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曹偉從早上來到辦公室一直就呆坐在工位上,整個頭向后仰,脖子枕在椅背上,雙眼緊閉,雙手插在胸前,很明顯他只是在閉目,并沒有睡著。
??第二節課下課,他們班一個女生走到他面前,輕輕地叫了一聲:“曹老師。”
??他這才睜開眼,端坐起來望著她說:“怎么了?”來的人叫王月晴,智力發育遲滯,因而心智稍微低于同齡人,雖然她還沒有開口說出來意,其實曹老師已經知道原因。
??她戰戰兢兢的說:“我想回家。”
??曹偉聽完又將整個身子靠向椅背,停頓了一會說:“有什么問題么?”其實他知道根本沒有什么問題,但還是例行公事般的問了一句。
??她羞怯地小聲說:“就是想回家。”
??關于她想回家這事他們已經交涉多次了,根本沒有什么具體的事需要她回去,她只是不想呆在學校而已。可是他現在很難做,因為作為老師他需要勸一勸她繼續留在學校,可作為一個人,他根本就不想做這件事。為了能讓她順利回去,他必須找到讓她不得不走的理由。可是很顯然,并沒有這樣的理由。
??于是曹老師問:“你回去要干什么?”
??她說:“我不知道。”
??曹老師說:“那你現在想一想。”
??她想了一會說:“我…我想回去學馬術。”
??“馬術?學馬術你知道需要多少錢嗎?”曹老師問。
??“不知道!”她說。
??曹老師說:“學習馬術需要很多錢,你家長不一定會支持。”
??她說:“會的,只要我想,他們就會同意的。”
??曹老師接著問:“那你學完馬術要干嘛呢?”
??“我不知道,我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那你現在也想一想。”
??她又想了一會才說:“我還可以學羽毛球,或者別的什么項目”
??曹老師從上到下又打量了她一番,說:“我看你體質也不好,跑步都跑不動,能搞體育嗎?”
? ? 她說:“這是可以練出來的呀!”
? ? 曹老師說:“那學完了這些準備做什么呢”
??她說:“我不知道,我想先學再說?”
??曹老師知道她沒想過這些應該是真的,因為她說這些無非就是因為想盡快離開學校而已。
??可問題在于并不是曹老師非要留她,而是她的母親非要她留在學校。雖然她這樣想,可又怎么樣呢?這才周一,上午第二節課而已,她剛來學校不超過兩個小時,回家的心已經很堅決了。為這件事他也和她的母親交流了多次,但其母未改初衷。曹老師很無奈,他當然知道王月晴就算在學校呆一百年也只是浪費時間增加痛苦而已,可是他如何才能幫助她離開學校呢?
??正在琢磨時,電話鈴聲響了。他馬上和王月晴說:“你先回去上課,我待會和你媽媽通話說一下。”然后他一擺手,王月晴出去了。
??電話是林金逸的母親打來的,接通后她很直接的問道:“曹老師你好,我問一下,我們這周是正常上一周課再放假嗎?”
??曹老師很詫異,不知何以如此問,便說:“是的,怎么了?”
??她說:“你看,上周因為中秋放假調休導致只上了三天學,我怕學生總是放假不是學不到東西嗎?別的學校這個周末其實都沒有放假,畢竟高中了,別人投入這么多時間,咱們總是放假,這讓我很焦慮。”
?? 曹老師已經知道了她的來意,其實是指責學校放假。但學校放假完全是按照國家規定執行的,本身沒有什么問題,他只好據實如此回答。
??? 顯然,林金逸的母親并不滿意。她接著說:“那別的學校可以做到,咱們學校怎么做不到呢?”
??這顯然就有點咄咄逼人了。曹老師說:“嚴格意義上說不正常的是那些沒有放假的學校,而不是我們。而且,我們的休息規則在您選擇我們的時候都是講解過的,您應該有所了解。何況,學校的大門永遠開放,可以來自然也可以去。”曹老師說完之后,才覺得自己說話有點兒沖,但也不想找補和改口。因為這個林金逸在校期間完全就不學習,而且本身又是個麻煩制造者,總是和同學陷入爭執和矛盾中,且冥頑不化,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果林金逸能夠主動離開,對曹老師而言又有何不可呢?
??沒想到,見曹老師語氣強硬,林金逸母親的態度倒是溫和了下來。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擔心孩子,每天學習時間都比別人短,再老放假,怎么跟得上?他們畢竟是高中了。”
??曹老師說:“教育是有規律的,并不是說永遠呆在學校,始終埋頭苦讀就能跟得上,就能出結果,凡是都講求勞逸結合。就像周末,你們不也是正常休息么?怎么老師也需要休息,你知道嗎……”
??剛要說下去,曹老師喉頭突然哽住。
??林金逸母親追問:“知道什么?”
