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于公眾號:走出桃源堡,ID:鄧雄才,文責自負。
1
陳駝子和寄根爺孫倆一前一后在山徑上躑躅前行。山林草木莽莽,密不透風。路面一層枯敗的枝葉,踩上去沙沙作響。路上方兩側的草木的枝條糾纏,時常將前路遮掩。朝露在草木的葉子上珍珠一般晶瑩剔透。陳駝子穿著齊膝高的雨靴,一手拿著一個半舊的青色布袋,一手拎著竹棍,不停地往草木上敲敲,似乎要把上面的露水都打下來似的。他身上穿的藍色粗布外衣被露水浸濕得一塊一塊的。
寄根,別磨蹭呦,莫趕到集上人家吃中飯啰。駝子沒聽到身后孫子的腳步聲,停下來,費力地轉過身來。聲音在空寂的山野格外清晰,溫和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責怪。
太陽從山頂露出半張面孔,整個山野沐浴在朝陽中,如同鍍了一層金光。深秋的天氣,早晚寒涼。依舊翠綠的松樹間雜著一簇一簇枯黃色,隔遠了望,山嶺如染。他看見山坳里,孩子的影子斜斜地映在草木上。灌木叢遮擋了寄根的身體。
他嘆了口氣,褶皺叢生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安和焦慮。
公公答應你,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說話要算數!一個脆亮的童音在林中炸響。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從灌木叢后轉出來,慢吞吞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他的個頭已經和駝子差不多了,面頰消瘦黝黑,穿著一身半舊的藍色校服。顯得有些肥大。這是前兩年鄰村草坑的張婆婆發善心將她孫子不要的衣服送給駝子。校服日常是不穿的,年節才舍得拿出來穿。昨夜,駝子囑他從衣柜里翻出來。
寄根腳上白色旅游鞋也叫露水打濕了。駝子咕嚕道:早曉得不聽你的,大路好走些,遠點就遠點。
寄根臉上一半怨一半笑,只把他手里的布袋子盯著。他曉得孩子的心思,不愿意把辛辛苦苦從嶺山采來的野毛栗送人,用打商量的口氣問他:兩手空空總不好進人家家門吧。按說毛栗放以前不稀罕,過去打柴草將這些野果都砍光了,連我們小嶺都少見,何況外面。
寄根舔著干燥的嘴唇說: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呢,一個都沒跟我留下。
駝子一愣,苦笑道:你就為這個跟我慪了一路的氣。于是將布袋伸過去,說:抓一把裝你褲兜里路上吃。明年等你采了,我炒熟了給你吃,香得很哩!
山嶺寂寂,不聞人語。林中偶爾鳥蟲唧唧。爺孫兩個加緊趕路。趕了一程,前方一個下坡路,下方傳來涓涓水流聲。駝子停下來,喘了口氣,仰脖子望了望天空,日上三竿了。趕了七八里路,這雙老腿都有點哆嗦了。他生怕下坡的時候,一腳踩踏,翻滾下去,這把老骨頭非散架不可。
寄根用牙齒剝著毛栗吃,熟透了的野果,清香甜脆。他很珍視,細細地嚼著,嘴角漏出一些白渣,才舍得咽下去。
一年來,這條出山的路爺孫倆走了不下幾十次。寄根曉得爺爺駝背怕下坡,便照例搶到前面:公公,我牽你,到下面溪邊歇歇腳。
駝子看著他笑:孩呀,等你去外面上學了,公公再也不走山路了,老了,再上山就是入土了。
寄根聽了,默然不響,忽而兔子一般沖下坡去,丟下他不管。駝子嘆口氣,先用竹竿探下去,拄實了,左腿顫悠悠邁下去,一面又擔心孩子,嘴里喊道:公公沒幾年活頭了。哪天兩腿一蹬,撇下你一個孤零零在大山里面,閉不上眼!
2
山泉清澈,水流在青褐色的巖石之間蜿蜒而下,水聲叮咚如同一首輕快的音樂。溪底是經年日久沖刷得泛白的粒粒細碎石子。幾條拇指大小的淡白色魚兒停在水流中,魚鰓輕輕地翕動,悠忽間似乎受驚般射到下游一丈開外。溪流到山坳這里匯成了一口方丈的淺潭,中間七八塊滑溜圓滾的巖石,踩著上面可以從山路的一邊到另一邊。草木的陰影映在淺潭的一半,另一半在陽光里,看去陰陽分割得分明。
駝子蹲在石頭上喘氣,趕了一程,日頭曬得頭上有點發熱,臉上深深的皺紋里絲絲的汗水蠕動。他低頭看了看水中寄根的倒影,隨著水波一漾一漾,心頭一熱。恍如做夢一般,那會襁褓里的小不點如今拉扯到這么大了。回頭看,八年光景,多少個日日夜夜!以前從來不敢往后想。過一天算一天的。沒想到,也就這樣熬過來了。
這些天回想起來,這把老骨頭獨自養一個孩子含辛茹苦不假,可是眼里有了孩子,心里就感到一絲甜蜜。六十幾歲的時,他這個老光棍在村里混吃等死,萬沒想到有個孩子會突然闖入自己的生活。他這顆沉寂像枯井的心頓如這山泉一般活泛起來。孩呀孩,你哪里曉得公公一時一刻也舍不得你離開,你是我的命根子呀。可是,你將來的路還長著呢,不能像我一樣埋沒在深山里。憑著我這把骨頭榨干,也要送你到外面世界去。
這一兩年來他帶著孩子一趟趟地往外跑,搞得他煩躁了,孩子也煩躁了,孩子接過來憑自己做主,要送出去可不是這么容易,他說了不算。一趟趟問人求人,繞來繞去的,到現在他還是云里霧里。外面做事不像種地這樣簡單,按時令播種、施肥、澆水、收成。
孩呀孩,公公也怕見生人,小嶺口音外面的人又不甚明白,往往急得自己指手畫腳地比劃。寄根跟著,躲在自己身后怯生生地望著那些生人,回到家夜里睡下孩子就做噩夢,說夢話,驚恐地喊道:公公你不要我了,不要趕我走!我什么都會做。他拉開燈,看見孩子汗下涔涔,心如刀絞,將他摟到懷里,老淚縱橫,公公舍不得你,公公永遠不會離開你。當時心里一軟,何必讓孩子出去遭這份罪呢,就這樣得過且過吧。說不定哪天有人找上門來認親,只要待孩子好,他縱有萬般不舍也會放手。天亮之后,細細一想,還是不妥,孩子到上學的年紀還在山里荒廢,還不得把他耽誤了,還得狠心送他出去上學。
駝子想著,覺得有幾分燥熱,伸手到水中掬了一把水送嘴中,一面沖對面的寄根笑道:公公年輕的時候上山打柴,嗓子渴得生煙,卻不喝溪水,曉得做啥?
