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 ?錄丨《夸父農場》
上一章丨 ? ?大陸回歸
一
新大陸緩緩上升，從幽深的大洋之底，去往藍色的夢幻星空。上萬只水母泛著藍色的光芒，被新大陸的穹頂拖了上去，星星點點的鑲嵌在“天頂”之上，組成了一簇簇一叢叢的神秘星云。
這片由一百艘夸父農場組成的巨大陸地，像是一只龐然巨獸，讓海中的藍鯨也對它敬畏三分，遠遠的繞開，卻又好奇的追逐著。數以億計的游魚在新大陸的微微光芒照耀下，映出銀色的光芒，一條魚一閃而逝，其他魚卻又填補了逝去的空間，讓人以為，新大陸被一圈銀色的絲綢所包裹，又像是一場地球上最大的冰雪風暴……
上升，上升，從太平洋海底，新大陸飛向了浩渺無盡的宇宙。
孔丘和白繼臣的尸體被搬了出去，愛因斯坦和關鵬被另行關押到其他的房間，櫻子、張頌玲和我被大河原樹留在辦公室的房間內“盛情款待”，每個人的身上都多了幾捆綁繩，六名士兵持槍站在我們的椅子之后“作陪”，這個日本人表現得很像是一位好客的主人，熱情洋溢的向我們反復暢想著回到祖國之后，將會受到如何的禮遇和迎接。
新大陸的上升令他尤其亢奮，腳步輕快的像個滑稽的孩子，手中的槍成了他的玩具，我知道他沒有殺人的意思，不過這支冰冷的鐵器總是在我們眼前比劃，也令人極為不適，不知道這個瘋子何時會突然放出一槍，就如他輕易的殺死孔丘一般。
這時候，一名士兵推門而入：“報告總司令，樸信武將軍要求與您進行談判。”
“哦？！”大河原樹輕松的朝著寬大的座椅上一靠，右手食指摩挲著唇上胡須，眼睛里光芒閃爍不定，“談判？他有什么資格和我談判！你回復樸信武，談判是需要有討價還價的余地的，我如今占有這一局棋的絕對主動權，每個人都受制于我，他又有何條件和我談判！”
“是！”
士兵剛要退出，大河原樹忽然喝止了他，“慢著……”他閉眼凝思數秒，嘴角的小胡子微微一顫，“談判可以，不過，要他來我這里，不許帶其他人，不許帶任何武器！”
士兵領命退出，大河原樹哈哈笑了起來，他看著張頌玲道：“小姑娘，多虧了你的幫忙，否則我又怎能如此迅速的就制住白繼臣，并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張頌玲氣憤道：“你……你這個壞蛋！如果知道你如此對待成哥，我是不可能幫你的。”
大河原樹卻輕嘆一聲，“壞蛋？陰謀家？背信棄義？還有什么惡心的詞匯全丟過來吧，我根本不介意。這些骯臟的詞匯對于我來說根本不算是什么，我受過的誤解，遠比這些深重得多，為了祖國，為了人類的命運，我被剝奪了成為一位合格丈夫、優秀父親的機會，我拋棄了幸福的家庭，我成了人們眼中的敗類，成了一個人所不齒的叛徒，我沒有朋友，孤身一人忍辱負重，但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今日我將榮歸故里，成為人人敬仰的英雄……”
我心中一動，問道：“你也是潛伏在聯合政府的臥底？”
大河原樹哼了一聲，“臥底？NONONO，我只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那你之前為聯合政府做事，是為什么？”
“我說出來，你會相信嗎。”
“且說來聽聽。”
他冷笑一聲，隨即收起了嘴角的笑，忽然坐直身子，“我等待著人類的勝利！”他這句話倒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卻聽他繼續說道：“我默默等待祖國收復大地，等待著勝利一天的到來，直到……”
“你放棄了。”