??曹老師沒有立即接話,又猶豫片刻才說:“就在這個周末我的一個學生沒了。”說出這番話時,他眼睛里泛著淚光。
??電話那頭聽完,立即“啊”了一聲,才說:“怎么回事啊,曹老師。”
??曹老師說:“我和你說,你也不必和林金逸說,這事不用傳到學生那兒去。就是這個周末,因為這個學生的母親發現孩子有一部手機,孩子不愿交代手機的來源,便被罰跪在地上,跪到他坦白為止。可他一直跪到凌晨四點多也沒有說,母親起來看他時,發現孩子沒了,是從 22 樓跳下去的。”
??聽完這些,林金逸母親也是好一會沒有說話,只說了句:“你放心,我不會和孩子說的。”便匆匆掛斷了電話。
??而之所以要和林金逸母親說這番話,是因為他知道林金逸也有一部備用手機,這是他攢了很久的錢買的,只是平時都放在他手上,只有周末才會讓其帶回去。他是單親,和母親生活,母親為人苛刻,每星期放學都要用探測儀掃描她的全身和行李,防止他帶一些違禁品回家。他母親親口和曹老師說過:“我們家的孩子絕對不可以使用電子產品,包括她自己的手機,也不會給孩子碰。”他們家臥室房門上的鎖通通卸下來了,以便于她隨時可以進去孩子房間檢查。平時也不允許林金逸隨意和別人來往,假期也基本只能待在家里。曹偉之所以愿意幫助林金逸藏手機,不是因為他覺得手機真的是必需品,而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孩子需要一個通向外面的隧道,喘不過氣來時,他至少可以通過這個隧道透一口氣。
?? ? 盡管林金逸的母親這樣苛刻,可他從未按照母親所想的那樣去成長,而且恰好相反。他自打上初中以來就一直有一部備用機。每次放假回家他都提前把手機放在樓下的草叢里,等到晚上借口扔家里或下樓做別的事時才帶回家中。回家后就把它放在空調上,因為母親比較矮,無法發現;雖然他的房門沒有鎖,但常年的訓練,已讓他足夠警覺,所以母親即便機敏卻總是撲空;他因為被母親束縛而缺乏玩伴,以自于他一旦離開母親視線,就會瘋狂社交,這既像是一場惡補,又像是某種報復,因而他的社交網絡相當復雜。但因為缺乏必要的社交經驗,又常常搞砸,許多朋友沒有幾天又都反目成仇。
??林金逸一次又一次陷入無助,坐在曹偉面前哭過多次,一邊哭一邊說“我還是死了算了”。死,在他嘴里就像現在的少年說“他媽的”那樣頻繁和流利。曹偉知道,他不想死,也不會死,他只是在用“死亡”表達自己的無助和壓抑,且總是放大這種壓抑和無助。因此在曹偉看來他不僅有點表演性人格障礙,多少還有點雙相情感障礙。不過他清楚,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錯,而是拜他母親所賜。
??他母親說話總是咄咄逼人,事事想表現出自己剛硬果斷的一面,可現在他面對的是曹偉,又不得不一次次偃旗息鼓。如果放在幾年前,曹偉會在內心打鼓,會猶豫,會不安,但現在他清楚地知道,什么也不必擔心,因為問題不出在他這里。
??就像他得知自己的學生方岳群從 22 樓墜落時,他雖難以置信,但又好像早有準備。這不是說他對方岳群跳樓有所準備,而是對這光怪陸離的世界所發生的和可能發生的一切早已心有準備,所以他不是難過,不是震驚,而是悲憤和沉默。
??在曹偉的印象中方岳群不是一個乖孩子,好動活潑,多少有點學習障礙。即便是上課也能感到他如坐針氈的那股子勁兒。每次考試都不理想,但從未見到過他有消沉的一面。他人緣不錯,和同學們相處的很好,在學校期間除了不愛寫作業,不按時背書等事以外,也很少闖禍惹麻煩。
??曹老師先前注意他頗多,隨著了解日增,漸漸的也就很少關注他了。但現在,他選擇了離開這個世界,以他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方式。因為就在幾天前的班會上做中學生心理健康教育時,方岳群還插了一句說:“自殺的是不是都是傻缺?尤其是跳樓,更加傻缺了,好死不如賴活著!”說這話時他還是一個頑皮且健康的男孩。曹老師聽完,咧嘴一笑,并未多言。
??誰能想到,幾天后,他就變成了一堆骨頭渣,被草草的埋入了地下呢?