做啥呢?寄根好奇地問,坐在青石上仍舊氣鼓鼓地盯著水草,并不扭過頭來看他。
駝子哈哈大笑:怕有人在上游拉屎拉尿。
那人為什么這么壞!寄根目光望過來,眼眸清澈得像泉水一般。
駝子沉默半晌,瞥了一眼腳下的水流,沉吟道:他…他可能想開個玩笑吧。
可是,一點不好笑!寄根目光閃爍,心里在暗自思忖。
駝子心里暗暗嘆了口氣,孩子聰明伶俐,給他說點什么都能到心里去,可不敢耽誤在自己手里。方才他生氣從坡上沖下來,曉得公公下坡不容易,跺跺腳又折回來扶自己。
孩呀,你過來拉公公起來,公公給你講個故事!駝子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寄根頓時來了精神,噌地起身踩著巖石跳過來,伸手拉他起來。走到對面,駝子回頭沖他一笑:你又上了公公的當了。
寄根淡淡地說:我早就曉得了,公公翻來覆去就會講那五個故事。
駝子撓撓頭皮,自己也很納悶,半輩子跟人在曬谷場納涼,耳朵里聽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輪到自己講,腹內空空,什么也講不出來。
不過,他這回煞有其事地講起另一個新鮮故事來。
3
出了山林,是一大片稻田,由許多大小不一高低錯落的田塊拼組而成。晚稻已經收割了,田里只有齊刷刷兩寸來高的稻茬。鄉下種地的已經很少了,田都流轉到大戶手里,耕種都是機械化,轟轟的幾天就干完了。過去的豬牛糞肥田人家全不用。稻草隨意堆著,曬干一把火燒掉,也不扎稻草人曬干叉到樓頂做牛草料,或者堆灶邊做引火物。哎,現在幾個還養牛,幾個還燒土灶?因為要走收割機,田埂路修得寬闊筆直,稀疏的枯草趴著曬在路側。
三里外就是草坑村。老屋子灰舊殘頹的墻瓦出現在眼前,一縷炊煙裊裊。草坑三四十戶人家,跟小嶺差不多大,不過小嶺四五年前能搬出去的都出去了。這兩年幾個走不動的老人相繼下世,偌大的村子只有他們爺孫兩個了。草坑還剩一些人,不過也是老的老,小的小。到草坑就走出山嶺的包圍了,再五里就碭山鎮了。十年前水泥路通到各個村里,一鍋煙的工夫騎車或開車就能去鎮打個來回。草坑人的消息就比小嶺靈通多了。走到草坑,就能聞到外面世界的氣息了。
爺孫倆并肩走在稻田中,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寄根拽了拽駝子袖子,問:公公,天條是什么呢?他還在咀嚼公公方才講的故事。
駝子撓撓頭皮,目光閃爍,他記得這是個神話故事,小時娘給他講過,以前沒記起來,方才忽然就在腦中閃現,不過也只是一個大概情節,有些細節卻是臨時拼湊。本來只是想著哄孩子高興,別無深意,不想孩子卻入心了。
天條嘛,就是天上的條例,玉皇大帝家大業大,你想想是不是有個規矩?
可是,他為什么對自己女兒這么嚴厲呢?他不喜歡她嗎?
駝子被問得一愣,這個嘛,這個,他總要一碗水端平,不然不好管別人呢。過去大戶人家女孩家家的犯了錯,有的被趕出家門,有的被關在豬籠里浸到水塘里。說著,他突然意識到什么,趕緊轉了一個話題:頂重要的是這個男孩后來學得一身好本領,劈開華山,把他娘救了出來。寄跟三四歲略略懂事的時候,從村里小孩們對自己的議論中懵懵懂懂曉得自己沒有父母,回家問駝子,駝子告訴他:你父母在外面打工賺錢呢!過兩年就回來接你。一問起來他就這樣敷衍。寄根再大了就不再問了。駝子不擅長掩飾,他想還是在心里隱約知曉了什么。他的出身兩人都小心翼翼不再提起。
為什么神仙愿意找到他教他本領呢?是他公公找請來的么?