他臉上掛著凄然的苦笑，“祖國沒有任何消息，就仿佛消失在了地球上一樣，我實在忍受不了了，只能自己向世界宣戰，我相信自己的力量。”大河原樹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窗口，“我利用智人管理局的工作，了解到很多塵封的秘密，知道了一些聯合政府永遠不會公布的秘密信息，就比如大洋之下的勞改監獄，其實不過是一片新大陸，一片聯合政府都不熟悉的新大陸，一個與世隔絕沒有任何檢測設備能夠發現這里的新大陸！他們讓慧人的犯人生活在這與世隔絕之地，卻沒想到，人類的私心已經將這片大陸著手改造成一個嶄新的重生之地……”
我又問道：“既然你有諸多權利和便利，也了解到很多聯合政府的秘密，為什么不離開那里，回到祖國？”
“我若離開了，她們怎么辦？”
“她們又是誰？”
“我的妻子和女兒，又有誰來保護……”大河原樹凄然一笑。
“那她們現在……”
“我的女兒十幾年前，就死于肺結核。”他微微閉上眼睛，“我的妻子不久之前……也死去了……”他轉過身，輕輕抹了一下眼角，剛才還暴戾如魔鬼的大河原樹，現在卻只是一個可憐的男人，“她死前，我也不敢和她相認，她甚至都不知道，她能在硅城安全生活這么多年，一直是我在幫她解決麻煩。”
“你為什么不告訴她？”
“我已經沒臉見她，她甚至以為我已經死了，她只有認為我死了，她才能安全。”
我輕嘆一聲：“你也是個可憐的人，既然你了解失去親人的痛苦，又怎能對其他人下得去毒手，又怎么忍心殺害那些手無寸鐵的尼人學生。”
“程復，你根本不懂，你太幼稚了！”他的輕蔑又爬上了嘴角，“你不知道異類有多危險，你沒有和他們共處二十年的生活經驗，你沒有看到他們在你面前一次次的屠殺人類，你根本不知道他們何時會翻臉無情，因為你不懂他們的思維邏輯。”他指著櫻子道，“這個家伙的靈魂到底多么邪惡，你根本不知道，同理，船上這群尼安德特孩子亦復然，等他們長大了，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白繼臣，在你眼皮子底下，制造著異類，策劃著反抗……”
“你想多了，白繼臣的記憶都被修改了，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尼安德特人，又怎么會對人類懷有仇恨？”
“白繼臣的記憶并沒有被修改！”大河原樹道，“在你還沒到新大陸之前，這里有三個人都是清醒的人類，他們很明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除了白繼臣，還有誰？”
“樸信武和周茂才！你恐怕想不到吧。”
“他們？”我心中一驚，樸信武我接觸不多，只是有數面之緣，但是周茂才我幾乎天天見，這老頭除了留給我一副怕事老好人的印象，幾乎再沒有其他能夠讓人留心的地方。
“你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程復，所以我說你幼稚！”大河原樹站起身，走到房間角落里一架老式唱片機之前，拿起一圈黑膠唱片，“一百年前的老古董了，沒想到白繼臣一個尼人，竟然還有如此雅興。”他將唱片放入唱片機，幾秒“嗞嗞”的膠片摩擦聲之后，一陣雄壯威武的音樂自唱片機里傳來，圓號小號大提琴小提琴彼此交織，我眼前仿佛出現了一片恢弘的莽莽山河……
大河原樹完全沉浸在音樂中，他閉上眼，手上打著拍子，仿佛眼前就是他的樂團。直到主歌結束，他才說道：“From The New World，你們聽過么？”
張頌玲接道：“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第四樂章。”
大河原樹不無欣賞的朝著張頌玲點了點頭，“準確的翻譯應為《來自新世界》。”
櫻子接道：“中國人的翻譯是《自新大陸》，她說的沒錯。”
“再多嘴，我斃了你！”大河原樹的表情忽的轉為猙獰，拔出槍指著櫻子的頭，“忘恩負義的無恥慧人，你侮辱了這張人臉！”
