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后,晉安王蕭綱便被草草葬于荒野,棺木是用房門簡易搭就的,沒有一點陪侍,他生前是孤身一人被囚禁在屋獄之中,死后亦要在這扇牢門之內長眠不醒。
蕭綱被害的消息告知于天下時,并未引起世人多大的轟動,盡管無人理會晉安王是死于酒醉的說辭,一夕暴死必是陰謀所致,但這陰謀又在神州陸地上演繹長久屢出不盡,順理成章的事。世人驚愕的少了,悲慟的也少了,只因人情之中的驚與悲皆是相生相依。就如一場皆大歡喜的驚奇,瑣碎的談資無法讓人心去觀照無常。一幕結果既定、波瀾不驚的悲劇,也激發不了人們心頭的一點感傷。
人們的注意很快便從死者轉移到生人,想看看侯景如何收拾下場,這心態多少是有些幸災樂禍的,城內受苦的百姓盼著侯景倒行逆施惹來天怒人怨。城外的軍閥盤算著如何拿侯景廢立之大做文章,更是早早等著侯景稱帝,檄文里又多了一道罪名。朝中群臣也在思量,若侯景示以稱帝之意,各自該如何反復勸進。
真正把心思放在稱帝一事之上的,只有侯景和王偉二人,他二人不是不明白時勢危急,也不是察覺不到周遭的后發制人。只是他們更所深知,而今是稱帝登極的唯一可乘之機,若錯過了今時,怕便再也無法名正言順地端臨寶殿。
王偉翻閱古典,一循舊例,讓侯景先加九錫,再矯詔天下, 追奉其祖父為大將軍,其父為大丞相。自加十二旒冠冕,出入五車六馬,來往警戒清道,天子旍旗,招搖過市,八侑宮懸,舞于王庭。一切儀制,與天子無異。再后,便是更明目張膽地借皇帝蕭棟名義,正式宣布退位于己,蕭棟被廢為淮陰王。印綬已得,侯景只等著次日在南郊的登基大典。
是夜,侯景率領護衛和儀仗在大莊嚴寺寄宿,大莊嚴寺是金陵名剎,為當年梁武帝蕭衍下旨建造,耗費銀錢億萬,殿堂威嚴,宛若天宮,寶塔七層,金像萬座。雖有諸佛化身,但其中最具莊嚴相者,還是溧陽公主敬仰萬分的真諦大師。
侯景先時不信神佛,乃是因著冥冥之中有一個信念,人可以憑著一己之力挑戰命運的權威,不然一個天生卑賤的羊倌之子是如何躍升到九重樓臺。但人之常態往往是,志得意滿時不相信天命因果,把塵世的一切成就歸于自身的才智。而在窮途末路之時,又以時運不濟、造化弄人作欺己誑人的幌子。侯景而今雖然未到末路,但也是危機四伏了。
前幾日發生的一件事,更使他內心隱隱生出的宿命感不斷膨脹。那天,他矯借了蕭棟詔令,自加九錫,設置百官,在朝堂之上儼然一副指點江山的氣勢,天上地下,萬千造物,盡臣于己。忽見一只緋紅的的大鳥,振翅而來,徘徊于頭頂之上,盤旋不去。其音凄厲,綿延不絕,穿裂人耳。其形巨大,遮天蔽日,冠蓋人影。百官列衛從未見過如此異鳥,爭相放矢,但羽箭既出,眼見刺透赤鳥,卻只如穿過薄霧一般,消失于無形。那赤鳥仍是徘徊,籠罩于每個人的上方,羽翼翻騰,忽明忽暗。
詭怪的大鳥直至庭會歇散,才悄然離去。眾人皆驚恐莫名,侯景隨即便向精于讖緯圖箓的儒生博士請教,要看著這緋紅之鳥,到底是祥瑞還是災異。
平時里專研內學的儒生博士見漢王責問,一時緊張,脫口道:“《左傳》以云如赤鳥,夾日而飛為不祥之兆。臣下以為,方才之赤鳥,乃是紅云所化,故箭矢不能傷。所到之處,恐有災殃。漢王不可不察。”
侯景聽完大懼,忙欲繼續追問,卻聽王偉喝罵到:“無知蠢儒,錯解天啟。昔武王伐紂,大河既渡,有火化烏,至于王屋。其色赤,其聲魄。色赤喻周人德火,將代以木商。聲魄擬王勢炎炎,將革鼎舊邦。五行相勝,循環始終,蕭家木行凋謝,豈非我大漢火德應運哉!又赤烏哀鳴,乃是哀梁廷之衰微,鳴漢國之升騰。漢王勿信小人言,此實祥瑞之證,以兆我承天大命!這些舊朝余孽,只知散布危言,不除不足以濯人心。護衛,把這個禍亂人心的賊臣推出去斬了?!?/p>
侯景沒心思去理會博士的跪地哀求,任由將官將其拖去斬首,自己只是一門心思反復推敲博士與王偉迥然不同的兩段解釋,這赤烏異鳥莫名而來到底是吉是兇,我侯景的前路,自登基以后,又該何去何從?