這個,他公公是凡人,哪里能請到神仙呢?是這個孩子走到外面去,神仙才曉得他的事,才來幫他。躲起來神仙是不會找他的。
寄根低頭思忖半晌:所以公公要我到外面去。
駝子聽了,有些激動,孩呀,就是就是。
老天爺開眼,可憐我這老駝子的苦心,邁過這個大檻,孩子日后就有盼頭了。駝子想著,兩條老腿注入活力,步子不由快了起來。進草坑有條河,岸邊幾壟菜地,霜后菜少,不是橄欖菜就是大白菜。就算留著青蒜葉子也都黃了,老人的牙口是嚼不動的,一個老婆婆在菜地摘菜,看他們來,停下來,瞇著眼睛看他們走近,咕嚕了一句駝子聽得不甚明白,沖她笑笑從土橋過去。草坑蓋的新房都是靠鎮子方向,這一面都是老屋,墻塌瓦陷無人問津。他們穿過陰森空寂村巷來到村中,路上幾只雞懶洋洋地踱步。幾聲蒼老而嚴厲的責罵孩子聲音在回蕩。駝子來到一處半新兩層樓的院門口,貼著虛掩的銹跡斑斑的鐵柵欄門往里望去,一個老漢佝僂著腰坐在檐下。一截枯木一般一動不動。
吃了么?駝子沖里面喊。
竹椅吱吱呀呀響了幾聲,老漢張開渾濁的眼睛望了望駝子。這么早,他嘴里只剩幾顆焦黃的牙齒,說話漏風。進來坐吧。一面又念念叨叨,老了的人,吃飯也受罪,要跟剛出生的小孩一樣吃米糊糊才好。活著也是受罪,死又死不了。
老漢是駝子的表哥,子女都在外面,前幾年老妻過世了。一個人獨自在村里過活,后來存身的老屋塌了,這才搬到大兒子家里。外面的信息駝子大多是通過他口中得來。年輕的時候,兩邊還走親戚,年紀大了,后輩不走動了,也就斷了,田地里或集市上碰上散根煙扯幾句閑天。有一次,駝子帶著孩子去鎮上賣菜,穿草橋村叫他碰上非拉他們進門吃水,表哥居然羨慕他身邊有個孩子作伴,對他們很是熱心,聊了一頓飯的工夫,送到村頭,囑他沒事帶孩子來玩:不是我說你,你不能一直讓孩子呆在大山里面不跟外面接觸,你曉得外面的世界變化幾大。買東西不用錢,用手機。這個窮山溝里用手機外國人都能看到你。還有買東西不用去商店,網上就能買,人家給你送到家來。現在年輕人網上賺錢,不像過去我們賣苦力了。小孩不懂得這個打工都難。
駝子聽了大驚失色,可不是,連種地也都跟以前不一樣了。將來自己一蹬腿走了,留下孩子孤零零一個人如何是好。此后,把寄根送出來讀書變得無比迫切。
駝子嘴上說,不了不了,早點趕到不耽誤人家時間。卻推鐵門進來了。走到他表哥面前面帶憂色:不曉得人家愿不愿替孩子在網上說話。又不沾親帶故的。又沒什么報答人家。
老漢說:這個誰敢保證,你不是也聽到春蓮給人家打電話嗎?有一線希望總比沒有強吧。駝子點點頭。起初他一個老光棍養一個小孩成了這一帶的笑話,孩子大了,伶伶俐俐的,大家不再笑話他們了,多了一份同情,尤其是年紀大的老婆婆,見了他們少不得塞點吃的用的。自從表哥邀請他來玩,隔三差五,他吃過午飯,帶著寄根走山路過來。跟著草坑的老人們坐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寄根跟草坑的孩子們玩不到一塊去,歲數跟他差不多的都到鎮上或縣城上學去了,比他更小的,顯得格外幼稚,他立在一邊看著,無法融入進去。只有在他們玩手機的時候他才會表現出格外的興趣,湊上去觀看。
駝子不止一次地感嘆,要是草坑的小學沒撤掉就好了。大路十三四里,湊錢給他買個小自行車騎著早晚也趕得上。鎮上的小學是要有孩子戶口的。駝子連自己的戶口本都找不到,何況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小嶺的村長陳武生是他沒出三服的侄子,五十幾歲,兒女都在外面打工,湊錢在縣城買了房,生了小孩都放過來,由他們兩口子照顧吃喝拉撒上學諸事。一年只有清明回來待一兩天,駝子將他的手機號仔細地記在小本上,他自己是懶得求他辦事的,像其他村的孤寡老人辦一個貧困戶或五保戶之類的,每年能發點東西,落幾塊錢花。他嫂子在世就數落他,說他人沒用還拉硬屎。唉,自己一個駝子能拉什么硬屎,實在是抹不開面去求人。有了孩子可就不一樣了。就算向人下跪那也不能有半點磕絆。他家里沒手機,帶孩子到草坑借他表哥手機向武生打電話。鈴聲震了許久,武生才接了:哪個?騎車呢?有話快講。
武生,我想給你說說寄根上學的事,鎮上的小學要辦戶口,我哪里去弄,你幫我說說。
叔呀,不是我說你,當初怎么勸你都不聽。操心的事還剛開始呢?我算個屁,能跟人家說說。你呀,去鎮上問問,要辦哪些手續,可是村里開個證明卡個章我能辦。
駝子聽了心里失望,惙惙又道:我到外面是個睜眼瞎子呀,哪個都不認得。
這個別人就管不了了,當初你抱來時候就得想到這一層。我一天忙得四腳朝天,想幫你也是有心無力,掛了掛了。前面有交警。
駝子從耳邊拿開電話,耳邊似乎響著馬路上嘈亂的聲音。他喃喃自語說,總是多跑幾趟鎮里,問清楚了。到鎮上找人打聽鄉鎮府,進了政府打聽誰辦這事。他面帶著膽怯,滿口的小嶺話,人聽得半懂非懂,隨便支到別處了。跑了七八趟才找到主事的,人一張口支到縣里民政局了,說收養關系非得縣民政局開證明。他只好又回來,打電話央求武生帶他去民政局。好說歹說,武生終于答應下來,讓他們坐大巴車來縣城,他抽空帶他們去趟民政局。民政局我也不認識人,辦得成辦不成就這一次。
想到這次經歷,心有余悸。車站下了大巴,出來,只見大街上小汽車、電動車亂哄哄的,四處一看到處是層層疊疊的樓房了。門口并沒有看到武生。爺倆面面相覷,仿佛被人丟棄了莽莽森林一般。他年輕的時候也去過幾次縣城,那會除了有幾條水泥路,幾幢五六層的樓房,大多地方破破爛爛的,比公社也強不了多少。他來來回回的,把這些經歷和難處都在表哥的院子里說與老人們聽聽,大家難免替爺孫唏噓感慨,幫不上一丁半點忙。前幾天下午,來找表哥聊天,表哥說春蓮來了,外面的事她曉得多,帶他們去問問她。春蓮五十幾歲,以前一直在外打工,去年回家來照料在縣城讀初一的孫女。春蓮告訴他們,在下面找這些人跑斷腿也沒用,能踢皮球就踢皮球。這種事情網上說說,傳的人多了,下面辦得就快。
駝子不懂呀,網在哪里,怎么上呀?我這棺材里爬出來的人,什么都不曉得。
春蓮說:一般人在網上說了沒用,要找粉絲多的網紅說了才管用。
這些對駝子太陌生了,他理解不了。朝春蓮作揖不迭,指著寄根說,侄女,可憐可憐這孩子吧,再不上學可就耽誤了。
春蓮說:老人家,從小嶺到鎮上快二十里,沒大人騎車送孩子怎么辦?小學可沒有寄宿。
這個問題駝子還真認真想過了,他自己不能去鎮上租一個房屋照料寄根飲食。不過,倘若寄根借住在表哥家里,他每餐送飯,再給表哥一年補百十塊錢,大約是行得通的。再給寄根買個小自行車,也可以跟其他小孩結伴上下學。
駝子說:只要能送到學校,其它困難都能想辦法解決。
春蓮說:她表姐的兒子現在在拍短視頻,有幾十萬粉絲,每年光賣鄉下的特產就能賺七八十萬。我跟他說說,你明天等我信。
第二天,駝子又來找他表哥,說人家愿意聊聊,讓他第二天帶孩子去找他家。他家挨著碭山大飯店。
表哥哪里曉得他這番心思,嫌他不果敢:老表,前怕狼后怕虎做不成事,人家要是能辦成,你許給人家點東西也可以嘛。沒有錢山貨弄點,你們那邊大山里有點什么拿到外面都稀罕。
駝子點頭:這個曉得!
