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野莽,那是九十年代末期。
因為拙作《原諒,但不能忘記》出版,經一位書商朋友引薦,在中國文學出版社總編室有幸相會。我記得當時他三四十歲,身著深藍色燈芯絨散夾克,配一條牛仔褲,個子不高不矮,兩條濃濃的眉毛下,眼睛深邃有神,講一口湖北味的普通話,長發爆卷,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后來我才得知,野莽多才多藝,并善畫,我見過他的自畫像,和我描寫的眉毛和眼睛,特別是頭發很傳神。
沒見野莽之前,早對其大名如雷貫耳,他已出版幾十部大作,卻甘做推手,為人作嫁。也略知一二他的過去,初中經歷和我一樣,是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度過,直接插班考入武漢大學,進京的湖北籍作家。我們俱是非京籍作家,“玩”不了京腔、京調,寫不出痞子味,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很難融入他們的圈子,一般只跟自己熟悉的外地作家來往。
人家都說:“湖北佬,九頭鳥”,心眼多,不好交。但野莽的談吐壯懷激烈,又很有親和力,我們有相同的閱歷,一樣的感受,肝膽相照,竟頗有英雄所見略同,相見恨晚之感。這之前,我讀過季羨林先生的《牛棚雜憶》,欽佩有加。他說:“文革歷史,瘋狂歲月,是我們這代人揮之不去的記憶,刻骨銘心。我是個學者,只能寫文章,希望有作家站出來,用小說留下歷史真相,決不能讓那時代因時間的推移而淡化。”真實的歷史不該遮蔽,讓后人直面那個年代就那么難嗎?我一時沖動,奮起響應,準備寫四卷反思文革的長河小說《原諒,但不能忘記》。寫出了第一卷送給出版社,才知道自己踩了雷,為什么別的作家不去觸這個電?可想而知,出版這類作品有多么難!
即使野莽同意放我一馬,編輯部也因題材敏感,阻力巨大。
于是他破釜沉舟,堅持要我找季羨林題書名,有學術泰斗鼎力相助,自己好說話,否則難以付梓。我三番兩次拜訪季老,求得題詞。野莽也是條漢子,說話算數,不到三個月就迅速出書,親自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一家雜志上,推我一程。后來我出四卷本時,直接用這篇文章做了序言,這里摘出兩三段,以饗諸君:
“令人遺憾的是,在我們做出全面否定“文革”的決議之后,這場重大的歷史事件卻似乎成了一個討論的禁區,除個別像于艾平這樣的作家聲淚俱下的口誅筆伐外,隨著時間的推移,其真實面目已一點點隱去。我想于艾平是對的,一代人的歷史,只能靠自己寫,不能指望別人幫忙。且“文革”的幽靈不會因忘卻而遠去,它正通過國民的潛意識頑強地把病菌播撒到今天的土壤上,以至于經歷過這場劫難的人們━━冤死的永遠沉默,幸存的不愿染指。季羨林老先生呼吁得何等好啊:清算“文革”,深究災難的根源,對于我們整個國家、整個民族都意義太重大了,重大到無法回避的程度!
“一口氣讀罷《原諒,但不能忘記》的時候,我禁不住急于告訴大家,如果四十歲以上的人讀過本書不動情落淚,那么就請把它退還給作者吧。而我再一次翻到書中的某些篇章時,卻想到了,應該建議年輕的朋友們都讀一讀《原諒,但不能忘記》。無論是好奇,驚訝,還是滿懷狐疑,無法相信,他們都比父輩們幸運,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要了解書中那段對他們來說完全是謎一般的歷史。
“所以我說,直接的、自始至終地記述那個年代的長篇,記得這還是第一部。作者的勇敢、責任心和使命感,于歷史和直面人生的文學觀,迫不及待的先行姿態,僅就這些品質而言,應當是中國當代現實主義作家的榜樣。生活在同一國度的有良心,明是非,記憶未曾失常的人們,沒有理由不敬佩于艾平,不感謝于艾平,沒有理由不打開這本沉重的小說。”
寫得如此精彩,我自愧弗如!
更精彩的還在后面,輪到我索要稿費時,卻始料未及。野莽苦著臉講出版社不景氣,付不出稿費,欲以書頂稿酬。他是總編室主任,要為編輯的工資操心,出版社效益著想。我叫苦不迭,從一開始,朋友們就勸我防著“湖北佬,九頭鳥”,到頭來還是他畫個圈兒,讓我跳了進去——眼看煮熟的鴨子飛出鍋去,不答應,鄙人的大作就很可能永無出頭之日!結果書商給了我五百本書,出版社給了我五百本書,以抵稿酬。可憐我的斗室本來幾無立錐之地,僅僅空出一角,又堆了一垛書直抵天花板。朋友們來做客,感嘆我“真是個大作家,一面墻書架,半間屋‘廢貨’,讓他們轉屁股都難!”我欲哭無淚,廢寢忘食寫了兩年時間,分文沒得,幸虧自己能寫影視劇維持生計,差一點真喝西北風了!
回憶起來,我理解野莽的苦衷,此書甫一面世,即被豆瓣列為第一禁書。他為了幫我出書,力排眾議,功不可沒,可見要頂住的壓力多么巨大,實屬迫不得已。他曾對我預言,你別得便宜賣乖,我送你一座金礦,你卻說是一堆“廢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才哪到哪啊,急什么,有一天你會感激我的!我相信自己作品的分量,知道他是為我鼓氣,還是有些悻悻然!
從此我們便以兄弟相稱,我也認為知音難覓。可事實證明,野莽雖談吐不凡,很像辛棄疾那樣“醉里挑燈看劍”,只是紙上談兵,從不喝酒,不抽煙。君子之交淡如水,用在我們身上最合適。我是山東人,素喜喝酒,不喝酒沒話。沒這方面的偏愛,我們倆尿不到一個壺里,只是神交,也就逐漸斷了聯系。
再后來我為了搞創作,提前退休,隱于江湖,聽說野莽也選擇了這條路,以退為進。偶爾通過博客私信聯系,相互問候一下,而已。只是一看到那半屋“廢貨”,我的心里就忽悠一下,書猶如此,情何以堪……一別十幾載,我去香港參加出版社舉辦的這部四卷本《原諒,但不能忘記》首發式,才又聯系上野莽。彼時他和一個朋友也去香港旅游,我們相約為伴,好一路上敘敘舊,遺憾的是,出版社臨時通知我推遲了新聞發布會的時間,所以錯過機會,未能同行。
時光荏苒,不用說,我們都已經年過半百,兩鬢斑白,卻是知音半零落,弦斷有誰聽?沒想到,萬萬沒想到,人生如戲,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如今《原諒,但不能忘記》突然大火,盜版滿天下,網上一部我簽名的舊作已炒至千元左右。那堆“廢貨”又變成了金礦,真得感謝野莽的鼓勵,我從沒有放棄,究竟是自己的孩子,不管幾次搬家都一本沒丟,這一千冊書讓書商賺得盆滿缽滿。現在我常常想,這個湖北佬,這個九頭鳥有點神,不光是個好出版人,莫不還是個預言家,真能看出以后的事情?可惜太晚了些,起碼要等漫長的二十年!那時候我的日子過得艱難,太需要孔方兄了!
話說回來,這都是以往的趣談了。
人生有二三知己,這輩子足矣,而野莽就是我的知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