因著這種緣由,本來輕蔑佛門的侯景,此時竟也妄想借助于諸佛的神通來開示命運。從溧陽公主口中得知真諦法師佛理高深,便急于從大德口中求得答案。溧陽公主久勸,佛家無有災異祥瑞之說,但攔不住一顆驚同草木的心,最后侯景還是領著大隊人馬去直往僧寮趕去。
侯景一推開門,便看見一個干瘦黑面老人盤坐于地上,又緩緩站起,雙手合十,對侯景行了問訊之禮。侯景心頭略有不快,這番邦禿子怎地如此不知禮?可心中一閃過“番邦”二字,驟然想起自己也是胡地之人,當初也是被漢人輕視,嘲笑其不知禮法,戲弄其無有德行。一念及此,竟也有了點同病相憐的意味,對于真諦的失禮,侯景也就不做過多計較。依著溧陽公主教他的禮節,彎腰合掌:“寡人有一事無明,特來此請教于上人?!?/p>
“漢王可是為前路兇吉而來。”
侯景心中一驚,這和尚果真有大神通!言語頓時恭敬了許多:“寡人常聽內子頌贊真諦法師佛法高深。神機妙算,今見不虛?!?/p>
“貧僧是想來漢王除人生運勢以外,應無敬畏憂慮,故當此言。亦人之常情而。云何機謀?不敢當?!?/p>
侯景無暇顧及真諦的言外之意,只是急急切切地問:“寡人于前日遇有赤烏西來,徘徊不去,見有人言其兇,有人說其吉。不知如此異相,究竟是何兆示?”
“一切法相,唯識所造,一人心念舊廷,故得災難,一人憧憬新朝,故得吉祥,境一識異者,不能相違識相?!?/p>
“上師之言,意說這兩人,皆因其心中所念,而得出偏見?”
真諦點了點頭:“檀越正解。”
侯景目光直視過去:“那依大師之見,此異相竟到底是吉還是兇?二人之言又究竟孰對孰誤?”
“眾生妄見,并無差別?!?/p>
“何以并無差別?”侯景愈加疑惑。
“自在心無異,唯識而無境,一顯盡顯,見亦不見。”
侯景被真諦一番話繞得云里霧里,干脆懶得再糾結于此,便直接干脆問道:“那大師可否為我預知往后之事,看看我這一生,究竟是穩居榮華還是只一場空?”
“釋門之人,不習卜筮占相之法?!?/p>
“不習卜筮之法?本王可聽說你們沙門有什么開天眼一說?!焙罹靶南陆乖?,言語也不再恭敬。
“天眼一說,是為愚人修行的方便法門。凡人不識正法,才需借于神通。求諸奇巧,易墮魔道。”
侯景臉上頓起惱怒之色:“大師是罵本王愚癡么?好大面子!便是為本王占星解讖,也不可嗎?”
“佛有說言:一切萬物、時節、星宿,自在天作。如是邪說,我云何受現在造業,亦受過去所作業果。智者了了,知是業果。云何說言,時節、星宿,自在作耶?若以時節、星宿因緣,受苦樂者,天下多有同時、同宿。云何復有一人受苦,一人受樂?”
“你和那死去了的狗皇帝,是一樣的惹人生厭,普天之下的賊禿,都是一個德行?!焙罹罢f到此處,眼里也隱隱有了殺機。
“貧道雖不能預知后事,但知業力相續,五蘊流轉。一切眾生,每一心念,每一言行,俱會生出一個種子,藏于阿賴耶識之中。造作熏習,寄存因果。漢王日后所得,或善或損,皆是今時前日埋下的種子?!?/p>
侯景聽他如此一說:“那我從前埋下了什么種子?這種子又將結什么果?”
“漢王似乎專好殺戮?!?/p>
“殺人是吾平生一樂?!?/p>
“漢王殺人習氣因生過去,于六識中熏習殺欲,緣起現行,報應不遠矣?!?/p>
“報應!”侯景聽到這二字,立刻燒紅了眼:“本王有什么報應!”
“一切器界根生皆是阿賴耶識依正二報所化,又為末那識執,緣心所造,緣心而起,漢王但使心無執著,則因無所住,清凈自來,何必昧求因果?”
侯景見真諦從不正面回答自己,只是在反復繞著彎子,對他說著什么狗屁道理,怒而轉身離去,一回到臥室溧陽公主身邊,大發抱怨,以至帶著譏笑的意味道:“你還當那人是什么高僧,不過是故弄玄虛之輩?!变嚓柟鞑唤猓瑔柕肋m才真諦法師對其說了什么,待侯景一一詳述后,才反復思量,若有所得的樣子。侯景瞧她瞧得入迷,一下也忘卻了什么報應之說,雙手抱住溧陽公主,半是嗔責,半是調笑道:“明天,你就是我的皇后了,卻還去想這些空靈虛無的義理,你們蕭家若非出了個佞佛成癡的皇帝,又怎么會傾覆如此?還不若把這塵世的所愛牢牢抓穩了?!?/p>
次日天還未明,侯景便在儀仗隊的前呼后擁下登臨圣壇,舉行祭天儀式。方欲行禮,大風驟起,將百十成千的華蓋吹得四散滿地,卷起黃葉紛飛,正是深秋,平白替這登基盛典添上了幾重蕭索之意,任憑侯景如何召集浩大的人群,組織宏偉的聲樂,這不過是人事繁榮的假象,怎么都遮掩不住天意的凄涼。百官來得愈多,就有愈多的遺臣追思舊日盛景。人籟愈是熱鬧,就愈是襯得天音之悲天憫世。
侯景作為勝利者,也感受到了這份蕭瑟,他踏上祭壇,眼前是離地百尺的高崖,身后是覬望九鼎的人臣,自己看似是登極即立,但實則已無進退之地,立身之處僅僅是這尺寸大小的圓臺。他回望了一眼江山,見那一陣的秋風襲來,恍惚中竟要把自己從高樓吹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