?我聽說鎮上念書的小孩都讀過幼兒園,寄根除了會做農活家務,什么都沒學過 ,怕跟不上吧。駝子惴惴不安地說。
唉,上學都還八字沒一撇呢,操心這個。一步一步來,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有命有福,怎么著都會出來,就怕以后你享不到他的福了。
駝子點點頭,穩了穩心神,說,那我趕緊帶著寄根去吧。拉了孩子出來。
從草坑到鎮上沿著進村的水泥路一直走,公路穿過一片稻田,一片松林,便進到了,沿著省級公路兩側蓋了許多二層三層的樓房。中心便是鎮市的中心。公路上大小車呼嘯著飛馳而過,大街上摩托車、電動車多了起來,沿街店鋪門板下來,店老板坐在店內或門前的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看著來往行人。
爺孫倆找到飯店,左右兩邊都是帶院子的小樓,見左邊的更氣派一些,便奔左邊而去。
4
我腦子稀里糊涂的,記不清事情,但是那一天至今記得清清楚楚。11月3日,我大早上挑了兩筐蘿卜到集市賣。得了十三塊兩毛,賣完天還早,回家還能去地里干點活。該著那天有事,我前幾天委了鐵匠老黃幫我打一把新的鋤頭,哪曉得他忘到腦后去了。我尋思來回再來一趟麻煩,干脆看著他打完拿走。結果就等到正午。餓得我兩眼冒星子。街上吃東西貴。我挑了籮筐火急火燎往回趕。出了碭山拐往草坑馬路旁,一棵大松樹底下,三四個老婆婆圍在一起看,對下面指指點點說著什么。我過去抻脖子往里一看,樹下草堆里放著一個襁褓,旁邊放了一個包裹,孩子臉色憋得發青,哭了幾聲不哭了。幾只大螞蟻在身下爬來爬去。一個老婆婆砸嘴巴說,作孽啊作孽,現在還有人丟小孩,可能是個女的吧。現而今家里都是上年歲的人,光帶孫子輩都帶夠了,誰還有精力去帶別人的。
另一個說:可不是,回頭你帶大了,人家要回去,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站一邊聽了幾句,心里可憐這個孩子,可我一個孤老頭子,能做什么呢!既然被人看見了,總會有人管吧。我嘆了口氣,接著趕路。走了半里,滿腦子都是嬰兒可憐的樣子。我仔細一琢磨,總覺得不對勁,鄉下人家,老老小小的,誰也不愿多管閑事。總以為別人會去做。一會幾個老婆婆回家吃飯了,螞蟻爬進襁褓里咋辦?野狗來了咋辦?我是個信佛的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要是碰上了不去做,到死不能安心的。也是一份孽債。想到這些,就掉頭回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婆婆們都散了,我趕到時,螞蟻已經爬到嬰兒臉上,又嫩又細的皮膚經得起它們咬?疼得孩子擰眉瞪眼,小臉紫青,動又動不了,哭又沒有力氣。我丟下籮筐蹲下來把螞蟻捉住丟到一邊,翻他旁邊的包裹,里面有一桶奶粉和兩個奶瓶,一個奶瓶里還有水。我隔壁的楊婆婆一直幫著兒女帶小孩,還沒滿月就丟過來了,見多了也曉得怎么回事。我想小孩肯定是餓了渴了。我把他抱起來,把裝水的奶瓶伸到他嘴巴里,他使勁地嘬著,過一會臉色好看了一些。我抱著孩子猶豫了一會兒,是不是有人告訴鄉里了,沒人管國家總得管吧,回頭人家找過來沒看到孩子怎么辦?轉念又一想,不能再等了,先抱回家去,我先救孩子一命,消息肯定很快散開了,國家也好,孩子親戚也好,愿意收養的也好,誰來要,我都給。
我把襁褓放一個籮筐內,包袱放另一個,擔在肩膀上,一路小跑往家趕,小家伙喝了水,有了點力氣,哭起來響亮了一些。我路上都忘記了饑渴了,趕得滿頭滿腦的汗。進了張坑,有人好奇地看我,來不及停下來解釋,一口氣跑到楊婆婆家央她趕緊給孩子調奶喂他。我自己好像癱了一樣,坐在門檻上,半天沒歇過來。楊婆婆奶完孩子遞給我,問明情況,說吃苦還在后面的,夜里還要調奶喂奶、還要換洗尿布、還要拍嗝、孩子發燒生病呢?奶粉一百塊一罐,你種的那幾分菜不夠奶粉錢。我撿了一個小孩的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了,幾個老婆婆過來看了一回,好心勸我趕緊送回去,何必找這份罪受呢?你一個老光棍,背又駝著,管了他,就管不了田地,你有多少錢能把他養活?退一步說,就算養大了,人家父母來要,你留得住?老了老了你還指著繼你的香火。我知道村里其他人都以為我瘋了。