我擔心這個瘋子傷害櫻子，于是對櫻子搖了搖頭，櫻子再沒說什么，臉上平靜淡然，大河原樹收回手槍，轉了轉發酸的脖子，伴隨著音樂的節奏，閉上眼睛，緩緩說道：“德沃夏克初到美國，輪船靠岸之時，有三百人的合唱團與八十人組成的管弦樂隊一起迎接他，為他奉上了史上最令人向往的一次歡迎儀式。而我，作為二十年后重返祖國的唯一英雄，必將受到更大的禮遇，哦？你們聽到了嗎……”新大陸的推進器的震動，始終會讓這個龐然大物發出一種嗡嗡聲，但是看著大河原樹如癡如醉的臉，他指的顯然不是這種聲音，“你們聽，是歡呼聲，是掌聲，你們看到了嗎，是歡迎的陣仗，一支更大的管弦樂團，在祖國為我奏響了From The New World，觸手可及的榮耀，甚至還有人提出要為我加冕……但這些，與那至高無上的榮耀相比，又算什么呢？”
在四名士兵的擁挾之下，樸信武空著一雙手來到了金字塔頂層的辦公室，不過他并非一人，他身后還跟著一名女子，我見到她便是一陣揪心，她竟然是姜慧！
“成哥！”姜慧看見我，立刻流著淚撲了過來，抱住我捆住的身子，“他們沒傷害你吧？”
我安慰姜慧：“我沒受任何的傷，只是，你為什么也來了呢？這里多危險……”
“我擔心你！”姜慧說，“聽到你的廣播，我就知道出事了，你不可能說出那些話。”
張頌玲詫異的看著我，我只能回以一個尷尬的笑。不過她還是問了一句，“她是誰？”
“我的……”我若說姜慧是我在這里的妻子，她肯定會誤會；但我若說實話，姜慧不過是被灌輸了記憶在扮演我的妻子，姜慧一定無法接受事實，我一時不知該照顧誰的情緒。櫻子見我沒說話，卻替我回答道：“她是程復的妻子。”
“妻子？成哥，你已經……”果不其然，張頌玲不可思議的苦笑一聲，“這次你沒有被換掉記憶，而你又有了妻子，所以這就意味著，你已經忘了我……才三個多月而已……”
“是記憶。”我連忙解釋，“我沒有忘記你！”
“這三個月以來，你都是和她一起生活……”張頌玲失落的閉上眼睛，“我知道……你不用解釋……可我心里還是很難過……”
姜慧回頭看了一眼張頌玲，“你是誰？”
“我是成哥的戀人。”
“頌玲！”我急道，“你何必如此呢……”
張頌玲將頭扭轉過去，不再說話。倒是姜慧一把抹掉眼角的淚水，“我已經竭力在修復我們的感情了，可你為什么還有其他女人？”
“我……”
“我真的不想再提Alice，可是你太讓我失望了，Alice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櫻子在一旁卻笑了：“你們智人的感情模塊真是無可救藥，它毫無疑問的拖了你們進化的后腿。”
大河原樹和樸信武可沒心情理會我們這邊的“家務事”，他們開始交談了什么我沒留意，我只知道他們一直像是兩個敵人一樣怒視著，卻聽樸信武說道：“你這是將人類帶向毀滅。”
“你才是把人類帶向毀滅。”大河原樹冷笑著回復。
樸信武搖了搖頭，這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有張菱形的臉，右側臉頰上有一個明顯的彈瘡，眉間的皺紋深的像是鐵犁頭耕過的田地，給人一副憂心忡忡的感覺。
“你不理解我們所做的事情，你只是對祖國二字一廂情愿，大河原，人類已經滅絕！祖國伴隨著AI的進攻灰飛煙滅！我們是僅存的人類，不要再做夢，你以為的祖國，并不是我們的國家！”
“樸信武，我看你是被周茂才和白繼臣洗腦洗傻了吧！”大河原樹又坐回座椅之中，把玩著手中的槍，“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兩個想的是什么，他們想建立一個尼人國家，并不是我們的國家！”
樸信武說道：“我知道的遠比你了解的要多。十五年前，我來到大洋之下，在姆大陸遺址之上構建新大陸之時，就已經知道，我們新大陸所承載的意義了，尼人智人都是人類，我雖然不知道最高指令的真正用意，但我相信程成司令，他信任的人，我也應當信任！”
“白繼臣就是利用了你們這群愚蠢的士兵對于程成的迷信！”
