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在蕭綱傳詔退位于蕭棟后的第二日,便將其從皇宮轉移至永福省軟禁,又將太子蕭大器,尋陽王蕭大心、西陽王蕭大鈞、武寧王蕭大威、建安王蕭大球,義安王蕭大昕諸皇子接連捕殺。
傳至溧陽公主處時,已是旬月之后的事了,她們父女一人被囚禁在高門大院,一人被深鎖在重簾疊幕,過著世事不知的生活,心底對各自的命運卻是一般的了解。
溧陽公主寅時就醒了,早早地等著侯景回來,每見他一次,便要勸他一次,她知道侯景一定是要當皇帝的,她又隱隱知道這一天不會太遠了,她更是知道自司馬氏以來,這片土地上每一次的改天換日,不管是征誅還是禪代,屬于舊時代的天子,總是要作為犧牲的,來祭奠新生的王朝,而她的父皇,是毫無理由躲過一劫的。
她從侍婢口中得知侯景昨日深夜外出,徑直往王偉府上去了。這便使她的擔憂重了一層,而偏偏世事都如人擔憂的一般,侯景卻是找王偉商議如何處置蕭綱一事。他們從三更直聊到雞鳴,對于蕭綱的處置是并無二異,那便是按例遵循這三百年歷史上舊有的規則——斬草除根,況且諸皇子皇孫已被殺戮殆盡,侯景已無退路,無非是對于細枝末節處有了分歧,派何人前往,鴆殺還是絞殺?余下的更多時間,都是在商議著該何時再將新的傀儡皇帝蕭棟廢除,又要顧忌著悠悠眾口。
侯景回到府上之時,已覺疲累不堪,衣服也未及褪下,早早倒頭便睡了,醒來之時,忽覺床下跪坐一人,正是溧陽公主,眉鎖螓首,淚濕闌干,看了叫人頓生憐意,侯景雖然先前憎惡溧陽公主不告而別,將其幽禁冷宮,可有情人之間的愛與恨,往往只是隔著一層輕紗,不相見時,說愛就要愛得同生同死,說恨就恨不得不相往來。
可一旦面對著面了,這其中愛恨反倒看不真切了,你若說是愛,這愛里總帶著點摧殘折磨的念頭,若要說是恨,偏這恨中又少不了口是心非的懲處。侯景那日對她的懲處便是口是心非的,他雖勒令她自裁,但那究竟是否出自他的嫉妒心,他的懷疑心、他的嗔恨心還是他深藏在底的、真真切切的本心?他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現在回憶起來,若當日溧陽公主真在自己眼前自刎,怕這慘象要成為他一生的夢魘。
因著這種種緣故,他現在看溧陽公主時,原先的一些恨意似乎一時間煙消云散了,輕易不會再激發出來。他刻意把聲音放得柔和:“妙儀,何故跪坐在此?”
“妙儀請求夫君一件事。”
侯景隱隱猜到是何時,心中“咯噔”一驚,卻還是試探著說:“但講無妨。”
“夫君若要登基稱帝,可否饒晉安王一命。”
侯景猜到,果然是此事,隨即變了臉色,冷冷地說道:“早和你說過,讓你不要過問世事。”
“妙儀知道夫君有鴻鵠之志,可晉安王,他為人謹慎,專意文章,不會有復辟重祚之心,漢王就算將其貶為一介布衣,他也不會對漢王心生怨恨,懇請漢王開恩。”
“可我若不殺他,則無以絕人望。”侯景沉思了一下,學著用王偉的話反駁。
“當前之敵,在外而不在內,在諸藩,而不在田野,目下形勢,可謂人人皆知,只有夫君和王尚書因思帝位心切,不見要害。”
這句話一下刺痛了侯景,其實自他巴陵戰敗以來,見到往日隨同南征北討的將領諸多戰死,恐自己亦不能久存,這才迫不及待地要開拓新朝,登臨大寶。而他亦能感到,王偉也是和他一樣的心思,縱使他平日里如何沉著冷靜,可一旦念及自己前途,亦有同樣的患得患失,只因他和自己皆是同類,一旦失敗便一無所有之人,一樣的死狀凄零,子嗣不存,聲名俱損,便只能趁著人生在世,來攫取近在眼前的利益。
“軍國要務,豈是女兒輩能知。”侯景心知難以反駁,只得用這種方式掩飾心虛,他愈是心虛,愈是想著,想著自己執著于稱帝無非是因為退無可退,無非是想到將來縱使失敗,還有著皇帝的冠冕充作慰借,是失意者的無可奈何。如此想著,竟莫名生出英雄末路的悲涼。
侯景悵然立在遠處,不言不語。其實他的心里也不是沒有猶豫,一是因為蕭綱畢竟不似蕭衍,輕視于他,侮辱于他,相反,他對自己一直是恭敬有加。侯景本就是感情用事之人,只是這感情用事在他殘忍兇暴的外衣下看不真切,此刻細細想來,自己謀殺蕭綱的動機比起當初將蕭衍折磨至死之時,到底是要弱了許多。其二便是顧忌著眼前的溧陽公主,誰知眼前這嬌弱的人兒會因父兄之死而心傷到何種地步。
他慢慢走近,將溧陽公主從冰冷到地板上扶起來,拉攏至他的床邊,正言問道:“若我將你父親殺了 ,你會怎樣?你會一直恨我嗎?”
