農場N33在這個時間,會飛臨東經98度,兩艘飛船進入農場底部。今天顯然不會了。
我回到導航臺的時候,只有第三人面對著一堆紅紅綠綠的數據發愣,姜慧并不在內。領航員的工作時間在1點半就開始了,看來這個姜慧并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
“還多久到?”我又倒了一杯咖啡,然后琢磨著如何能從第三人嘴里套出一些信息,還要掩飾自己的“無知”。
“報告船長,兩個小時之前,我們途徑夏威夷北部海底,遭遇海底火山活動,我已經根據數據反饋,做出繞行右15度的決定,現在的路程比之前多了184海里,距抵達目的地的時間還有5小時46分鐘。”
“很好!”我走到它的身后,輕啜著咖啡。第三人的腦袋機械的隨著眼前閃動的數據,以及前方出現的各種魚類和海底山脈,為夸父農場更改航行參數。
“很無聊是么?”我看著第三人的背影,替它抱怨了一句,第三人的脖子動了一下,似乎分析了我這句話并非命令,然后又回歸駕駛狀態了。
它連接話茬也不會。我想起櫻子那句話,“我是慧人,不是機器人”。以前我對這句話沒有深入的了解,但看到第三人的表現之后,我明白了——它是個名副其實的機器人,雖然能夠與人類交流,但只是在執行命令。櫻子不同,如果我抱怨一句無聊,櫻子可能會回頭和我探討無聊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第三人?”
“船長,請下達指令。”
我拍著它的肩膀,“你有其他模式么?”
“您問的是什么模式?請明確您的指令。”
“我指的是,你的語音啊,你的性格啊之類的,能有其他選擇么?”
“沒有。”第三人說,“我是軍事任務機器人,您說的功能在娛樂和服務型機器人才會有,我的任務是幫助人類提高工作效率,并不是討人歡心。”
我忽然想到了工作犬與寵物的區別。
“或許是我把你當成一個人了,所以總希望你有些改變……對了,你服役也有段時間了吧……”
“是的船長,今天是我在夸父農場服役的第2083天14小時9分。”
“你不無聊嗎?”
“報告船長,我們機器人無法理解‘無聊’這個詞的涵義,這種情感是人類特有算法,我的運行系統不支持情感算法,情感于工作無益,而我的任務就是專注工作。”
“你說,感情是一種算法?這……”我剛想說,這倒是第一次聽說,這句話被我生生咽了回去,還是不要輕易對某些事情表態最為安全,我換了個口吻問道,“你是如何理解這句話的?”
“報告船長,這句話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事實,一個事實不需要理解,也無法解析。”
和第三人聊天會讓無聊變得更無聊。
“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此時發笑會不會顯得生硬,“真不知道你是如何伺候之前的船長的。”
“我和之前的兩位船長合作密切,在他們離開夸父農場都給我了我最高的評分。”
“兩位船長?都是誰?”
“報告船長,前兩位船長的數據我無法查看。”
我就知道它會這么說,但我還是問了下去,“一丁點記憶都沒有?”
“您所關心的問題,不在我的工作范圍之內,所以我無法給您提供幫助。”
二
下午14:40分,姜慧才來到導航臺,一言不發的坐在座位上,掃了一眼航行數據,然后就點開一本不知道什么書,讀了起來。
我剛想裝作發怒,以表達對她消極怠工的不滿,可轉念一想,如果之前的記憶里,我已經默許過她這么做,豈不就會極為反常。
但是,一句話不說,似乎永遠也不會了解她。
“你知道嗎?”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第三人看向了我,姜慧反而一動不動,“我剛才和第三人談到了情感問題,它說,情感只是一種算法。”
第三人確認我并沒有和他說話的時候,才轉過頭去。可姜慧的眼睛依然盯著書本,似乎對我的主動聊天沒有多大的興趣。
“是么?”她淡淡的回應。
我有點不習慣這種溝通模式,這里除我之外唯一的人類竟然還沒有機器人說話多,我覺得有必要去調動下氣氛,“對了,你是怎么理解情感是算法這個問題的?”