樸信武搖了搖頭：“程成司令給我們留下的信念，你是無法理解的，二十年來，歷史的走向正如他所預測的那樣，人類終將走向滅絕，而我們的新大陸，將承載了文明復興的偉大使命。”
大河原樹冷笑道：“你竟然被白繼臣愚弄至此！我若不出現，恐怕你們在海底就了此殘生，恐怕還沒到該死的年紀，就被這群尼人當成了食物，煮成了肉粥。”
樸信武向大河原厲聲道：“不要幻想一些還未發生的事情，我勸你一句，不要走自毀之路，放了程復，讓新大陸回到大海！”
大河原樹攤手道：“恐怕，你沒有任何余地和我談判。”
“我這不是談判，我是在救你，是在救新大陸的所有人。”樸信武急切道，“一旦新大陸離開海底，就有可能被聯合政府偵測到，那時候我們必死無疑！”
“不用你操心，我已經知道了祖國的運行軌跡，憑借著新大陸強大的推進系統，很快就能抵達我們的國家！”
“你還是迷信純種人類的祖國，你已經二十年沒有回去了，根本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如果祖國還是當年我們人類的國家，為什么二十年沒有絲毫動靜，為什么不向聯合政府發動哪怕一次的小規模反擊？”
“因為實力懸殊！”
“我看未必！”樸信武凜然道，“祖國已經不存在了，即便存在，也一定是AI制造的又一個陷阱，我們是最后的人類，大河原，醒醒吧！”
難道白繼臣、樸信武和周茂才都是父親的部署和朋友？如果新大陸的建設與父親有關，那么我應該堅定的站在這三位的一邊。可是，樸信武剛才說的話明顯也不對，阿歷克斯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純種人的國家并沒有覆滅，一想到回歸祖國，我內心也是充滿期待，可是一想到櫻子和其他慧人，以及新大陸的尼人孩子在回到祖國之后未卜的命運，我頓時又不想把自己所知的真相告訴大河原，以助長他的囂張。
大河原樹哈哈大笑：“樸信武，你恐怕不知道新大陸的操控系統，本就是為了回歸而設吧！”
“什么？”顯然樸信武并不完全了解新大陸。
“新大陸的程序啟動系統，是根據程成的基因而制成的基因鎖，這你自然是了解的，可你根本不了解，新大陸的原始程序，就是要程成以及其直系后代，駕著新大陸回歸祖國！”
樸信武茫然的看向我，我點了點頭，“只有重組和回歸兩個指令。”
“那是程成司令策劃新大陸之時，并不知道人類的命運會如此的悲哀，此一時彼一時，如果他知道人類已經滅絕的事實，現在肯定會調整程序。”
“愚蠢！”大河原樹慣有的輕蔑又回到了臉上，“程成已經死了二十年！祖國是在程成死了之后才隱藏起來的，他怎么可能向你們下達‘回歸’的命令？更何況，我剛才檢查了新大陸的運行軌道，竟然與我定位到的祖國軌道完全相同！這就說明，新大陸的設計者根本就不是程成……”大河原樹端起桌子上早就已經涼了的紅茶喝了一口，然后面帶微笑的看著我們，然后緩緩說道，“而是，利莫里亞的締造者！利莫里亞，一片龐大的飛行大陸，就是我們的祖國！”
“利莫里亞？”
“利莫里亞是傳說中沉沒于印度洋的遠古大陸，因為祖國運行的軌道就在印度洋上空，所以便以利莫里亞來命名這片大陸！”他端著茶杯來到張頌玲之前，話鋒一轉，“之前，我曾承諾，你若幫我忙，我便告訴你，你的真正身世……”
“你這個騙子！”
大河原樹搖了搖頭，“我一直言而有信，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真正的身世？”
“我……”張頌玲低下頭去。
“你的母親，是張頌玲，一點沒錯！”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可你父親是誰？你的名字又是什么？你為什么會被聯合政府抓到？難道你也知道這些？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嘴。”
“我……”張頌玲看著大河原樹轉身，急道：“請你告訴我！”