頭天夜里看他,有點動靜就爬起來,一宿沒睡著。早上起床感覺腦袋快炸了,整個人蔫蔫的,像得了瘟病一般。上午給孩子喂著奶雞啄米一樣就睡著了。看人家帶是一回事,自己帶是另一回事。男人笨手笨腳,弄不來精細活,換塊尿布半天沒換上,就拉我褲子上了。找楊婆多了她也煩,少不得數落你,煩也得去找。有時候心里發涼,覺得孩子帶不大,好幾次感覺自己身體撐不住,要倒下。田里也不能不去,要學別人將孩子綁在背上馱著去田里,我這駝子辦不了。只能用籮筐挑著,放地頭,他在里面睡覺,我干點活。
咬牙熬到孩子五六個月大,能睡得久一點,能吃米糊糊,好帶一些,我整個人也輕了十斤,頭發全白。不見有人來要孩子,干脆安心下來,當自己孫子養著吧。給孩子取了一個名字叫寄根。寄存在我這里的意思,到時誰過來要想我還給。總而言之,要細細說里面的辛苦,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呢。不過讓我欣慰的是,這孩子好像體諒我老人家不容易,做什么都早,十一個月就會走路,一歲多點就會自己吃飯。四歲就會幫我打個下手干點小活。教他什么一點就透,又不會耍滑偷懶,我沒想到的事他都能悄悄做了。這兩年都是他照顧我多一點。
這是駝子第一個完整地對別人講述收養寄根的來歷,說得比他任何時候跟人聊天都流利,他琥珀色的眼睛閃著異樣的光芒,皺紋縱橫的臉上帶著特有的慈愛。他的聽眾幾個老太婆一面聽,一面咂嘴念佛。故事開始之前,他把寄根打發到集市上去了,看看有什么種子。而真正的主角,兩個二十多歲的后生似乎并不怎么感興趣,不停地低頭撥弄手機,一面吃著駝子帶來的野毛栗,要不是家里老人們聽得入神,他們早就打斷駝子的話。耐著性子聽完便問駝子:你是小嶺的么? 山大吧?駝子聽官話半懂不懂,臉轉向其中一個老太太。她大聲翻譯了一句。 后生扭頭問另一個:明天我們開車去看看,說不定能挖出點新鮮玩意引點流量過來。
5
小嶺村村頭是一個大草坪,長著七株巨大的樟樹。四五個成人合抱不過,樹皮滄桑斑駁,枝杈虬曲,一兩枝枯萎的樹枝如叉刺一般刺入空中。枝葉翠綠,婆娑如傘蓋。一陣秋風掃過,樹葉振動,颯颯作響。一條僅容一輛小汽車出入的水泥路從樟樹下穿過,經田間蜿蜒到茂密的松林。水泥路大約年久失修,水泥早已剝落,路面坑坑洼洼,有些坑里積滿渾濁的水。
順著水泥路往村里看,最外頭的都是兩層三層的磚瓦小樓。村子坐落在一個峽谷里,兩側的山嶺連綿往里延伸,林木繁茂,兩邊的山腳開墾出高低錯落田地。往村后望去,層層疊疊的山嶺一眼望不到頭,極目所見的最遠處的山峰云霧彌漫,山頂覆蓋著一層積雪,蔚為壯觀!
當初不知誰給村子取了小嶺這么個名字,不知是否在這么大的山嶺面前有謙卑之意。在外面看來,實在是大山大嶺。
次日天剛放曉,駝子就差寄根到樟樹底下候著,囑咐道:別看他們是兩個后生,本事大著呢,你能不能去學校全靠人家呢,別像姑娘家一樣害羞,嘴巴甜一點,將來跟他們一樣有本事。
寄根躊躇著,欲言又止,慢慢去了。駝子看出來,孩子有心事,他嘆了口氣,站在廚房門口盤算著用什么來招待客人。
等到早飯做好,還沒有消息,駝子自己過去,見寄根坐在樹根上,托著腮望著往外去的那里發呆。
孩呀,我們吃完飯再來吧。
爺孫倆草草吃罷早飯,回到樟樹底下,并排著在樹根上坐下,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兩人望著出村的公路,層層松林如堵。
公公!昨天我都聽見了,我沒去逛街!寄根輕輕地說道。
孩呀,你到外面了才能學本事呀。駝子心里一沉,他知道這層窗戶紙遲早要捅開,但他自己卻遲遲不愿面對。
我親爺娘為什么丟掉我?寄根語氣還是平靜的,大約在他心里問了無數遍。
當初駝子抱寄根來的時候,他也曾聽到一個傳聞。說有個念中學的女娃子不曉得被誰搞大肚子,生下孩子,父母把她接到外面,家里剩一個老人帶不了,就丟在路邊了。
駝子看了一眼寄根,眼中充滿憐愛:他們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吧。
那他們到現在為什么還不來找我?
小嶺太偏了,大山消息不便,他們不曉得你在這里吧。
公公,我要出去上學了,你怎么辦?