她抬起頭,眼睛盯著屏幕上閃爍的數據愣神,過了十幾秒才說:“你是怎么理解的?”
“哈哈!”我干笑兩聲,沒想到她會踢皮球回來。我腦子急速轉動,想象我作為一個二十年前的程成,是如何理解情感算法的。
“機器人再如何進化,也不可能成為人類,原因就是他們無法理解人類的情感。”
“你認為情感不是算法?”
“破解感情的前提是,人類要了解自己的情感,事實上,目前的科學研究,只知道情感的發生與大腦神經元放電有關,但具體是怎么運行的,誰又能說清楚?畢竟,我們大腦皮層有將近200億個神經元。”我起身溜達到導航臺前方玻璃下,看著河邊休憩的兩只豹子似的動物,“浩瀚如茫茫宇宙,人類太渺小了,自己都不了解,又怎能賦予機器人感情……”
姜慧沒有說話,導航臺只傳來第三人時不時敲擊鍵盤的聲音。
“但你剛才的問題,不是問情感是不是算法么?你回答的,卻是人類不了解情感。”她語氣里聽不出任何的情緒,“所答非所問。”
“呵呵,我就是一個軍人,除了開飛機……”
“除了殺人放火,也不會干別的。”她依然頭也不回。
“你……好像……很不滿是么?”
“我們不是在探討情感是不是算法的問題么?”她終于回過頭來,眉頭皺著,但是嘴角卻仿佛是在笑。
“嗯。”
“你想聽我的看法?”
“當然。”
“我的情感不是算法,但你的,一定是。”
“哦?說說看。”
她冷笑了一聲,“還要我幫你回憶?”
“你盡管說。”
“程成,當你把核彈扔向數千萬無辜平民的時候,你當時的情感是怎樣的?”
我愣住了,腦子里想著我該如何回應她,我也大概知道她為何對我冷漠寡言的原因,原來她是個反戰人士,至少,是個反核人士。
她厲聲追問:“是怎樣的?你回答我!”
我手中的咖啡杯一顫,趕緊用另一手穩住,她眼睛里淚水迸發而出,“我……十分抱歉,當時情非得已,箭在弦上。”
“好一個箭在弦上!”她笑著流淚,“你就是個冷血無情的機器,殺人機器!”
他們竟然派來一個反戰人士給我當導航員,顯然,是想讓我天天過不好日子。姜慧無力的從座位上站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算了,工作期間不談感情的事,之前約定好的……”
“我們本在談算法和感情的問題,誰料你聯想這么多?”
姜慧剛才好像平復了心情,可聽我這句話之后,忽然吼道:“我說過,工作期間,不談感情!”
第三人不知從何時已經不再敲擊鍵盤,將頭機械的轉成90度,像是一位觀眾一樣看著姜慧和我吵架。
“抱歉……”
“程成,事已至此,給各自留點尊重吧。”姜慧擦著眼淚走到了導航臺一閃永遠也無法從內部開啟的鋼化玻璃門前,“我去巡視一下C區。”然后,門自動打開了。
我大腦一陣發麻,這扇曾經隔絕我數年的“牢門”,竟然自動打開了?這艘夸父農場與之前的有太多不同了。這個驚喜瞬間將姜慧帶給我的不快沖擊得煙消云散。
“等等,我陪你一起去!”我朝著姜慧的背影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真是傻瓜。
“留一點尊重,保持一些距離,讓我靜一靜,可以嗎?”
第三人“饒有興致”的看完了我們的爭吵,待我看向它的時候,它說:“恕我無法為您提供幫助,因為我無法解析你們的情緒。”
“你不了解情緒,但你總知道她為什么生氣吧!”我沒有用疑問語氣,“也不是頭一次了,對吧?”
果然,第三人順著我的話說了下去,“任何問題都有合理的解決方式,船長,您還是要思考問題的根源。”
“我頭很疼!”我抓著兩側的太陽穴搖了搖頭,“你說,我該怎么辦?五朵金花都爆炸了,你能送我穿梭時空,去阻撓自己?”
