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荒鎮往南,渡過漠溪,再穿過黑木林,在抵達肆州前,有一片廣袤的牧場——秀容川。
牧場的主人是爾越族,早在三百年前,他們的先祖爾越度拔跟隨魏國太武皇帝東征西討,戰功卓著,因而被封為肆州第一領民酋長,得到了秀容川這片領地。幾百年里,他們一直經營此地,名義上依舊受朝廷管轄,但實際上幾乎成了獨立王國。
三年前,爾越負山結束了在皇宮的宿衛官生涯,從帝都洛陽返回秀容川。因為父親爾越渙的病逝,如今肆州第一領民酋長的位置落在了他身上。
在張蒼頭的印象里,爾越負山大概是北境七鎮十三州里最年輕的領民酋長。不到三十歲的他,身上還沒褪去年輕人該有的無畏沖勁,他有野心,有謀略,還有著同他先祖爾越度拔一樣的英雄氣概。
“他生來就不是一個平常人,也注定會做不平常的事。”張蒼頭如是評價。
清晨的薄霧在林間纏繞著,堅昆草草地綁了一張木車,他騎在馬上,其他人則坐在車上。
一整個晚上,狼都沒有出現。
蕭泰簡好奇問道,“老頭,你一開始也是打算帶我去投奔他?”
張蒼頭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個能與文軫將軍相提并論的英雄。”他的語調就像是在說,你只是個廢物。
蕭泰簡訕訕地嘆了口氣,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再也不想說話。
“他肯收留......”拔孤夷頓了頓,又改口道,“他能給我多少人?”
“秀容川至少有三萬匹馬,七千善戰男兒。”張蒼頭悠悠問道,“你想要多少?”
拔孤夷猶疑道,“遠遠不夠,禿樹機如今手握五萬鐵騎,他的高車領也是有近萬騎的大部。等北境戰事結束,敕勒部里就再沒有誰能壓制得了他。”
“打仗只看兵眾多寡嗎?”
“不是......”
張蒼頭悠悠道,“他們不只是在牧場里來回奔馳的守衛,還經受了嚴格的訓練。爾越負山是大魏六夷軍部里,少有的精通兵法之人,他師承溧陽侯徐稚,是當年七鎮大都督文軫的同門師弟,自然他手下的秀容騎兵也會是北境最驍勇的戰士。一年前,沃野鎮兵變,連鎮將奮烏跌也慘死在亂軍之中,副將費昌鐸只能向附近州鎮告急。當其他援軍還在路上,爾越負山就帶著一千騎兵突襲了沃野鎮,半日間斬首兩千有余。他出兵的時候,我在懷荒城頭上遠遠看著,一千人的軍隊像是一道流火,眨眼就消失了。若論精銳,世間還有什么軍隊能比得上?”
拔孤夷的目光垂在自己手中的戰刀上,默然想象一支勁旅該有的模樣。
“我雖然久在懷荒,卻也清楚如今天下已有亂象。這幾年來爾越負山散盡家產,招兵買馬,不少北境豪杰紛紛投奔,就連河北的一些落魄士族,也不惜千里輾轉秀容。”張蒼頭嘴角掛著笑意,斜眼看著拔孤夷,“或許你最該想的,是怎么才能得到他的賞識。”
年輕的敕勒人聞言傲然道,“只要給我一把刀,我就能殺掉他想殺的所有人。”
張蒼頭并不懷疑,卻依舊問道,“爾越負山又怎么知道你不會殺他呢?你生來就是敕勒人,而他卻是大魏的六夷酋長。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倘若他真是英雄,自然不會忌憚我。”敕勒人脫口而出,回答得很是干脆。
張蒼頭頷首微笑,不經意間看了蕭泰簡一眼,忽然嘆道,“可惜北境漢人這么多,卻出不了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啊.....”
蕭泰簡聽得憋屈,心里又恨又怒,但無從反駁,只能將整個腦袋都埋進了枯草里。
前面的堅昆聽到自家少領主被人夸贊,高興得從馬背上回頭喊道,“老頭子,你要是有空去沉峰領看看,就會知道拔孤家的人生來都是英雄,而少領主更是英雄中的英雄!只要狄尊天神送給他們一匹馬,一把刀,整片草原......”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沉峰領已經被禿樹機攻下,留下來的拔孤家和沉峰部的所有人都被屠盡。他越想越感到悲戚,忍不住仰頭看著天空,他不肯落淚,緊咬著的嘴唇上,竟溢出了一絲鮮血。
天神的孩子啊,終歸是要回到天神的身邊。
可他們本不該這樣死去......
等到他們出了黑木林,正午已過,再往前,不用半日就能到達秀容川。
堅昆依舊凄愴不已,荒涼的平原上突然飛來一枝箭!
饒是他身經百戰,一時也難以反應過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飛箭破空而來,不知所措。
身后陡然伸來一只手,擋在了堅昆面前,只聽一聲刺耳嘶嘯,那只手凌空握住了箭支!