“溧陽不知恨為何物,溧陽只怕自己傷心欲絕,難以支撐下去。”
侯景聽完心中一揪,半是心憂溧陽公主,半是擔心會損及腹中胎兒。自當年南奔、拋棄妻子以來,相繼聽聞數子陸續被殺,而今年歲愈大,仍無一嗣子,對當年因自己亡故的子女便愈加愧疚,不知不覺又將這份歉疚化作幾分愛意融進了溧陽公主腹內胎兒身上。如此想著,侯景又靠近了些,摟過溧陽公主,對著她的耳鬢吹氣道:
“若我將你父親放了,你會怎樣?”
“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溧陽愿于天下萬民一心,誠意侍奉君王。”
“我不要天下萬民的心,我只要你的心。”侯景的胸膛又湊近了些,緊緊貼著溧陽公主的兩肩,抱著溧陽公主的雙手箍得更用力了,又突然扯下了床幃......沉淪在彼此的小天地里,任時局緊迫,天下危亡,那個動蕩不安的天下都不是他的天下了,他的天下現在芳香盈溢,如夢似幻。
是日,王偉早早就奉命去了永福省,去拜見晉安王蕭綱,與之隨行的還有彭俊、王修,這兩人是侯景親衛,奉了侯景親令協同王偉一齊向蕭綱獻殤晉酒,等到蕭綱酒醉之時,再趁機下手,對于皇帝,畢竟不能以刀兵殺害,所以決議用土袋置于其身上,將其壓死。王偉心中暗笑,看來侯景也有心細之時,不需我提醒,他自能領會了。我堂堂佐命元功,安邦重臣,怎能做弒君這等辱沒聲名之事,交給武夫下人去做,才最是妥當。
王偉到達永福省時,沒看到晉安王,只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狂人,以指為筆,以血為墨在壁上揮舞,良久乃成,寫著:“有梁正士蘭陵蕭世纘,立身行道,終始如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弗欺暗室,豈況三光,數至于此,命也如何!”
王偉不屑一笑:“既知是命理,當安心置之,又有何不平,要去佯裝狂人,以為如此,便能躲過一劫?”當著蕭綱之面,命人把這文字給抹去了,又吩咐下人賚來酒肴,并置歌姬舞女和琴瑟琵琶,陰森森的永福省,竟也有了一絲熱鬧之色,不過終歸是臨時裝扮的,是虛偽矯飾的,在有心的人看來,每一張笑臉,都是算計,每一聲鶯啼,盡是殺機。
王偉端著一杯壽酒,在宴上率先進言:“漢王以陛下憂憤既久,使臣上壽。”蕭綱縱聲狂笑:“壽酒,區區一杯壽酒,便能抒懷幽志么?”言畢接過壽酒,一飲而盡,像是哀嘆,又像是對著眾人說道:“此時還不行樂,人生還能有幾時?”
如此形象,實與蕭綱平日里謹慎、文雅的立身之道相距甚遠,在座諸位、侍立眾人,見此凄狀,大多暗自神傷。
唯有王偉,神色不變,只是兀自進酒,一心只想著盡快將蕭綱灌醉,直到見其酩酊不省人事,才撤去了宴席,遣散眾人,只留下彭俊和王修二人,囑咐一人背負土袋入殿,一人坐于土袋之上,要用如此之法將蕭綱悶殺。
王偉這才放心地走出了永福省,頓覺身上一輕,余下之務,便是盡早扶立侯景登基了,而他,便是這大漢國的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