“船長,這不屬于我的工作范圍。”
它蠢得讓我無言以對。我分析著第三人的邏輯,試圖讓它講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但這已經影響到工作了,不是么?”
“您和姜慧73天之前就已經向總部申請過分開,可你們的角色都太重要了,總部沒有同意,因為一旦進入夸父農場,就要將任務執行完畢才能出來。”
我心中一驚,我和姜慧的矛盾在兩個月之前就已經爆發過,那說明……可能剛上船的時候,她就已經看我不順眼了,看來她的設定是一個非常極端的反戰分子。
卻聽第三人繼續說,“不過我們還有4小時15分鐘就能抵達目的地,您可以再次申請,另外,抵達之后您和姜慧會有64%的概率會獲取全新任務,有68%的概率您會和姜慧分開,所以,您應該為此而感到開心。”
第三人說話比我還含糊,仿佛知道我在套它話似的,說了半天也沒說出那目的地在哪兒,做什么的,為什么去那里。我輕嘆一聲,“十分抱歉,剛才,我們打擾你了。”
“您無需向我道歉,我的程序和工作并未受到你們的干擾。”
“不知道她現在的情緒如何,是否還在生氣。”我知道第三人能夠通過芯片測量船員體內的各項生理數據值。
第三人回答,“姜慧體內的去甲腎上腺素水平已經比五分鐘前降低了30%,這表示她的情緒雖然在恢復,可依然處在一種激動的情緒之中,我建議你們最好還是保持一段各自無法感知的距離。”
“她在哪兒?”
“她在C區的‘新生代冬眠艙’,正在檢查冬眠者的生理數據。”匯報完畢,它又加了一句,“她在檢查別人的數據,而我卻在檢查她的數據,她完全不知道,就像一個睡去的冬眠者。”
我不知道后半句是不是它表現幽默的一種方式,但我再次從它的口中又捕捉到一個重要信息——冬眠者!冬眠……他們是之前的犯人么?是我父親的戰友嗎?
“冬眠者的情況怎樣?”
“請您下達準確指令,您指的是活體冬眠者還是胚胎冬眠者?”
“所有!詳細報告。”
“報告船長,活體冬眠者24小時內出現3例死亡,出于正常死亡范圍內,目前還有466位;胚胎冬眠者在昨天的洋流影響下,造成21例死亡,超出正常值6例,目前還有4831位。”
我輕嘆一口氣,“真是遺憾。”
“船長,您不用難過,夸父農場N33已經在限額之內完成任務,抵達新大陸,您一定會受到新政府的嘉獎。”
新政府?新大陸?
我干笑兩聲:“其實最大的功勞,應該給你,辛苦了。”
“職責所在。”
我又看了一扇玻璃門,外面的世界似乎正在朝我招手:“你繼續駕駛,我去C區看看。”
“船長,請尊重我的建議,請您繼續和姜慧保持距離。”
“我去視察一下冬眠者,總可以了吧。”
“自然可以,只是您之前都是在上午才去視察。”
我愣住了,第三人的這句話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個提醒,“算了,我承認我心亂如麻。”我端著咖啡,又走到了“史前動物最佳觀賞臺”,松林的外緣,一只美洲大地懶和一只洞熊,不知什么原因,打了起來。
“船長,您今天喝了幾杯咖啡?”
“四杯吧。”
“您在工作區喝了四杯,我記錄在案,在非工作區域,請問是否喝過咖啡?”
“沒有。”
“謝謝船長。”
“你問這干嘛?”