公公要賺錢供你呀。駝子說著,指了指外面:把你送出去了,公公最后的心愿了了。
從山嶺上刮過的秋風嗚嗚咽咽,如盲人歌者喃呢低吟。一老一少不說話,抬頭望著村外,翹首以盼。等了許久,日頭爬到半空,陽光茫茫地刺眼,也不見有人來。寄根有些失望,扭頭望著老人:公公,他們會來嗎?駝子心里也沒底,后生們說話辦事靠不住。他努力擠出一絲微笑:興許是路上耽誤了。我們先回家吃了中飯再說吧。兩個起身,拍了拍屁股,正準備家去,忽見前方林中雀群驚起。汽車的發動機轟隆隆響起來,一輛黑色的越野車從樹叢后抹出來,飛馳而來。爺孫倆正錯愕間,汽車已經到跟前,嘎地一個急停,兩個衣著光鮮的后生從車上跳下來。不停地打量著樹、村子、眺望山嶺,個頭高一點的沖染著黃毛的激動地喊道:老黃,太壯觀了,這才是真正的田園風光,比鎮子邊上拍拍強太多了。另一個也激動起來,是呀,阿東,連演員都是現成的,原生態,這期短視頻一定火。爺孫倆對他們談話恍如聽天書一般,迷茫地望著他。駝子覺得自己有點眼神不濟,不敢確定就是昨天見到的兩個后生。他沖寄根擺擺手:快領兩個哥哥家去,兩個哥哥是來幫你的呀!寄根上來低低地喊了聲。叫阿東的后生操著普通話對駝子說:老人家,你的要求我們清楚了,希望外面更多人看到你們的處境,讓孩子上學。我們呢,是做生意的,沒那么偉大,投入是要有回報的。說得直白點,你們看中了我們的話語權,我們看中你們的原生態。黃毛打斷阿東對陀子說:你們兩個配合我們用手機拍視頻,指了指寄根,他上學的事在網上會有很多人知道,就會有人愿意幫你們。駝子聽得云里霧里,不過現在是年輕人的世界。他有什么可以給他們的呢?只要能幫到孩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于是,他使勁點頭,沖他們笑:到我家喝口水,吃頓粗茶淡飯。阿東擺擺手,用一個桿子夾著手機這里照照,那里照照,一面用夸張的語氣說:老鐵們,今天阿東和黃毛要帶你們來真正的深山古村,讓你們見識什么叫原生態生活,什么是桃源世界。你們看看,這古樟樹有幾百年歷史了,七八個人都合抱不過來,你們再看看山腳的梯田,種出來的東西能不好吃么?再看看遠處大山的最高峰,積雪還沒有融化呢。又把手機對著駝子和寄根,說道:整個村子現在就留下一個老人一個小孩,這么多房,這么多田,大山都屬于他們的,比任何富豪都牛吧……
駝子坐在灶頭往灶膛添火,寄根圍著灶臺做飯。灶臺對他有點高,踩了一個小木凳子,切臘肉、蒜頭、干辣椒、豆腐干、大白菜,分裝在碗盤內,手法頗為利索。待鍋燒紅了,下油,油煙起,倒入食材翻炒,一氣呵成。阿東、黃毛兩個拿著手機一面對著他們拍,一面講解,別看農村的廚房簡陋,真正的鐵鍋燒菜,親們,看見臘肉了么?隔著屏幕都能聞到香味。不久,巷子里擺下一桌黑舊的粗木方桌,三大碗菜,一碗臘肉炒豆腐干、一碗臘肉炒蘿卜干、一碗嗆炒橄欖菜、一大盤炒現飯。在外人看來待客頗顯寒酸,而對這對老小是最大的誠意了。只有年節他們才可能吃上這樣豐盛的飯菜。在外面擺開桌子也是應兩個后生的要求,拍攝的光線更好。手機先拍灰舊斑駁的墻壁,掠過放在屋檐下的農具,鋤頭、糞箕、扁擔、燈籠等等。手機轉到桌上的飯菜。阿東講解道:看看這簡單的農家飲食,原汁原味,別看它簡單,外面大飯店買不著。好了,開飯了。寄根給他們一一盛飯。駝子殷勤讓菜:吃菜吃菜!小孩子手藝不好,別介意。爺孫倆并沒隨客人舉筷子,忐忑不安地看著客人。他們兩個倒也是不客氣,大約也是餓了,夾了菜丟嘴里大嚼:嗯嗯,好吃好吃!主人才放心下來,露出真誠的笑容。阿東反客為主:一起吃飯吧。停掉拍攝之后,阿東問駝子:叔叔,村子閑著的房子這么多,為什么你們不挑一個好點的住?黃毛笑道:可以一家一家住過去呀。駝子搖搖頭,道:自己家雖破舊,住著踏實,住別人的,丟了東西,壞了東西,算誰的?況且人家來了,你還得讓。終究是虧欠人家的,心里不踏實。吃罷中飯,收拾好碗筷。阿東興奮地告訴他們:這幾條視頻點擊過十萬了。要火要火。問寄根:小弟弟,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帶我們去。黃毛給駝子解釋:網上已經有十幾萬人看到爺倆了。很快就會有人愿意幫助你們。爺孫倆雖不明白其中的門道,也跟著高興起來。寄根兩眼放光,往山里一指,山腳下有瀑布。我帶你們去,興沖沖頭前引路。駝子囑托他:路上慢點,兩個哥哥怕走不慣山路。
在高過人頭的草木糾纏的小徑穿行了大約半個小時,兩位年輕博主頗為狼狽,寄根不停地壓下速度等他們,有時幫他們掰住攔路的枝條。正待他們欲放棄之時,忽聽叢林上方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寄根往前一指,不遠了,翻過這座山就能到了,兩個聽了,不覺精神一振,加緊了腳步,爬到山上,他們頓時驚呆了,前方百十步,佇立著一座陡峭的懸崖,巖壁如刀砍斧劈一般險峻,一道瀑布白練一般掛下來,高十幾丈,激水擊石,發出轟鳴巨響,隱然有龍吟虎嘯之聲。下方是一泓清潭,水花飛濺,水流隨著山勢在巖石之間蜿蜒而下。兩個拿著手機不停地拍。太壯觀了。寄根說,現在溪水少,到夏天的時候,瀑布更大,有兩丈多寬,水聲更大,在山坡上說話都聽不見。一面問他們要不要過去,阿東黃毛都皺著眉頭,有點犯難了,下山這段路頗為陡峭,且還要沿著滑溜溜的巖石逆流而上。還是算了,遠景更佳。
太陽西沉時,他們滿載而歸。駝子跟他們準備了磨芝麻水,一把炒花生。阿東吃著水,意猶不足,又問:小弟弟,還有什么好玩的?
