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社會,有一句風靡了三十年的話:不管你是誰,我總仰仗陌生人的仁慈。
年關將至,這是我在帝都漂泊的第五個年頭。隨著大批的北漂和外地務工人員的撤離,城市的街道開始變得稀疏,地鐵空蕩、人丁稀少、快遞已經不再收發件,只有夜晚璀璨的霓虹燈和臨街店鋪掛起的紅燈籠,在寒夜中默默訴說著這座古老城市的前世與今生。
這一刻,當繁華褪去、華燈初上,帝都重新切換回北京模式。
在這座古老又年輕的城市里,一復一日的上演著無數游子和過客的故事,或隱忍、心酸,或柔情、溫暖。
1.來北京讀書的第一年,一次學術論壇我偶然機會結識了北大哲學系博士師兄,他說他們國學社同學每天早上六點都在未名湖畔齊誦《詩經》,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我欣然應允。
此后的很多個清晨,我都在天蒙蒙亮的時候,騎車三站公交的路程到北大,和國學社的同學們一起誦讀經典。
我沒有見過凌晨四點鐘的哈佛,但我那么愛清晨六點鐘的未名湖。
晨曦中的未名湖,靜謐安然,飄著輕薄的霧靄。三三兩兩的學子在背單詞、晨練,偶爾還能看到銀發蒼蒼的老教授夾著書本蹣跚著走過湖邊。
一起誦讀的小伙伴里,絕大部分都是北大各個專業的學生,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姑娘不是本校生。姑娘租住在北大學生宿舍,準備考北大經濟學系的研究生。
誦讀時,我喜歡靠在魯斯亭的紅色圓柱旁,她愛坐在亭下的石階上,我低頭翻頁時目光總會不經意間略過她的側影,那么專注沉靜。
我不知道她來自哪里,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聽別的同學說起,這是她獨自在北大備考的第三年。第一年她筆試不過線,第二年復試被刷。
考過研的人都知道,一年備考都足以讓人掉一層皮,我不知道她小小的身體里,怎么會蘊藏那么大的能量,支撐她走過這三年。
一次誦讀結束,我曾忍不住問她,既然要考經濟學,為什么還堅持每早來讀《詩經》?這似乎于她的專業和備考都沒有什么用。
她沉吟片刻說,來自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學經濟學不僅是她父母的夙愿,也是她將來賴以生存立世的工具。然而,她仍舊放不下兒時就有的文學夢想,只有每天清晨的這短短半個小時,在一聲一聲的虔誠的誦讀里,她好像會回到當年家鄉的語文課堂上,老師領著大家讀第一首唐詩宋詞,以及那時她心底蕩起的第一縷漣漪。
那一刻,她會卸下塵世所有的重負,覺得自己好像插上了夢的翅膀,靈魂可以輕盈的飄揚起來……
從初春到寒冬,博雅塔始終靜默無言,未名湖畔的葉子綠了又黃,漸次凋零。某個初冬的清晨,我和往常一樣摸著黑起床,一出門便被刺骨的寒風吹的透心涼。
北方的降溫來的猝不及防,本想回去再添件衣服,可看看手表時間已不早,不想讓同讀的小伙伴們大冷天等我,于是一狠心便硬著頭皮迎著寒風往北大騎去。
一進北大西門,我就看到了在寒風中凍得直跺腳的姑娘。她看見我立刻跑過來,手里拿著一條圍巾和一副手套遞給我說,今天降溫了,快帶上。
那一年的北京很冷,但那一天,我在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那里,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那一年深冬,考研筆試結束后,她收拾好行李準備回家等候出成績。臨行前,她最后一次來參加大家的誦讀,那時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青。
我送她一張原木的書簽,上面用小楷認真的寫了一句話:人生有夢不覺寒。
從此我再未見過她,但每次經過北大西門的時候,我總會莫名想起那個叫青的姑娘,以及那個寒冬的清晨,她用凍得發紅的雙手,遞給我的帶著體溫的圍巾和手套。
后來,我和北大的同學們聊起,哲學系師兄說,一開始在我們國學社一起早讀經典的外校人很多,但后來沒多久都漸漸放棄了。只有你和青兩個人堅持了下來。
在我們心里,你和青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女孩。青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如六月的青草 樸素安靜但又倔強生長;而你是出生在四月的櫻花,天真爛漫、溫和美好。但你們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你們都有愛、有夢、有堅守。這世界不會辜負一個善良努力的姑娘,你們終究會擁有屬于自己的詩意人生。
也許,我們這一生,會遇到許許多多的過客,他們來過,又離開,照亮過一段夜路,溫暖了一段歲月,成為我們青蔥歲月的一個溫情的注腳。
2.在北京的第二年我找了一家央媒的實習,工作地點在和學校對角線的城市另一端,單程通勤要兩個小時,和我坐高鐵回山東老家的時長相等。
每天早上我先騎車到離學校最近的公交站,然后坐五站公交到地鐵,再換乘三次地鐵后步行八百米到這個城市的另一端的寫字樓。每天晚上下班回學校的車上,我看著車窗玻璃外的燈火闌珊,總是在想,未來某一天,這萬家燈火里會不會有屬于我的一盞?
有一次加班到很晚,我一路狂奔好歹趕上了回去的最后一班地鐵。地鐵上人不少,沒有空座位,我扶著欄桿,在沉悶的車廂里不一會兒就昏昏欲睡。
忽然感覺有人拍了一下我,我以為是擋住了別人的路,下意識的往里靠了一下,眼睛卻困得不想睜開。
姑娘。
我睜開眼睛,看見是旁邊座位一個阿姨在輕聲叫我。
你過來,坐我這里。
在北京的這幾年,從來都是我給別人讓座,別人給我讓座還是頭一遭。我有點懵,一時站著沒有動。
小姑娘,你快過來坐吧??茨愣伎焖?,穿著高跟鞋也站不穩。我下一站就下車了。
直到阿姨起身拉我坐下然后下車離開,我還有點沒緩過神。她走時輕聲說,我家閨女也像你這么大…
看著她下車的背影,我忽然很難過。
我不知道她的女兒是不是在她身邊,還是和我一樣,憑著一顆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的心在異鄉闖蕩。
也許阿姨是在我身上看到了遠方女兒加班晚歸的模樣吧,就像之前無數次我起身為其他老人讓座,并非我多么高尚無私,我只是想,遠方的父母出行時,會不會也有好心的年輕人,主動起身給他們讓個座……
3.曾有很多人問我,為什么要留在北京?
也許答案中很重要的一點,來自那些不經意的時刻、那些陌生人給予我的溫暖和力量。雖然只是須臾片刻,但卻足以暖慰平生。
這是這座城市的精神溫度,讓我愿意也成為這溫暖世界的一個小小分子。
這世界,沒有人是一座孤島,黑夜中,其實有很多人在與你一同守望相助、期待黎明;
而我們所擁有的看似尋常的平順和喜樂,其實背后都隱含著陌生人的溫柔與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