“剛剛收到總部的信息,他們關心你的身體健康,讓我如實匯報你的相關數據。”第三人說,“我檢測到您的心率不穩,請問身體是否出現不適。”
“還好……不,不是很好,不過你盡可放心,我中午跑步,還有一天的咖啡,心率不穩是這些引起的,請將信息如實匯報總部。”
“好的船長。”
三
他們果然在監視我。
一定是什么行為,引起了他們的懷疑,所以他們通過第三人去獲取我的詳細情況。或許是我這一天說的話太多了,也可能是我動了去B區C區的念頭,讓他們對我產生了警覺。
我的猜測在夸父農場距離目的地還有45海里時候,獲得了進一步驗證——導航臺接收到總部指令,停船待命。
我盡量克制自己的心態,否則哪怕生理上的某些激素的升降,就有可能出賣我。第三人雖然不是人,卻可以是他們監視我的監視器,而我竟然還傻到想從它的嘴里獲取一些信息。或許今天我與第三人對話的時候,一些人已經通過第三人的眼睛,了解到我的一舉一動。
“總部沒有說停船原因?”
“報告船長,沒有。”
“好的,你堅守崗位,有消息隨時通知我。”
“收到。”
“姜慧呢?現在出現情況,她一個導航員怎么可以不在工作臺?”
第三人指了指導航臺下方,曾經的棕櫚園的位置,“她現在的心情平復了。”
如果是父親,面對著一個對自己有意見的人,一定會冷靜的去化解和她的矛盾。可問題到了我的頭上,我卻有些踟躇。現在我已經引起了總部的懷疑,如果多說話,可能會露出更多的破綻。
我就是程成。
他們提防我,正是因為他們無法控制我,我不是機器人,我的感情也不是他們能夠解析的算法,所以,我現在做出的一系列行為,都來源于我難以捉摸的的心,既然我自己都無法捉摸,他們又怎能看透呢?
外面的空氣有些潮熱,大概模擬的是幾萬年前地球上的普遍氣候。
導航臺下方,是一方懸空的花園,花園的外側是一重透明的圍欄。姜慧正在倚著闌干站著,眼睛看著斜上方,潮濕的風撩撥著她的頭發,額頭上淡淡的皺紋乍隱乍現。
我抬頭看看“天空”,深邃的黑藍色,若是以前我會以天氣為由頭和她打招呼,現在顯然不行,“看魚?”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將頭別過去。
“我不是一個喜歡任問題無限擴大的人,但我也不知為什么,竟然和你這樣相處了三個月。”
“還會更久。”
我靠在她旁邊,她沒有避開,“其實,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你這樣的話,我也會非常痛苦。”
“你也會痛苦?”
“自然會,我非常痛苦!”我擠了擠眼睛,“我知道下面有平民,但沒有辦法,如果我不這么做,AI就會徹底的戰勝我們。”
“我不想和你談戰爭。”
“我只想化解你心中的怨氣,事情已經發生,你若真的氣憤,不妨揍我一頓。”
“打你?”姜慧冷笑,“你渴望得到我的原諒?死了這條心吧。”
“姜慧!”我聲音也大了一些,漸漸進入了角色,“在這里,我不允許你再有情緒。”
“程成,你已經徹底將我的人生毀了,你還要怎樣?”姜慧的眼淚再次突破眼眶。
“人生……可以重新開始。”
“死心吧!”姜慧剛要離開,卻被我拽住了胳膊。
“我懺悔!求你原諒我,代表那些死去的亡魂,原諒我……”情緒上來,我的眼眶也紅了,“你以為我就心安嗎?”
“啪!”的一聲,姜慧甩給我一個嘴巴,“難道你的心中,就沒有為Alice留下一點位置?”
“Alice……”這又是個什么人,“我怎么會不想念她!”
姜慧冷笑,“想念?你毀了Alice,毀了我,你的懺悔,根本就沒有絲毫作用,我根本不可能原諒你!”
姜慧掙脫了我的胳膊,手臂摟著顫抖的雙肩,跑上了導航臺。
Alice?怎么又多了一個Alice?我毀了Alice?我也毀了姜慧……戰前難道我是個多情浪子?他們到底給我設置成了一個怎樣的人渣?
