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陽公主的肚子眼見得是愈漸明顯,已近生產之日,體力難支更甚從前,躺在床上靜候了三天也不見侯景歸來,心里對于兵事的兇吉,便已猜到幾分,待聽得宮女綠竹滿面憂色地向其稟告侯景敗逃的消息,也是不驚不懼。
“陛下對皇后殿下情深日重,相信不幾日過后便會派人來接皇后的。”侍婢說完,自己心中都未必能信,但溧陽公主待她親若姐妹,她左思右想,全無辦法。也只能想著以此來稍以寬慰溧陽公主。
“你如今年已十四了罷。”
“回稟皇后,綠竹今年十四。”綠竹回想起只向皇后提及過一次自己年歲,沒想到皇后一直放在心上,心中的感動又深重了些。
“那你該知道,這世上沒什么是長長久久的,恩愛無常、合會無常,人生于世,若是對什么都抱著個念想,那是很苦的。得到了是空虛,得不到是痛苦,世間的種種苦,就如同置于這兩極中,一個人不管是失意還是得意,都只是在這寒來暑往中交替苦果,歡樂總是剎那,唯有煩惱永恒。”
綠竹憶起從前,皇后也常向其解說佛理,但那像是僧侶間的論經談道,從未如近日一般說得直白,說得如此懇切,仿佛是專說給她聽的。
“那皇后殿下現在苦不苦?”綠竹說完,很快后悔,為何竟偏偏此時說出,徒增皇后傷悲。
溧陽公主面色慘然:“見一切有為法居剎那無常,世間眾生,無有片刻安穩。焉能不苦。”
綠竹淚珠只在眼眶里打轉,恨自己嘴笨,惹得皇后不開心,便急欲彌補,勸告溧陽公主好好歇息,自己要盡心盡力去服侍,卻聽得皇后突然說要起來。
“皇后殿下現今身子弱,太醫說讓你最好不要起身。”
“先時皇上曾將一批欽犯關押在廷尉獄,后來又遷往宮內監禁,你可知是在哪里?”
“奴婢…奴婢..”綠竹支支吾吾,她并不愿皇后到處走動。“那些都是犯了罪愆的...在押的犯人…個個都兇神惡煞的,沒什么好看的。”
溧陽公主并不說話,而是直直望著她,懇求中帶著一點點的威嚴。
綠竹急的就要哭出來:“皇后殿下一定要去的話,綠竹也要跟著去!”
溧陽公主示以寬慰地笑了笑:“就依綠竹姑娘。”話語落地,綠竹趕忙走近,輕輕地攙起了溧陽公主。
兩人在縱橫的屋宇間來回穿行,也不具法駕鑾輿,更不見人鳴鑼開道,宮中而今人影疏落,內侍、婢女多有離散,早已無人再去供奉皇室的威嚴,只留下一片王氣消沉,蕭索滿目。
溧陽公主走近了才知犯人都被關在掖庭,這本是專門監禁宮中犯事妃嬪、女官的地方,因侯景擔心關在廷尉獄中會有人趁亂起事,特意在戰前將其遷往宮中嚴禁。其實這些人也不是什么窮兇極惡之徒,多是敵軍將領的家屬或者舊部,侯景收押于此,也是想以此為人質鉗制敵部,或是于絕境中求尋自保,但其中也有許多人是早早就失去了利用價值被草草殺掉的,更有被他用來泄憤殘害取樂的,譬如蕭衍的世子蕭方諸就是被侯景硬生生一截一截鍘掉的。
溧陽公主左右看了看,發覺專職管理掖庭的官吏也消失無蹤了,他們一聽見侯景戰敗的消息都四散逃跑了。只留下囚犯在柵木鐵籠之中因饑渴而連聲嚎叫。
綠竹聽見這陣陣的號哭頭皮發麻:“皇后殿下,這些都是罪人,不值得管,我們能不能…能不能早些離開此地。”
溧陽公主拍了拍綠竹肩膀,以示安慰:“綠竹不要害怕,他們不是壞人,許多人都是我的舊人。” 然后從一旁的桌子下面,找到了鑰匙,走近了去,逐一開了門鎖。
鑰匙方一插上鎖孔,那些犯人便急不可耐地沖撞著牢門,數十人一齊發力,震得掖庭搖搖欲墜。
綠竹憂心地沖過去護住了溧陽公主,才使她不致于被蜂擁而出的餓囚撞倒。
盡管囚犯盡是披頭散發,面容狼狽的樣子,溧陽公主還是依稀能夠辨認得出誰誰誰是幼時陪玩之伴,誰誰誰是常侍內官之子。
但他們卻大多都是對溧陽公主置之不理,一出獄便把食物收刮殆盡,枉自命為衣冠知禮之家,不過是恃著生活的富足才知節制,臨難時一點的饑餓便喪失了體面,卻能毫無忌憚地嘲笑那些因饑寒逼迫、人事欺壓,才走投無路的農民是喪亂之首。唯有少數幾人,對于溧陽公主投以感激的目光。
更有一人,久久佇立,緩緩拜謝。溧陽公主認出了他,是那日在巴陵城下侯景營中的顏之推,而今他臉上的風塵之色更重、顯得更加蒼老了,雖只二十余歲的青俊,卻已如年逾不惑的中年。
眾人吃飽喝足后,把目光全都聚集在溧陽公主身上,不知誰先喊了聲:“此女乃侯景妖婦!不殺不足以平天下萬民所恨!”眾人頓時想起自己近時受到的折磨,眼前此人正是絕好的發泄對象,一時間氣恨上涌,雙目血紅,或是兩拳握緊,或是操起椅凳,將溧陽公主和綠竹團團圍在中央。