他煞有介事的看著張頌玲的懇求：“我忽然又不想說了。”看著他那張得意的嘴臉，我恨不得將這個混蛋撕碎！
“我……求求你！”
大河原樹非常享受別人哀求他的狀態，他微笑轉身，“告訴你吧姑娘，你姓施，名叫施云，你父親名叫施文郁，也就是利莫里亞大陸的締造者！”
張頌玲初次聽到自己的名字，一時竟然怔住了，“施云……施文郁……施云……施文郁……”
“我說到做到。”他又喝了一口涼茶，“只是你不信罷了。”
“他……他還好嗎？”
“我又如何得知，不用著急，用不了多長時間，你就能知道答案了！”
二
新大陸穹頂之上出現了光芒，大河原樹“啊哈”一聲奔到了窗口，緊接著，穹頂的頂部先冒出海面，新大陸的穹頂周圍就像被一圈銀色的鰻魚捆住了，鰻魚的直徑越來越大，一直消失在窗戶之下的位置。
新大陸微微晃動，它已經浮上了大海。我無法聞到空氣的味道，但只是看一眼大海和灰色的天空，心中就為之一爽。
導航臺上的光束一閃，機械聲音道：“新大陸回歸的第一階段已經完成，現在正在準備第二階段……信號源位置已經確認……自動巡航系統開啟……能源動力操控系統已經切換完畢，正準備起飛……新大陸起飛完畢……”
樸信武喝道：“大河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再不將新大陸沉入海底，你將害死這里所有生命！”
“海底的懦夫！”大河原樹冷笑一聲，指揮兩名士兵把樸信武押到了話筒前方，“告訴你的軍隊，聽從‘程成’將軍的指揮，不要做無謂的反抗，否則誰也別想活！”
樸信武哼了一聲，“我若說出這句話，難保我的兄弟們會做出一些沖動的舉措!”
大河原樹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槍抵著我的額頭，“樸信武，你愿不愿意賭一把，我是否敢殺了程復呢？”
“混蛋！你若殺了他，就沒人能夠控制新大陸。”
“無所謂咯，反正新大陸已經自動巡航至利莫里亞，程復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
“無恥……”樸信武咬著牙狠狠罵道。
“你這純種人的渣滓和叛徒，也配罵我無恥？”大河原樹又把槍口在我太陽穴上頂了一頂，“愿意賭一把是嗎？那我就陪你玩三個數字，3——2……”
張頌玲嘶吼道：“大河原，你不要傷害成哥！”
但是大河原只是微微一笑，挑起的嘴角瞬間恢復平直，他喊出了：“1……”
姜慧忽然瘋了似的朝著大河原樹撲了過去，大河原樹一躲，姜慧撲了個空，他順手用左肘擊在姜慧的后頸，她身體一陣痙攣似的顫抖，便伏在地上不動了。
我怒道：“你太過分了！你最好殺了我，否則你放開我，我和你……”
“程復！”樸信武朝我吼道，“不許胡說……”他蹙著眉頭，轉頭向大河原樹道，“我聽你的便是，不許傷害程復！”
大河原樹熟練的把手槍在右手上轉了一圈，這個動作櫻子也曾玩過，不過她耍的卻是雙槍。
大河原樹笑道：“程復有福氣，總有人會護著他。張頌玲……呵呵，還是叫你張頌玲吧，你也有福氣，畢竟有個程復回復著你。”他把槍口對著櫻子，“你這女慧人，不需要人愛，也不需要人關心，自然沒用了，留下你也是個禍害，今日便公仇私仇，一起報了！”
我吼道：“大河原！你若傷害櫻子，我便……”
櫻子冷靜說道：“程復，不用說什么話，因為你沒有他的權限，所以你下的指令，對于他是無效的。”她抬起頭，一雙眼睛單純且無辜的看著大河原樹，“我只是有一個問題。”
“滿足你最后一個要求。”
“你們智人的仇恨，我雖然沒有這種拖后腿的感情，不過也了解一些，那只是一種無所謂的情緒罷了，但卻能輕易的操縱你們的邏輯。不過我好阿奇的是，你剛才為什么說公仇私仇一起報呢？公仇我理解的是，你們智人對我們慧人的恐懼，但是私仇呢？我與你是第一次謀面，沒有傷害過你的家人朋友。”
“既然你問到了，那我就讓你死的明白……”