??可是這樣的問題還有必要繼續深思嗎?在曹偉做教師這些年里,這樣的事實在是司空見慣了。每次發生這樣的事,學校就要開會,叮囑老師關愛學生,可問題是老師不關愛學生了嗎?這不關愛的學生的話,這世上可做的事,比做教師更可觀的事也實在不少,可關愛學生的老師又見誰來關愛呢?
? ? ? 甚至包括曹偉自己,也常常在腦中浮現“死亡”這樣的念頭。他或許還無法完全剖析這個問題的所有內核,但他至少知道,當一個人過著并非自己所屬意的生活,而完全淪為某種道具,家庭的道具,學校的道具,社會的道具,國家的道具……或者只是淪為一個他人意志的承載者時,而完全無法找到自我,找到后又不能順從己意,那么,生與死已經不是兩件事了,它們已化而為一。
??今天早晨一來,他就遇到了王月晴想回家和林金逸的母親質問這兩件事,加上前一天晚上得知方岳群離世就是三件事,但歸根結底是一件事。就是孩子成了父母的傀儡,而傀儡卻有著自我意志,強者得生,弱者向死。
??王月晴不想念書,也不適合讀書,更念不好書。他想學馬術,想學羽毛球,并不是因為她真的有這樣的天分或從事這些事的夢想,她只是想逃離,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機會。在水下掙扎不得解脫,抓到手上的無論是一根樹枝或是一根野草,她都要用力拽住,因為她沒有別的可拽。但是,作為她的母親的那個人,是無法理解這件事的,在她看來,費盡心機,拼湊學費給孩子念書,加之悉心照料,差不多有求必應,為什么她還是不能好好讀書?
??曹偉曾不止一次的和她母親表達了自己的建議,實在不行還是放過孩子吧,也成全自己,大家都好解脫。但這些話如入無底深淵,并無回應。所以他只好在孩子不想念書,母親希望她繼續念書之間周旋。他本意自然希望孩子念書,但他從不愿做強人所難之事。尤其是讀書,哪能是強迫得來的呢?
??至于林金逸母親那樣的家長,總是想指導老師,指導學校甚至是指導教育的家長,所在多有。在曹偉看來,指導當然是可以的,但首先應是尊重。如果總是自以為是,又給不了好的建議,反而加劇教育的內卷性、悲劇性,他必然要嚴詞拒絕。
? ? ? 家長對老師不信任,學生對老師不尊重是當代的普遍問題,這也并非單向問題,畢竟老師淪為一個個服務員,一個拿錢替人授業解惑的工作,沒道理要誰來尊重。可在曹偉心中還有執著,這關乎師道尊嚴,他更在意的師者“傳道”的宏業,何況自古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自忖對待教育和學生問心無愧,可又有幾個家長深諳其意呢?在當下這甚囂塵上的社會風氣中,曹偉的諸般念頭,都不過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罷了。
?? 他雖然相信自己的教育理念或許不是最棒的,但從業以來執行“因人施教”和“有教無類”的原則,尊重教育規律和學生心理成長特征,即便不能適應所有人,但至少主觀上他盡心盡力,力求對每一個學生有所幫助。
??以方岳群為例,曹偉對他的評估就是天生自有屬于他的路要走,而學習絕不會是他的路。
? ? ? 他肌肉發達,身體強壯,運動天賦良好,善于社交,待人友善。如果不是只能被逼著呆在學校而是去發掘他的天分,未來的人生,無論做點什么,都不至于無法果腹。可是那個凌晨,因為一部手機,或者還包括過往人生十幾年學習上的失敗和父母的強硬,他跪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句話沒說。父親就睡在旁邊的沙發上,母親時不時起來看他一眼,卻沒有人讓他起來,沒有人想聽聽他內心的想法,鐘的指針在室內咯噔咯噔的跳躍,而他到底想起了什么呢?他如何思考這手機,思考父母,思考自己的錯?這一切謎底都伴隨著他堅定而輕飄的縱身一躍,已經再也沒有人會知道了。
??曹偉還是像先前那樣坐在工位上,整個頭向后仰,脖子枕在椅背上,雙眼緊閉,雙手插在胸前。忽然,他猛的坐起來,背部離開靠背,拿起手機,撥通了王月晴母親的電話。
??電話響了三聲,那邊有了回應
??曹偉說:“王月晴母親您好,上午她又來和我表達了她的想法,我們已經溝通很多次了。在我看來,這樣周旋下去,你并不會獲得想要的結果,因為讀書這條路根本就不是她選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