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過萬,無邊無際。
蕭泰簡只覺土山搖搖晃晃,仿佛地震將臨。敕勒人的前鋒有兩千之眾,但也只有一面狼牙旗,如今他粗略看去,從遠處沖來的敕勒軍陣里,高懸揮舞的旗幟不下二十面。
在他這具軀殼的前任記憶里,敕勒人有三十多個部族,旗號各異,這些部族里的能戰之士多則近萬,少的也有兩三千。
張蒼頭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想,“至少有五萬騎士,懷荒休矣。”
此刻懷荒鎮城墻上,傳來鳴金之聲,一支數百人的白甲鐵騎沖出城門,守護左右,戰場上的鎮兵紛紛調轉馬頭,往城內逃去。但一時倉促,士兵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城中,城門口立刻變得擁擠不堪。
這時候守護城門兩側的新銳騎士們,開始展現其存在的意義。
他們紛紛拔出長刀,高聲吶喊,凡有膽敢橫沖直撞者,登時被他們砍落下馬。逃命中的鎮兵們不得不依次列隊,誰也不想剛從敕勒人手里脫生,卻又死在自己人手里。
但這樣一來,鎮兵們回城的速度更為緩慢。
蕭泰簡看著白甲騎兵頭頂上的翎羽,隱約記起他們的名號,“是大都督的親衛白羽軍。”
也只有皇甫深的親衛部隊,才敢在城下隨便殺人。
拔孤夷并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悍勇之徒,縱然一番惡戰下來,他的前鋒軍已然折了四五百人,但這么好的機會放在眼前,他又怎能放棄?
敕勒騎士們匯聚在狼牙旗下,疲態雖顯,余勇未盡。
風中傳來的血腥味,似乎還帶有一絲甘甜的滋味。拔孤夷又換了一匹黑馬,揚起戰刀,遠在土山上的蕭泰簡聽不清他說了些什么,但隨著一聲歇斯底里的吶喊,敕勒人再度拔馬沖向懷荒鎮!
張蒼頭默然垂眼望著戰場,嘆道,“你來七鎮的時間不長,若是十年前就在這,你也許就能知道什么才叫英雄。眼下那個敕勒人頭領,倒是有幾分像他。”
“誰?”蕭泰簡怔然問道。
他雖然擁有這具軀殼的記憶,但其實也相當模糊,很多事不去仔細回憶下,根本無從談起。
“當年的七鎮大都督文軫。”老人幽幽道,“我活了六十多年,見過的人可謂無數,但真正稱得上英雄的,只有文軫將軍。”
蕭泰簡在腦海了找了半天,也記不起印象里有這個人。他還想再問些什么,張蒼頭已然閉上了眼,靠在枯樹上,像是睡了過去。
他只得把視線移回到戰場上。
當拔孤夷領著敕勒人再度撲上來時,原本守在城門口的白羽軍也顧不上維持秩序,他們縱馬提刀,狂吼著迎向胡騎。兩軍剛一接觸,就有不少白羽騎士被砍落下馬,這些年輕的勇士還沒來得及向親人告別,已然化作一縷亡魂。而更多的漢人在往城門處逃去,敕勒人的追殺令他們愈發恐慌,全然失去了戰斗的勇氣,鎮城之下也變得愈發混亂,乃至有人為了求生,不惜舉刀砍向同伴。
白羽軍縱然是精銳,可人數太少,不到片刻,已被敕勒人沖得零零散散,各自為戰。當敕勒人的援軍越過土山加入戰場后,局勢變得更加糟糕。數以萬計的胡騎猶如山洪卷來,將這些白羽軍淹沒在內,很快,黑色浪潮里已看不到白羽軍的身影。
拔孤夷不免有些沮喪,他一度想以本部攻破懷荒鎮,但沒料到,漢人的城池竟如此難啃。他向來看不起漢人,卻差一點就被漢人的騎兵逼退。
隨著南部大人禿樹機的軍隊沖過來,懷荒鎮唾手可得,然而在他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欣喜之色。
漢人已經關上了城門,他們的弓箭手擠滿城頭,不停朝城下攢射。還有上千名白氅鎮兵被拋棄在城外,連同所剩無幾的白羽軍,沒過多久,這些人的腦袋就掛在了敕勒人的馬鞍上。
拔孤夷當先沖到城門下,他舉著一面撿來的盾牌,城上射下的鐵箭在木盾上噔噔作響,震得他手臂發酸。但他依舊留在這里,回頭等待援軍的攻城車。
可惜他等到的,只有一聲變調的牛角號聲。
收兵的號聲。
他愕然地待在城門口,連坐騎被射倒后,他也只是茫然地爬起來,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土山上,張蒼頭猛然睜開眼睛,爬了起來,“敕勒人要撤退?”
蕭泰簡訝然道,“懷荒鎮里現在不過三四千人馬,他們卻至少有五萬騎兵,怎么可能會撤?”
然而根本不用張蒼頭回答,蕭泰簡就看到戰場上的黑甲騎士如潮水般褪去,他再回顧身后,敕勒人已經在半里外的地方扎營駐寨。
似乎他們遠道而來只是為了散心打獵,而非攻城搶掠。
與此同時,守在土山上的敕勒人粗魯地將他們綁回馬背上,不顧蕭泰簡連聲呼痛,一路朝山下退去。
直到近衛們冒死將拔孤夷帶離戰場后,他才從渾渾噩噩的狀態里脫離出來。
剛穿過營地的木柵,他倏然抓住一個路過的武士,低吼問道,“大人在哪里?”