“死亡是你們智人的詞匯，我只是好奇而已。”她對著槍口微微一笑，“其實你們智人的很多詞匯對于慧人并不適用，如果你認為朝我這些零件上開上幾槍，就能化解你內心的仇恨，那就說明，你的仇恨廉價得還不如我的零件昂貴，而你被這種廉價的仇恨驅使著，也足見你這種智人，屬于一種低級的生命形態。”
我見到了大河原樹的左拳攥了又攥，脖子上的青筋被汗水浸得透亮，他聽櫻子說完，慘笑了三聲，“無恥慧人！你害死我的妻子，如今又羞辱我……”
“你的妻子是誰？”
“我的妻子……”大河原樹重重的喘了口氣，“就是花姐！”我和張頌玲聽后都是一驚，沒想到花姐竟然是大河原樹剛才所說的充滿了虧欠，又在暗中保護的愛人。
櫻子平靜的臉上又浮出了疑問：“媽媽并不是我殺……”
“呸！你不許喊她媽媽，你根本就不配！”
“可她就是我的媽媽！”
“不許喊……”
“她就是我的媽媽……”
“你再喊……”
“媽媽！”
砰。
櫻子不說話了，一張稚氣可愛的臉蛋，定格在最后那一剎那充滿疑問的表情上。
“櫻子！”我喊了一聲，櫻子沒有絲毫的反應。子彈在她的額頭打了進去，她沒有流血，我終于意識到她真的只是一具機器，一具停止運行的機器。
人又何嘗不是呢？
“大河原！”張頌玲吼道，“你……你殺了你的女兒，你知道嗎，櫻子……她是你的女兒哇！”
“胡說，她根本不是我女兒！”大河原輕輕的擦了擦槍口，“我的女兒櫻子，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去了，她只是冒用了她的名字。”
張頌玲眼角掛著淚，“她真的是你的女兒，花姐臨死之前特意交代我，要我找到櫻子，保護好櫻子，她說，櫻子是她以自己親生女兒的模樣設計和制造的，在她眼里，櫻子就是你們的女兒！”
“她……她這是胡鬧！”
“可她一直像是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對待櫻子。”張頌玲道，“無論你怎么看，櫻子始終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可是，你卻殺了她！你殺了你妻子最為珍重的女兒……”
大河原樹大口的喘著氣，“你不要說了，否則我也殺了你！”
我吼道：“你這個殺人惡魔，醒醒吧，到底什么時候，才算完？”
大河原樹抓著頭發，“花姐……不會的，她不會的……這個慧人，不是我的女兒……”
“我自然不是你的女兒，我是媽媽的女兒。”一個聲音從地下傳來，姜慧忽然拄著地面站了起來，她晃晃腦袋，“你這個壞人，又怎么配得上媽媽……這次花了些時間，陀螺儀有點偏，右側肌體站不穩……”
“姜慧？”我見她行為詭異，關切的喊了一聲。
姜慧搖了搖頭，“程復，我是櫻子。”姜慧臉還是那張臉，可她的表情，卻是十足的櫻子一樣的無辜。
“你怎么會……姜慧，你別跟我開玩笑……”
“我為什么要開玩笑，扮演你妻子的姜慧，只是個M型慧人吶！”這個自稱櫻子的姜慧忽然轉身，從大河原樹的手中奪下了手槍，并迅速朝著房間里的十名士兵開出了十槍，伴隨著身后一聲聲人體倒地的聲音，櫻子繼續說道：“每天晚上，我都要去看看你呢……”她反手扣住大河原樹的手腕，向上一挑，朝下一壓，大河原樹便跪倒在地被櫻子制服，她淡淡一笑，接著剛才的話說，“可你……還以為我是夢游……”
“夢游……姜慧的夢游是被你控制的？”
櫻子點了點頭：“我得保證我最高權限的持有者安全，可我的身體又沒法來到你旁邊，只能入侵了她的系統。”
“你為什么不和我說話？”
“M型慧人和我們I型慧人不一樣，他們的權限并未完全開放，我只能趁她睡著，才能暫時控制她一部分視覺以及移動的權限，語言我嘗試過了，由于她之前的記憶編碼過于復雜，我沒能解開，所以就無法和你對話。”
櫻子在捆大河原樹的時候，樸信武跑來給我和張頌玲解開了綁繩，“程復，快讓新大陸停止！”
“不可以！程復……”伏在地上的大河原樹嘶吼道，“祖國，程復，不要放棄唯一的機會……”