大海暗了下來,時間已經快到晚上八點,夸父農場還懸停在距離海底幾十米的高度,沒有絲毫前行的跡象。曾經的這個時候,我的妻子都會與我通電話。
我回到宿舍,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拿起床頭的拜倫詩集隨便翻來讀,等待著視頻電話帶來的通知,可是我一直看書到八點半,也沒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電話來了。
不可能是信號的原因,要么,就是今天是屬于姜慧的通話日。看她的年紀,應該是結過婚的人了,所以此時,她或許正在和丈夫進行通話,可能還會抱怨我今日對她的“欺侮”。
8點40分,我放下書本,開始整理床鋪和行李,為9點的準時休息做準備。由于喝了咖啡的緣故,我現在沒有絲毫的倦意,但程成就是一個生活極端規律的人,即便我不想睡覺,也要機械的把所有行為都執行一遍。
就在我整理枕頭的時候,我發現了枕頭之下還壓著一張沖洗照片。
是一個五六歲的華裔女童,她懷里抱著一個棕色的毛絨熊玩具,坐在一座木制房子的臺階之上,朝著鏡頭溫暖的笑著。
照片背面是一行字:Alice,5歲,硅城。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Alice?5歲的女孩,在我枕頭之下?她……她難道是我的孩子?硅城!五朵金花的爆炸之地!姜慧說,我毀了Alice,難道是因為……
我炸死了自己的女兒!
所以姜慧說我冷血,那她到底是誰?她怎么會知道Alice的死因?為什么會表現得那么激動?她和Alice到底是什么關系?老師?保姆?或者……親人?
他們到底想干什么?為什么要給程成編造這樣一份記憶,難道這份記憶里,就沒有程復存在?
照片顫抖起來,在臥室的某處,一定有個攝像頭拍下來這一切。我將照片平放在枕邊,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導航臺。我是不可能睡著的,索性就裝作一個受傷的父親。
出乎意料的,姜慧竟然也在導航臺上。
“這里有第三人,你怎么沒去睡?”我問她。
她靠在座椅上,眼睛似睜似閉的對著斜上方黑乎乎的大海發呆。
我見她不想說話,便不強求。剛在座位上坐定,前面的全息屏幕上忽然閃出一行字:
“船長,明天7月9日,是姜慧生日,您可以借機修復你們的裂痕。”
我回復:謝謝你,第三人。
剛將這六個字發過去,我見第三人朝我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右手按向了斜上方的一個紅色按鈕。
警報長鳴。
“第三人,你在做什么?”
第三人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似的,雙手在鍵盤上飛速的敲擊,夸父農場一晃,推進器啟動,竟然徐徐向后退去。
“你究竟在做什么?沒有我的命令,你敢擅自駕船?”
警報還在嚎叫,可是姜慧卻像是木頭人一樣紋絲不動,我看見B區通道有紅色的點子在朝著導航臺移動,顯然,那是人!
我暴露了?否則第三人為什么不理會我,為什么會有人奔向導航臺?顯然是來捉我的。
但是問題出在哪里?
我看向屏幕,“明天7月9日,是姜慧生日……”
生日?腦子里另一個聲音瞬間回響起來:“你妻子的生日,是9月12日……”
Alice?我想起了姜慧朝我大吼:你毀了Alice,你毀了我!
難道她是……
我朝著第三人喊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必須糾正你,姜慧的生日是9月12日!”
第三人停下敲擊鍵盤,轉頭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微笑。停了幾秒,它的雙手又在鍵盤上敲了一行指令,刺耳的警報聲立刻消失。
第三人說:“船長,夸父農場N33號的指揮權重回您的手上,請下指令。”
“我……可以嗎?剛才你……”
“船長,剛才只是總部的突發事故應急反應演習,沒有提前知會您,在此我代表總部向您表示歉意,現在總部發來命令,允許夸父農場N33進入新大陸,是否前進,請指示。”
我微微一笑:“好的,向新大陸前進,你來駕駛。”我走到姜慧身旁,將她從座位上抱起,姜慧沒有絲毫的動靜,“她未免睡得太沉了。”
姜慧很輕,身體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
我抱著姜慧離開了導航臺,第三人目送我離開,臉上的微笑就像凝固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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