武士怔然看著他,不明所以。
拔孤夷猛地一拳砸在他胸口,沒等年輕的武士痛苦地彎下腰,又伸手卡住他的脖子,再度開口,“我問你,禿樹機在哪里?”
周圍的敕勒騎士們原本憤怒地圍上來,緊接著認出是拔孤夷,只得呆立在旁,不敢擅動。
武士痛得連話都說不出口,勉強伸手指向一個方位。
拔孤夷很快扔下了他,推開人群,近衛們憂心忡忡地望著都統長手里明晃晃的戰刀,不得不緊隨其后。
中軍大帳里,敕勒人的酋帥們匯聚一堂。
南部大人禿樹機正握著一柄利刃,意興闌珊地從烤好的鹿腿上切下肉片,再送進口中。他年近六十,身材消瘦,高鼻薄唇,還有一雙獵鷹般狠戾的眼睛。偌大的草原里,從沒人敢小視這個又老又瘦的男人。
看到拔孤夷面色陰沉地闖進來時,禿樹機不動聲色地端起了銅酒杯。
“看看,我們的客人到了。”
他悠悠晃晃地站起身,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拔孤夷正握著的刀。
熱鬧的大帳里,頓時安靜下來,酋帥們神色各異地打量著新來的人,氣氛莫名怪異。
拔孤夷的后背和左臂上各插著半截箭支,在箭雨急射的懷荒鎮下,一面木盾并不能擋住所有的攻擊,更何況他不喜歡披甲上陣。近衛們原本打算先把巫醫帶過來,但拔孤夷徑直折斷箭支,任箭頭留在身體里。
心里沸騰的怒焰,早已讓他忘記了身體上的疼痛。
“大人,”他極力壓抑著忿恨的情緒,對禿樹機問道,“漢人的城鎮眼看就能攻下,為什么要撤兵?”
禿樹機沒有回答,自顧自地斟滿一杯酒,然后示意侍從遞給拔孤夷,他道,“我剛滿十二歲的時候就上過戰場,幾十年里打過的仗比我牧場里的馬還多。我深知在一場苦戰結束后,就該先喝一杯烈酒,而不是去讓巫醫在傷口上涂些不知所謂的藥渣,更不該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拔孤夷冷眼看著走來的侍從,后者臉色蒼白,顯然在擔心他手上的刀。
他沒有揚刀,也沒有接過酒杯,“狄尊天神剛來過,還帶走了他幾百個孩子的英魂,這不是喝酒的時候,我也不想喝酒。”
禿樹機道,“如果不是我讓軍隊退回來,還會死更多人。”
拔孤夷緊緊攥著戰刀,睜目喊道,“只要攻下懷荒,死多少人都值得!”
“他們只想著帶走財寶和女人,而不想送死。”
“別忘了,我們之所以南下,是要占據整個北境,這也是大可汗的命令。”
禿樹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當然記得,只是大可汗遠在青帳,他不可能對漢人的布置了如指掌。這里不是草原,我們的對手也不是愚蠢的柔然人。草原上只有帳篷,漢人卻有城池。”
“剛才只要不撤兵,我們現在就該在城里說話了。”
“無論在哪里說話,不都是一樣的烤肉,一樣的酒。”
拔孤夷道,“等漢人的軍隊都來了后,你再說這樣話罷。”
禿樹機忽然問道,“那你呢?”
“我?”
“不等大軍集結就攻城,也是大可汗的命令嗎?”禿樹機平靜地說著,“或者你以為只要是漢人的城鎮,就一定有數不清的金銀和滿街都是脫光了的女人嗎?你想一個人獨吞,還是想讓大可汗更喜歡你?”
拔孤夷臉色一陣青紅,說不出話來。
“是因為你的莽撞,才讓幾百個敕勒男兒橫死沙場,現在卻要怪罪到我的頭上?”
禿樹機三言兩語,就讓他滿腹怒火又無從發泄,似乎撤兵的事也不重要了,現在一切的過錯都是因為他。
他的確有錯。
但......
“懷荒鎮本來是可以攻破的。”他額頭青筋猛跳,壓低了聲音。
“就算要攻打懷荒鎮,也該是由我來決定。”禿樹機漠然道,“別以為大可汗寵信你,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也別指望兩千人就能做出什么事來,這里不是草原。”
他已經把話說得不能再明白了。
帳內的酋帥們紛紛把目光轉向拔孤夷,滿是譏諷的笑容。
拔孤夷環顧四周,忽然感到格外孤獨,隨之忍不住想笑,他大聲道,“誰都知道,我們的南部大人是一條老狐貍,他只會為自己著想,倘若他要得到什么,就絕不允許其他人染指。你們是等著看我的笑話嗎?等著吧,我也在等著,看你們跟著他會有什么好下場!”
“你在說什么?”禿樹機盯著他,目光陰戾得像是一頭饑餓的野狼。
拔孤夷道,“我是說,這些敕勒人的性命掌握在你手上,真是件不幸的事。”
說完,他一把推開呆立在一旁的侍從,順手搶走他手里的酒,又狠狠摔在地上。銅杯吻在干燥的泥土上,發出沉悶的碰撞聲,酒水四濺,周圍頓時溢滿了濃郁的酒香。
在走出帳門前,他聽到禿樹機的吼聲,“回來!”
“回來!”
但他沒有理會,反而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很快消失在外面清冷的陽光里。
帳內一片死寂。
許久,禿樹機放下酒杯,望著諸人幽幽開口道,“他好像是一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