寄根脆脆答道:我公公會拉胡琴,很好聽。
黃毛一拍大腿,太妙了,我們去樟樹那兒拍一條。就是老農拉胡琴。沒等駝子說話,寄根飛快地跑到屋里把胡琴拿出來,塞到駝子手里:公公,就拉平常那段。
駝子慌忙搖頭:胡拉一通的,怎么見人的?
黃毛板起面孔來:叔叔,你不配合我們,我們可沒法幫到你。
駝子惴惴不安道:實在拿不出手。只得隨著他們擺布。
樟樹下坐在竹椅上,望著手機,駝子慌得手足無措,幾次不成,弄得兩人興意闌珊的。駝子如同犯錯的學生一般誠惶誠恐。寄根替公公著急,突然提醒道:公公,你以前不是閉著眼睛拉嗎,就什么都沒有。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駝子眼睛一閉,將胡琴在腿上架好,緩緩一拉,低沉悅耳,他于是投入地拉起來,漸漸忘我。胡琴聲如泣如訴,如同秋風在大山低吟。
太陽將落山時,客人告辭,登車前,駝子將十幾個雞子送與他們。爺孫倆望著汽車飛馳而去,直到隱沒在樹叢中。
爺孫倆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家,不過他們看到了幾許希望。寄根想,自己就是救母的孩子,外面的神仙會來教他本領。
6
貴人走后,村子復歸于沉寂,馬上入冬了,地里也沒什么活。爺孫倆心里都憋著心事,焦慮地盼著外面的救星來。一日三餐之后,無所事事,駝子為了打發時間,喂了幾次雞,谷子撒了一地。寄根問他:公公,你今天怎么啦?駝子嘆道,要是阿花還在就好了。阿花是他們養的狗,幾年前草坑有戶人家的母狗下了一窩小崽,養不了,問有沒有愿意養的,駝子恰在他表哥家閑聊,聽了,心想養條狗自己下地時孩子有個伴,就去要來一條帶回家養。孩子喜歡,走哪兒都帶著。養了四年,狗也大了,成了家里的一份子。一個月前忽然消失不見了。爺孫倆村里、山上各處找遍了,不見蹤跡。寄根哭得不行,一天沒吃飯。駝子尋思狗要么發情跟其他母狗走了,要么走到其它村子被人敲掉了。這一段不停在外奔波,狗的事就滑過去了,閑下來,好像家里少了一個似的。寄根曉得公公的心思,如果自己去出去念書了,公公只有孤孤單單一人。便拉著駝子的袖子說:公公,我不出去了,陪著你。駝子沉下臉來:又胡說。過了兩天,沒什么音訊,駝子沉不住氣了,要去鎮里問兩個后生。這天吃罷早飯,村長武生出人意料出現在眼前。
武生是騎著摩托車來的。巷子口停了車,跨下車呼哧呼哧地喘氣。他臉色如豬肝,大約是經常喝酒的緣故。肥頭大耳,肚皮溜圓,披著一身皺巴巴不合身的灰色西服,皮鞋沾滿灰塵,嘴里叼著一根煙,煙灰老長,眼睛被煙熏得瞇起來。氣急敗壞帶著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瞥了一眼小的還在駝子身邊,盡力地把火氣壓了壓。他低頭俯視著駝子,語帶責備:叔,你做得這叫啥事,讓大家都不得安生。駝子抬頭望著武生,吃了一驚,心里茫然,自己做了什么,怒氣沖沖的。
他怕武生說出難聽的話來傷及孩子,孩子什么很多事都懂了,便對寄根說:孩呀你叔來了,去菜地砍幾顆大白菜帶回去吧。寄根廚房拿了菜刀走出來疑惑地望著武生,武生樂呵呵摸了摸他腦袋,笑到:寄根,長這么高了,想不想上學堂?寄根點點頭:想。掉頭往田里去。駝子望著孩子背影遠了,抬頭望著著武生,眼神也變得嚴厲而堅毅。他想起上次武生允諾帶他們去民政局,讓他們十點來鐘出來汽車站等他,他會騎摩托車來接他們。他生怕錯過時間,天不亮就起床,用豬油炒了點昨夜的剩飯,潦草吃了,匆匆趕到鎮上坐早班車,上車跟買票的女人講了半天價,一毛不讓,這些人惡得很,一人五塊,連小孩也不讓。講急了,讓司機停下來要趕他們下車。駝子無可奈何,只好實打實買票,一路心疼不已,他大老遠挑一擔菜到集市賣不過二十幾塊。到車站問了挨著的一個看手機的人鐘點,說是八點五十,駝子放心下來,還早著,帶著孩子走出車站,到大街上,街面上店鋪都開了,早點餐桌椅就擺在街上。
黃澄澄的油條、熱騰騰的包子、香噴噴的米粉。食客們的吞咽之聲格外響亮,寄根看得直吞咽口水。駝子見了,心里難受,孩子跟著自己吃糠咽菜的,帶他趕這么多次集,連碗米粉也沒給他吃。孩呀!公公給你買個肉包吧。駝子捏著褲兜里的錢幣,手心出汗。不要不要,我還不餓。寄根明白公公賺錢難,使勁地搖著腦袋,不過眼睛被牢牢地膠住了。等了許久,街道上匆忙上班的人流退去,漸漸顯得很清靜。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曬著有點燥熱,駝子站得腳酸,尋了一個臺階,兩個坐下來。過往行人好奇地看著他們。有個打傘的中年婦人走過來,丟了一張五塊錢的紙幣在寄根腳下,一面訓斥駝子道:你應該讓小孩上學,而不是讓帶他來要飯。駝子一愣,欲待說些什么,婦人高跟鞋吧嗒吧嗒敲著地面一徑去了。駝子把錢捏手里,喊了聲阿彌陀佛,咱爺孫碰到善人了,等辦完事,公公給你買肉包子。