樸信武一腳踢在大河原樹的嘴上，后者立刻疼得哇哇叫，盡管如此，還是一邊扭動著身子，一邊重申著剛才的太的獨，“不要回去……一旦……回去……你一輩子就……沒法……再出來了……”
兩名士兵踢開了門，櫻子連身體都沒轉，只是朝著后背放了兩槍，那兩人便倒地不起。我朝著門外喊道：“我是程成，大河原樹已經伏法，你們不用再做無謂的抵抗了……”
門外嘈雜幾聲，便見一把把槍支被丟在了門口地上，一個男聲在走廊里喊道：“我們聽從指揮，只希望程長官能夠善待我們！”
“放心，我不會追究！”
“不，我們指的是……”那男聲略微停頓，外面一片哄哄之聲，像是在給那喊話的士兵出主意，“我們都想回國！程成長官，你一定要帶我們回去……”
“我們會討論的，你們不要妄加揣測！”
樸信武道：“程復，你還考慮什么，快把新大陸沉入海底！”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寫滿了不安和疑慮，“樸將軍，我們……回國吧！”
“你胡說什么？”
“我沒胡說！我也不是聽了大河原樹那番話才心動的……”我拉住了張頌玲的手，“這是我對她的一個承諾，也是我對很多人的承諾……盡管，他們有一部分，已經不在了……”
張頌玲眼中噙著淚：“成哥，我也想回去。”
樸信武不可思議的搖頭：“這件事由不得你，必須聽我的，程復，把新大陸開回去！”
“我不會的！”
樸信武氣得渾身顫抖：“你根本不知道那個所謂的祖國，那個叫利莫里亞的地方，是祖國還是陷阱，如果那真的是AI布置誆騙剩余人類的陷阱，你現在回去，我為了新大陸十五年的努力，將前功盡棄！”
“樸將軍！”我握住他顫抖的雙手，“相信我，祖國是真實存在的！”
“你怎么確定？”
“我見過祖國的人！”我把草原上遇到阿歷克斯的經過簡要的說了一遍，“相信我！讓我們一起回國！”
“可是……”樸信武穿透金字塔頂層的玻璃，俯瞰著教育廳，“孩子怎么辦？”他又指著櫻子道，“你的慧人朋友怎么辦？你難道愿意，他們和你一起去冒險？”
長著一副姜慧樣子的櫻子道：“程復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樸信武擔心的不無道理，其實我并不是很擔心教育廳的尼人孩子，因為只要這間屋子的人保守秘密，我相信祖國不會發現這些孩子有什么問題，即便這機密泄露，難道智人會屠殺這群孩子？不可能的，我相信人性中慈悲和善良的一面。而且，這些孩子只要通過合理的引導和教育，將來就會和智人一起對抗聯合政府，幫助我們一起收復云下的陸地，一支十萬人的組成的未來軍隊，任哪個政府也無法拒絕。
但是櫻子為代表的這些慧人怎么辦？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她看出了我的猶豫，于是再次強調。
我還沒有回復她，新大陸就駛入了一片黑夜。
是云層！
張頌玲跑到金字塔的窗口，“成哥，我們即將進入平流層！”
我也走到窗口，“馬上就能見到太陽，似乎很久，都沒有被日光沐浴過……”
“這幾個月，恍若隔世。” 她握住我的手，“幸好幸好，你我安好，我們一起從云彩上下去，又一起從云下歸來。”
一千九百米的云層距離顯得無比漫長，漫長到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張又一張的面孔——程雪，趙德義，薩德李，花姐，酋長，秦鐵……還有母親。我仿佛做了一場長達四個月的大夢，尚未夢醒，他們就已經一個個的離我而去。
我緊緊的攥住張頌玲的手，“幸好你是真實的。”
張頌玲抱住我的腰，將臉貼在我的胸口，“成哥，你的諾言兌現了，你也讓我兌現一次諾言，好不好……”
“你向我做過什么承諾嗎？”
她甜蜜的一笑，臉頰微紅，右手從我的腰間放了下去，幾秒之后拿著一張照片，舉在我們的右側窗戶方向，照片上，是張頌玲穿著白色婚紗，依偎在我懷里，“這就是我的承諾……我心中重復了無數遍的承諾……”