溧陽公主緊緊抱住瑟瑟發抖的綠竹,兩眼含淚,不住地說:“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眾人正欲上前,為首的先將胡床猛砸下去,這時人群中猛然沖出一人,用肩膀擋下了這猛力的一擊,溧陽公主和眾人一起看去,正是顏之推,可連日來的摧殘已讓他變得虛弱不堪,如何再能夠經此打擊,硬是被生生砸暈在地。
眾囚先時一驚,不知所措,后來一想到這顏之推年紀輕輕,又位卑言小,縱然有些許文名,也無需忌憚。很快便又準備卷土重來,可只聽見人群背后一聲清亮的女音“住手”,所有人都立時定住了,畏畏縮縮地自覺讓出一條道路來,讓那人上前。
那女子四十余歲模樣,雖已略顯老色,但眉目之間仍是艷氣逼人,想必年輕時也是驚動一方的美人。身后跟著兩名青年男子,皆有玉樹之姿,縱然經此牢獄摧逼,依然可以見到掩蓋在灰塵之下,兩幅的清秀的面龐和峭拔的輪廓。
“章…章家家。”溧陽公主忙著照顧顏之推傷勢,直到那女子走近了才驚覺原是故人。
溧陽公主口中所說“章家家”便是章要兒,乃是散騎常侍章景明之女,后因侯景之亂遭到緝捕。
但溧陽公主此時還不知道的是,她而今更是陳霸先之妻,要不何以能威懾眾人?皆因陳霸先此番為伐景次帥,將來必為國家重臣,眾人此時哪里膽敢得罪他的妻眷?章要兒其后的兩名青年男子,一名陳昌,是她與陳霸先之愛子;一名陳蒨,是陳霸先胞弟陳道譚之子。
溧陽公主與章要兒相熟,只因章要兒之父章景明是近侍內臣,借此便利,再加上皇帝通達,章要兒也常出入宮中。
雖是比溧陽公主年長二十來歲,但因著喜歡她聰明、懂事的性子,也不辭辛苦,親自教授其《詩經》《楚辭》等經典,啟蒙學心,便也有了師徒之誼,更因天時日久,這師徒之誼多少也帶了點母女相憐的意味。值此難堪之際,相見更是分外動容。
經過方才一事,章要兒對諸囚心生厭惡,急急地遣散了眾人,任其各謀出路,只留下一子一侄。
時隔多年不見,初時尚有些拘謹,只與溧陽公主敘述了一些舊時聽聞,待聊得深了,再看溧陽公主高高隆起的腹部,心里全是為溧陽公主的將來打算,終于是再抑制不住:“公主殿下….你受苦了。”
“這天底下的人,又有哪一個不苦呢?”溧陽公主凄然說道。
“殿下將來有何打算?”
溧陽公主眉眼微閉,久久不語,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思來想去,千萬種法子總沒一個能如人意,不是要委曲自己,便是要連累他人。
“溧陽命里終有此劫,活在世上本已不再強求什么,只是念著懷里的胎兒無辜,心中久久放不下。”
“我夫君現任軍中要職,我可讓他替你說情,你和湘東王是一室宗親,湘東王總不會任帝室飄零的。”
“湘東王殺兄戮侄,章家家豈有不知?而今世人皆以我為妲己,是助紂為虐,湘東王又怎會因這一絲的溫情,而置天下民意于不顧。”
章要兒低頭不語,她素知溧陽公主聰明伶俐,要說辯論,自己是說不過她的。
但仍是不愿見溧陽公主下場凄慘,繼續說道:“殿下,那不若我幫你隱瞞身份,藏匿于敝府之中,待時過境遷,再外居不遲。”
“這如何能行,若是被湘東王發現不是拖累章家家,溧陽怎能為了自己茍活牽連無辜。”
章要兒見溧陽公主回辭得決絕,心知溧陽公主表面上雖似柔弱,可內心卻是極剛強的女子,更遑論傷害他人的事,公主殿下是絕不會做的,也就不再強求,只是反復叮嚀了最近要格外小心,見士兵攻進城了可去她處暫避風頭,以后之事以后再議,眼下要緊是保重好身體。
直說得雙雙淚下,章要兒才在陳昌和陳蒨的護衛之下,趁著戰亂,逃出宮中。
而溧陽公主見到故人一時間接連離去,氣氛壓抑的掖庭忽而變得空空蕩蕩,他們是逃出了監牢,可自己還要被困在這禁宮之中,原知這禁宮的“禁”字,不獨是為了阻絕外人,更是用以封斷退路,不單是因這宮墻四面高聳,攀緣不得;也不單是因為護衛森嚴,監視重重,更是因在宮中待得日長了,久離了紅塵煙火,少點了生人的氣息,去哪里都要被當作異類。譬如鳳凰,非梧桐不棲,非是貪戀梧桐的枝葉繁茂,而是若去別的樹梢棲息,難免受燕雀、斑鳩一類的排擠欺擾。
從前她貴為帝姬,眾人看她是如此,今日被尊為后,亦是如此,更何況這目光里還夾雜了更多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