左等右等不見武生,又沒有手機,他不現身,哪里尋他人去。駝子喃喃道:得找個人問問時辰。站起來逡巡要攔住人打聽,都躲花子一般閃開了。駝子擦了擦老臉上的汗珠,看來眼孩子,躲在自己身后,孩子心里敏感,害怕別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喃喃自語道:我們去找了老婆婆問問吧,老人心善,有耐心。于是拉了寄根沿街慢慢走著,走了幾步,見左手邊一個肥胖油膩的店老板,收拾完桌上的碗筷,正斜靠著墻壁上看手機。駝子上去剛要張嘴,胖子厭惡地沖他們揮揮手,沒有沒有,走走走,別處要去。爺孫只得退回來,再往前走,路過店鋪,畏畏縮縮欲進不進,終于見一個老婆婆過來,攔住打聽,我出門就十點鐘了。駝子回頭往車站方向看,街上稀稀落落的人和車,哪有武生的人影。忙又打聽民政局怎么去。我不曉得搬沒搬家,要沒搬,沿著這條街走到底,往右手拐進去就能看到了。駝子千恩萬謝,帶著孩子找下去。兩人都不識字,拐到那邊只能現找人打聽。日將正午,有人終于告訴他,搬家了。此時兩人饑腸轆轆,口渴生煙。駝子看孩子走不動了,尋了一個包子店,花三塊錢買了一個大包子,問店主討了碗水,寄根喝了半碗,他喝了半碗。孩子要掰一半包子分給他吃。他攔著了。公公老了,肚里食物化得慢。等孩子吃完,頭頂著正午的日頭沿街打聽民政局的新樓。日頭偏西的時候,順著人手指的方向來到一處院子外,里面一幢氣派的辦公樓。門口一個崗亭,一個看門老頭坐在里面,見他們要往里闖,大喝一聲:找誰?有預約嗎?先打電話聯系好再登記。駝子千辛萬苦找到這里,又碰到小鬼攔路,兩眼噴火,我要找這里的領導,我要給孩子開證明上學。老頭聽得半懂不懂,領導兩個字是聽清楚了,更不能讓他們進了。從崗亭轉出來,擰眉瞪眼,用手指點著駝子的臉,破口大罵:哪兒鄉下駝子,跑這里來撒野,把你抓起來丟牢里!老頭高出駝子一頭半,氣勢完全壓住他。駝子還想跟他爭辯,寄根嚇得渾身哆嗦,扯著駝子的衣袖:公公,我們還是轉去吧。回來到草坑,天色已黑,駝子用表哥的手機給武生打電話,武生罵了句操,昨天喝多了,忘到腦后了。
想起這事,駝子心里有了幾分氣,他一向溫和忠厚,很少對人惡語相向,這時他拿出長輩的做派來。語氣生硬地回擊:我們老小礙著你事了。武生心里畢竟有愧。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語氣緩和下來:叔呀,說你什么好呢,當初都勸你把孩子送回去,你就是不聽,你養活自己都困難,還養孩子!現在還要供他上學!你七老八十的,拿什么給他賺學費生活費!好么,找人在網上亂拍亂說,鬧出這么大動靜來,縣里領導都知道了。駝子道:領導知道了好,幫我解決孩的上學問題。武生一跺腳:你以為網上說的是什么好話,罵你虐待小孩,讓他照顧你,不讓上學,又罵政府不管。你以為那兩個狗日的為你們好么?他們就是為了賺錢。外面的人哪曉得山里的日子,先跟著起哄說這里生活好,世外桃源,后來有人看到都是小孩干活,就開始亂罵了。有人起頭,罵的人越來越多,把記者招來就麻煩。鎮里領導讓我下來告訴你,真有人找過來,可別亂說。
駝子問:寄根上學怎么弄? 武生沒好氣:我曉得咋弄?我一天忙得要死,還被連累得跑來跑去。當初你抱孩子時就該想到這一層,附近人家不抱,偏你大老遠抱,你能管就管到底呀!你覺得你在救孩子,其實反而在害他。你不管,政府自然就管了,不然要國家做什么?對不對,這是政府的事,國家的事,你管了,辦事的就省事了。駝子聽了一呆,又問:現在呢,我要是老死了,有人管孩子嗎?武生想也不想,說:那總不能把他一人丟在山里。
駝子聽到心里,點了點頭:放心吧,有人尋來我不會說什么。
武生嘆了口氣:叔呀,看看外面都什么時代了,都是無利不起早。你還活在過去出不來。
駝子忽然向他作了個揖,鄭重其事地說:武生,論輩分我也是你叔,我一輩子沒求過你,寄根雖然是我抱過來的,說是我孫,實際上我兒,我這世最大的心愿都是讓他走出去。就算叔求求你,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武生吃了一驚,行行行。我還要到處去看看。轉身去了,嘴里咕嚕一句,現在想送出去,當初為甚抱回來。
駝子立在墻邊想了想,點了點頭,喃喃自語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從前孩子在樹下沒人能看到,死鬼掛樹上總會有人看到。
進屋換了身干凈衣服,梁柱釘子上掛著一根草繩,他摘了放在一個布袋里。過了一會,寄根抱著幾顆橄欖菜已經回來了,疑惑地看著他。
駝子沖他一笑:孩呀,我跟你武生叔叔去鎮里辦手續,辦完你就能去上學了。你在家等我。走出巷子,見寄根在后面跟著,沖他揮揮手,回吧,別等我吃飯,切一塊臘肉炒了下飯。聽見么?
寄根一直跟到樟樹那邊,忽而,阿花從一側的田埂路一溜小跑過來了,看見主人尾巴搖得歡實。寄根不去想公公為什么不坐武生的摩托車而要自己走路去的事了,阿花去而復歸讓他大喜過望:阿花阿花,你跑哪里去了,公公說你去找媳婦去了,是不是? 有沒有挨餓?人家有沒有打你?回家我給你吃的。
三天后的黃昏,寄根孤零零蜷縮在墻角,雙目失去往日的光澤,如大病一場萎靡。一輪渾濁的月亮掛在樹梢,稀疏的幾顆寒星在空中閃爍。
屋里,武生和其他男人們吃酒猜拳,桌上一個大的電磁鍋里飄出狗肉的香味。
夜風從山嶺上吹下來,嗚嗚咽咽,如盲者伴著低沉的胡琴聲喃呢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