“我娶你！”話剛說完，新大陸的穹頂穿破云層，一束光線照耀而下，隨著新大陸的上升，穹頂的圓形光環恰似一枚戒指，太陽似乎要給我們一個意外的驚喜，在戒指上鑲了長達一秒的時間，恰似一枚金色的寶石。
天空，我回來了。
祖國，我回來了。
忽聽櫻子喊道：“程復，你過來看！”她指著導航臺的光束屏幕，“雷達顯示，新大陸正在進入一條軌道。”
張頌玲小跑上前，在屏幕上點了幾下，屏幕的地圖拉遠，一個圓形的地球出現在空中，而櫻子發現的這條軌道，正是北緯30°緯線。
“這是祖國的軌道？”她喃喃說道。
“是否能和祖國取得通信呢？”
張頌玲點了點頭，在屏幕上又輸入了一行代碼，不過發出去之后，30秒過去，也并未獲得任何回復。忽見光束一扇，聲紋圖像再次出現，“程復你好，新大陸已經進入軌道，并將在15分鐘之后與利莫里亞對接，請問是否確認？”
我望著新大陸前進的方向，又掃了一眼雷達圖，并未看到任何目標，所謂的利莫里亞根本不存在，“15分鐘對接……可是，我為什么無法發現利莫里亞呢？”
那聲音又道：“新大陸將在15分鐘之后與利莫里亞對接，請問是否確認？”
櫻子淡淡一笑：“你不用問它了，這只是一臺腐朽落后的機器，根本沒有智能分析程序。”
樸信武道：“祖國真的不存在了……”
那聲音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不過對接時間，變成了13分鐘。我猶豫片刻，張頌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殷切肯定，門口一群士兵擠在了一起，都盼著我能說出那兩個字。
“確認！”
“新大陸即將在12分鐘之后與利莫里亞對接，現在開始減速……”新大陸的速度放緩，沿著北緯30°的緯線向東而去。陽光透過穹頂，照耀在新大陸的草原之上，動物們四散奔走，仿佛沒見過天上那個巨大的圓形發光物體是什么，尼人的孩子們對著太陽和藍天指指點點，幾個老師在耐心的回應著他們的提問。
距離對接還剩五分鐘，這過去的這段時間里，我們沒有人說話，全都凝神靜氣的等待著眼前出現一個空中的祖國，然而，直到現在前方的天空還是一片透徹，幾百公里的范圍內，也沒有任何目標物體。
“祖國……真的不存在了嗎？”張頌玲喃喃說道，她搖了搖頭，緊緊的抱住了我的胳膊。地上的大河原樹盡力的抬著頭，向透過窗戶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櫻子見到他這幅滑稽的樣子，便告訴他：“不用看了，你的祖國，不過是你的幻覺。”
他搖著頭：“不會的……怎么可能……祖國一定存在！”
樸信武嘆了口氣：“程度，既然它并不存在，那我們還是返航吧，畢竟在天空之上，很容易被聯合政府發現，為了人類種族的延續，我們不要冒險。”我忘記了自己當時是點頭還是搖頭，我只知道我的眼睛模糊了遠方的云天一線。
“新大陸即將在1分鐘之后與利莫里亞對接……”新大陸的速度更為緩慢，仿佛眼前真的有一個可以隨時撞到的透明玻璃杯似的。
門口的士兵有人哭了起來，張頌玲也伏在我的右肩流著眼淚，大河原樹聽見哭聲，痛苦在地上抽搐，“怎么可能……它怎么可能不存在……”
對接倒計時十秒倒數開始了，我長嘆一口氣，為他們打氣道：“沒關系，我們可以重新建立一個國家！只要我們人還活著，人類文明就不會滅絕，在不久的將來，必然還會再地球上繁衍開。”
我聽到的是一片啜泣。
“4——3——2——1——新大陸與利莫里亞對接成功。”新大陸懸停在了空中，底部確實傳出了一些鋼鐵摩擦的聲音，但終究歸于平寂。云在新大陸之下匆匆流過，但新大陸卻像是靜止了一樣。
兩架紅色的戰斗機出現在新大陸右舷的玻璃之外，然后飛過穹頂，隱沒在左側的云海之中。
下一章丨人類公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