箭尾兀自顫動,似有不甘。
堅昆看著這支箭,心有余悸地呼了口氣,連忙拔出了刀,左右探看。
“是木箭。”拔孤夷一手提刀,一手握箭,縱身跳下馬車。
若有意襲擊,就沒必要倉促到用一支木箭。
他遠遠眺望過去,前方不遠處的荒原上,一個孤零零的騎著灰馬的少年出現在他視線里。那是一個披著短袍的男孩,十四五歲模樣,被冷風吹得紅通通的臉頰上,神色驚訝不已。
他沒有跑,也沒有沖過來,反而勒住韁繩,朝他們大聲喊道,“你們是誰?”
堅昆憤怒地提起馬鞭,想沖過去,又發現身后綁著一輛車子,只得咬牙罵道,“都是你老子!”
少年沉默了會,再次彎弓搭箭。
拔孤夷舉起木箭,向他搖了搖,“我們是從懷荒鎮來的,想找秀容川的爾越大人!”
少年道,“你們穿著蠻子的衣服。”
張蒼頭從車上站了起來,“我是漢人!”
少年猶豫地放下了弓,朝身后指了指,“前面就是秀容川,但爾越大人不在那里。”
堅昆迫不及待地問道,“他在哪?”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少年毫不留情地回道,他的箭隱隱指向堅昆。
“你指望這玩意能嚇到我?”堅昆嘲諷道,“只有毛都沒長齊的野孩子才會玩木箭,哦對,你確實沒幾根毛。”
箭射了過來,又被堅昆用刀輕易擋開。
隨之他發足前奔,直朝那少年沖去!
灰馬不安地揚起了頭,少年勒住韁繩,絲毫沒有躲避的想法,他扔下弓,從腰間拔出了一把劍。同樣是木頭做的,但少年并不畏懼堅昆手里的鐵刀,他揮著木劍,策馬前沖!
木劍終究是木劍,他也終究只是個孩子。
堅昆根本沒打算用刀,當灰馬沖到跟前時,他迅猛地抓住木劍,縱身撲過去,登時將少年抱摔下馬。灰馬還在前沖,拔孤夷一個箭步躍來,握住了韁繩,再一翻身,已經騎在了馬上。
“啪!”
堅昆狠狠扇了少年一巴掌,后者原本通紅的臉頰上,多了幾道更深的紅印。
“我喜歡這兔崽子,有血性!”他咧嘴大笑,將少年從地上扯了起來,“那么告訴我,爾越負山到底在哪?”
少年臉頰刺痛,依舊固執地偏過頭,一言不發。
拔孤夷騎著灰馬,將弓從荒草間撿起,又走回二人身前,少年抬頭時,看到這個敕勒人正把弓遞向他。
“堅昆,放開他!”
“他會說的。”堅昆作勢又要往少年臉上來一巴掌。
拔孤夷執弓擋住了他的手,“這是軍令!”
堅昆聞言訕訕地松開了手,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抽身走開幾步。
“我的手下太過魯莽,還請見諒。”拔孤夷語氣變得格外溫和,他靜靜看著少年那雙褐灰色的眼睛,“我們遠道而來,只想見爾越大人一面。當然,我確實是敕勒人,但并無惡意。”
“所有人都知道,敕勒人正在打懷荒鎮,”少年冷道,“昨天夜里,還有七鎮大都督的傳書到來,北境所有的州鎮都要集結兵馬,隨時準備應援懷荒。”
“但我如今出現在這里,而不是懷荒鎮。”
“那你就是斥候!”
張蒼頭忽然從蕭泰簡身上摸來摸去,后者連忙伸手擋在衣領上,“你要做什么?”
“信物。”
張蒼頭說著,已經找到了那枚銅印,他從馬車上跳了下去,舉著銅印高聲道,“這是督懷荒軍的印璽,車上的人正是懷荒鎮將蕭大人,你可以不信敕勒人,但蕭大人就在車上,你又有什么可懷疑的?”
蕭泰簡爬上車欄,正笑得像個傻子般,朝諸人揮手致意。
少年眉頭輕蹙,盡管并不明白鎮將大人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但他在秀容川見過不少公文信件,這枚銅印確實是真的。
堅昆不耐煩地哼了聲,“現在信了嗎?”
少年沒有理他,指了指拔孤夷身下的灰馬,“那是我的馬。”
拔孤夷笑著翻身落馬,又把弓塞在了鞍囊里,“是的,都是你的,你現在想帶我們去哪?”
“當然是日落的地方。”
少年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然后熟練地跨上坐騎。他雖然年紀還小,但已注定是一個英勇的騎士。
堅昆欲言又止,在拔孤夷漠然的目光里,垂頭上馬,一行人又回到馬車上。
日落的地方。
蕭泰簡坐在晃晃蕩蕩的馬車上,視線抬向西方。那里隱約看到一片樹林,還有裊裊升起的青煙。
從穿越過來到現在,他一直茫然地等待死亡,似乎所有的事都與之無關,他只是一個旁觀者。此時不知為何,他心里隱隱有些激動,他想起張蒼頭所說的爾越負山——“他生來就不是一個平常人,也注定會做不平常的事。”
既然命運讓他穿越到這里,又接二連三地從死神手里逃脫,那他也該不是一個平常人,也注定會做一些不平常的事吧。
他看著日落的方向,第一次對未來充滿了期待。